“微”之四维
——朵拉微型小说读后

2010-04-04 06:53:33曹惠民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0年3期
关键词:自选集朵拉华文

曹惠民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在林林总总的文类家族和话语体系中,微型小说似乎是个不起眼的边缘存在。有人或许漫不经心地对其不屑一顾,认为那就是微不足道、文微言轻,也有人或许在潜意识里认定它是创作中的“小儿科”。但君不见,在医学的大门类中,小儿科也是门大学问,即使常被视为尖端的脑外科的高手,十之八九也未见得能当个称职的小儿科专家。世上的学问本无高下贵贱之分,其互相之间绝对是不可替代的,研究天体和研究昆虫都可以做出大学问。微型小说也自然有长篇小说、大河小说、史诗小说所无法替代的作用。

微型小说姓“微”,它的特征在“微”,它的灵魂、它的生命也在“微”,但从文体美学的规范和创作心理的规律来说,如何全面深刻地理解践行这一点,私心以为有四个维度或向度,不可或忘。

微型小说存在的必要性,首先自然是在篇幅其微其短其小,而其价值则是“微言”中有“大义”;对作者必备的素质来说,应能见微知著;就技巧而言,则要善于在似乎微不足道的东西里说出可“道”之处;最终诉诸于读者,要能产生“微言耸听”的效果。或许,从这样的角度诠释微型小说的“微”之四维,庶几可得微型小说的精髓吧。

近日研读马来西亚著名华文作家朵拉的微型小说集,益发增强、坚定了这种认知与感觉。朵拉是个对微型小说一往情深、情有独钟的作家,至今已出版的微型小说集已有9种之多,《朵拉微型小说自选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12月版)是最新的一种,也是在中国内地出版的唯一一种,颇值得一读。

一、微言大义

就文体形制而言,不少的论者基本都认同,一篇微型小说的篇幅最好能控制在1 500~2 000字之间,这也是它区别于短篇小说的最重要的外在标志。不过,做到这一点,只能说是符合了微型小说的一个基本的起码的必要的条件,却并非充分条件,换言之,篇幅固然要限制在此限内,但不是说所有只要写得短的就可以称之为微型小说,那是一种大大的误解,或有意无意的曲解。我曾将评新加坡华文微型小说的一篇文章定题为《大大世界小小说》,意思是,小小说、微型小说的型制虽小,其实,内里可有大大的乾坤、大大的世界,不可小觑。微言里可以有大义,对微型小说而言,则应当说,必须有大义。缺乏大义作灵魂的微型小说,不足以称微型小说,或文虽是“微型”,而“小说”则非,原因无他,在其无“魂”矣。

朵拉从一开始走上创作之路就明白,创作者终其一生所写的,就是自己心底的追求和缺憾”①。她也服膺一位画家所言:“一幅画,是画者的渴望与灵魂。”故“对于作家亦如是,每一篇文学作品,其实也都是作者的渴望与灵魂”。虽然操持的是被称为小小说、微型小说的武艺,但她从没轻待过它,而是在里面放进了很多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对善恶人性的观察、对人类心理世界的生命体验。

墙、咖啡、镜子、花……朵拉笔下有不少喜用的物象。《阻止咳嗽的糖》里说:“生命里本来就有许多挫折和哀伤,再加上每个人一有空就堆砌着无人了解的砖块,一道厚而高的墙渐渐建筑起来,成了心灵交会的障碍。”只是因为咳嗽的原因而吃糖,却很可能成为别人的谈资。《会说话的墙》里的夫妇之间,沉默变成了一堵“墙”, 妻子因为搭老板的便车而心存“秘密”,丈夫一句“墙里好像有说话的声音”的发问,差点让她泄漏了秘密。在“沉默的墙”与“有声的墙”之间,人物心理的张力得以凸显。这两篇小说里的“墙”都蕴含深意。物象也就成了意象。

统观《自选集》中的作品,可以分明地感觉到朵拉对女性问题的关注,尤其是男女之间的爱情婚姻,几乎成了她的基本主题。虽然是微型小说,格局似乎不大,情节也无法写得多么的波澜曲折,但朵拉总是努力直面女性生存中的难题,提出自己的思考,她不一定给出现成的答案,但她会有意识地引导同为女性的读者们的思考,有思考,能思考就是好事,就是福音,就是走向幸福的起点。朵拉自述,曾经“试图找一种主义来研究,起码是一种自我成长的方法,最终选择女性主义”②。但朵拉并不像有些女性主义者那样把女权抽象化或把一味地针贬男性错当作女性的出路,或者从中得到快意,自以为得到了什么解放,也并不真地服膺“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的信条是女性解放的不二法门。她更多地是启迪女性的自觉、自审、自强、自尊,而不是盲目地追求男女“都一样”。她不希望女性从一个桎梏中解脱出来又走进一个新的桎梏中去。在用小说诠释千古以来生生不息的男女的纠缠与情事时,朵拉是平静的、理性的。朵拉对女性主义的理解和诠释是不同流俗的。

