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松
历经元、明中衰后,骈文在清代已然中兴。随着年代的更替,清代众多的骈文作家、作品在不断传播的过程中逐渐成了经典,被文人学士所熟知、评论。清代距今不过百余年,因而清代骈文不像唐诗宋词,也不像小说、戏曲那样完成了经典化,而是经典化程度还很不够。显然这一情形不利于学界对清代骈文甚至清代文学的整体把握与评价。虽然清初骈文专家或文学批评家借助序跋、选本、评点、笔记或以诗论骈文等批评形式,从不同的层面建构清代骈文的经典,但当今学界对清代骈文的经典化,目前仅有张明强《论明清之际骈文的经典化》对明清之际的骈文经典化作了颇为深入的研究[1],而就整个清代骈文的经典建构尚没有学者讨论。因此,对清初以来清代骈文经典的建构进行探讨,无疑能拓深我们对清代骈文的认识,凸显清代骈文独有的文学价值。
自汉魏、六朝、三唐以迄两宋,许多大师级的经典骈文作家名留文学史,清人的骈文书写往往是以这些经典骈文作家的作品作为学习典范与挑战对象,在前人基础上创造了风格类型繁多的骈文作品。对于清代这些优秀骈文作家与他们的骈文作品,清人无论是在评论还是在创作方面,都有将之经典化的强烈意识。
通过这种比拟,清人不但确认了清代骈文作家的经典地位,而且在骈文发展的历史序列中将他们的骈文创作经典化。关于这一点,清人有大量的材料论及他们的骈文创作。如袁枚在《胡稚威骈体文序》中说:“文之中,又唯骈体为尤敝。吾友胡稚威有意振之,得若干卷,锦摛霞驳,技至此乎!然吾谓稚威之文,虽偶实奇,何也?本朝无偶之者也,迦陵(引者按:陈维崧)、绮园(吴绮)非其偶也。今人不足取,于古人偶之者,玉溪生而止耳!再偶,则唐四家与徐、庾、燕、许也。”[2]袁枚认为胡天游的骈文创作在清代是无人能与之并驾齐驱的,在古代杰出的骈文作家中,胡天游可以与李商隐、初唐四杰、徐陵、庾信以及张说、苏颋这些经典骈文作家相提并论。清末民初的黄际清在《论国朝骈体诸家绝句》中也说:“徐庾高风百代尊,词坛几个接渊源。踢翻鹦鹉捶黄鹤,前有稚威(胡天游字)后稚存(洪亮吉字)。”[3]他认为胡天游、洪亮吉可以接续徐陵、庾信这样成就巨大的经典骈文作家。显然,黄际清认为胡天游、洪亮吉是经典骈文作家。此外,清人对清代骈文作家与前代经典骈文作家也进行了比拟。比如,彭兆荪是乾嘉时期“为文专力排偶”[4]而且成就斐然的骈文家,方东树跋其《小谟觞馆文集》云:“郁律沉雄,阳开阴阖,俯蹈宗轨,仰稽前则。鸿序兼于众体,谥议美于碎金;诔掩安仁,书休曹植;论屈灵运、铭夺、士衡、陆倕、班椽。远思前比,矫矫西京,自王筠旧手,萧恺才子,方兹蔑矣。”[5]潘岳的诔体文,曹植的书函文,陆机、谢灵运的论体文,班固、陆倕的铭体文,均取得了极高的文学成就,而方东树指出彭兆