朵拉是一个能在微型小说中贯注进自我独特感悟和深刻人生思考的作家。

二、见微知著

微型小说家必须要能见微知著,而无法靠大事铺陈,更不能面面俱到,它的“微”,是指笔触往往聚焦于某一“点”上,它截取的,其实并不一定是生活的 “片断”,而可能就是一个“点”。用笔集中不旁鹜,左右逢源不斜出。针对有些人称微型小说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误解,微型小说名家黄孟文博士鲜明提出:“微型小说的特征就在于‘五脏’不全。”③行家慧眼,诚哉斯言!微型小说作家尤其要有从平凡日常的生活细节中“发现”某些有意味的东西、在平常和凡俗中有所“发现”的那种本领。见微知著的“见”是个关键,“见”就是发现。他的手里似乎有一架显微镜(或放大镜、望远镜),能把生活中常常被忽视、轻轻被放过的细枝末节显像给人看,必须在要言不繁、三言两语的描述中,开掘出不一样的真知与发现。一句话,他应该能够借助它的显微镜般的生花妙笔,给读者带来万花筒似的、这样那样的惊喜和启迪,但决不是耳提面命式的,决不是照本宣科式的,这是他必须练就的一个基本功。

朵拉的一些微型小说就能做到这一点。以《绝望的香水》为例:文中的“她”,只因为无意中接收了一个一起公出的朋友(同事)为表感谢而送她的香水,就让本来平静的生活,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渐起波澜。习惯涂抹香水而感安静平和的她,竟在用了这款香水后心情不得平静……世上本无事,女人自扰之,还是多情自扰之?小说写得相当含蓄,女主人公的内心究竟因何起了变化?是睹物思人还是心有所冀?她到底希望什么?因何绝望?女性心灵深处那种微妙的东西,正是作者想探究的,但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终其篇,朵拉都没给予哪怕一点点暗示,行于所当行而止于所当止。任何进一步的言说都可能坐实人物的内在动因从而破坏了一种美感,或唐突或了无余味。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许讲到此也就够了。人的精微的心理情感之深致之复杂,并不是语言都能表达清楚、表达准确的。

如果一个作家缺乏洞察幽微的能力,那他终究无法胜任微型小说的创作。

三、微不足道?

微型小说看起来所写都是细微末节,又不能大事铺陈,似乎都属微不足道的东西,难免微小之讥。壶里乾坤,杯中日月,端在作者如何处置,如何开掘。道可道,非常道。“道”得如何?说得怎样?或如何说、如何叙述才是讲究,才是正办。论起这方面,朵拉的笔下还真有些可圈可点的骄人表现,她在谋篇布局上是颇见创意和心思的。

《遗失》写同学聚会时,一个女生突然说她的昂贵的耳环不见了,顿时弄得举座皆惊,人人出动搜寻,最终好像也就不了了之。着急的,同情的,可惜的,猜测的,羡慕的,妒忌的,袖手旁观的,冷眼以对的,幸灾乐祸的,怀疑她谎报军情的,这个这么说,那个那么说,你一言,我一语,把人性的好好坏坏、里里外外,简直就是来了个大展览。小说全篇除了头、中、尾几处略有叙述之外,其他篇幅几乎都是在座者的对话录。以一两句话语就写出了各人的内心,笔致、功力不俗。

《等待的咖啡》在绵延展开的段落中,用了点技巧:九个字的一句话(“等待的人一直没有来”)加上括号竟出现了9次,只不过,每次出现都比前一次少一个字,最后只剩下一个“等……”字。这句话就象抖开了一条情感的链索,它套住了当事者,使她无从摆脱,最后还是以失望告终。究竟是谁之过?是那被等的人无情爽约?还是等人的人太过痴情?在这里,与其说作者是在谴责前者,倒莫如说,也不乏(或更有)对后者的揶谕。在男女两造的关系中,女性不能也不必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对于寡情薄义朝秦暮楚的男人,感情受伤的女人与其无谓地指责之,倒不如来点自审自嘲反能拥有自尊。这正是朵拉用笔的过人之处。

《母亲节的电话》、《不解》、《电话响起》都以电话为轴心,衍生出人生的真情与假意,或喜乐或烦哀,也满含着各种滋味。

《绿叶子》、《行李》等篇都是写同居男女的故事,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写法都不同,当初同居的因由不一,后来分开的原因各异,同一屋檐下有不同的情感经历,放大了同居名目下的人性与人情纷乱复杂与善变多变。题材的相似并不一定会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各人还是有各人的悲欢,有外人看得明白的,更有别人看不懂、只有当事人自己才冷暖自知的那些情感与心理的皱褶。能把人心人情人性写到这般田地,那不是靠什么技巧就能做到的,那得端出自己的心来。

有评者以为,朵拉的微型小说“节奏明快,构思简洁,这与她喜好丹青有关,带特征的单纯,有意味的简化,颇得微型小说这一新兴小说文体之精髓”④。有其道理,不失为进一步观察朵拉的角度,但笔者倒是认为,成就作家朵拉的,固然有其丹青画师的功力那一面,更得之于她所具备的心理咨询师的悲悯仁爱之心。

四、“微”言耸听

要能以短短的篇幅、面目多少有点模糊的人物、似乎有点暧昧的性格以及不一定完整又不能太过巧合的情节、不需要太确定的时间和空间,完成一个故事或者事件的叙述或一个人物的描画,而且要能抓住读者的心,令人读得过瘾,听得起劲,颇有余音袅袅的意思,产生一种近于“微”言耸听的效果,这是对微型小说家的最大挑战。尽管有如此种种苛刻的限制,仍有一批痴情不改的微型小说作家们乐此不疲,在他们看来,挑战似乎不是难题,越如此,越能见真章呵。《流浪的幸福》、《二遇芒草花》、《唱片日子》、《心结》等篇都颇有可回味之处。

《心结》里的母与女,在不同的时空里,都收到过写着“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卡片。眼见女儿也像当年的自己一样收获了男生的“情话”,难免勾起对自己说过此话、后来偶遇时竟忘得一干二净的那人的回忆,不禁怨从中来恨亦难消,但小小年纪的女儿面对同一句话的回应却分外的冷静:怎么可能?哪有永远不会忘记这回事?全无当年的自己那样的沉湎和轻信,不禁让她对“女儿的头脑十分清楚”、“比当年的她成熟得太多”而“高兴”,而欣慰。更没有想到,自己多年来的心结居然在这个时候,被女儿不经意的回应解开了。两代人面对同样境遇的不同反应,怎能让人不生出太多的唏嘘感慨!作者构思的高明,正在于对比的设计是定位于母女两代人,而绾结其间的是司空见惯的同一句话,一句听起来悦耳开心但当不得真的话。做母亲的终于明白:是谁在欺骗她?那个人其实就是她自己。时间、生活、现实、阅历……在人经历了很多以后告诉了她真相和真谛。其振聋发聩处,喷发出了相当大的艺术冲击力。

应当说,在当下世界华文小说的舞台上,戴着“镣铐”翩然起舞的群像中,朵拉堪称一个优秀的舞者。有论者高度肯定朵拉的小说“对人性弱点深藏不露却锋利无比的批判力量”,盛赞朵拉为“东南亚华文文学中最有艺术造诣的作家之一”⑤,诚非虚誉。

马来西亚的微型小说创作在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的版图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陈政欣在总结1970~2000年间马来西亚华文微型小说创作的时候,曾这样描述其盛况:“就创作艺术手法而言,怪诞,意识流,写实,现代,黑色幽默,象征主义等等技巧,各显缤纷。内容上,有笔记轶闻,寓言,科幻,政治讽刺,然而社会写实的还是占大多数。”⑥大体上是个准确的概括。由此考量,朵拉大概应属其中居于主流地位的社会写实一路的代表者之一吧。

这本书是“自选”,也是精选。对于热衷于探索微型小说创作奥秘的同道来说,《朵拉微型小说自选集》不无标杆的意义。我们期待着朵拉和她的一众同道,在这条“羊肠小道”上走出一方更多迷人风景的新天地。

注释:

①朵拉:《不妥协的灵魂》,见《朵拉微型小说自选集》“代后记之一”,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248页。

②朵拉:《和自己说话》,见《朵拉微型小说自选集》“代后记之二”,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249页。

③黄孟文:《微型小说微型论》,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会出版,马来西亚大将出版社发行,2007年,第12页。

④郏宗培:《祝福惠安女——朵拉》,见《朵拉微型小说自选集》“序”,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2页。

⑤戴冠青:《温婉优雅的智慧女性》,见《朵拉微型小说自选集》“附录”,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239页。

⑥陈政欣:《马来西亚微型100·序》,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协会出版,1998年,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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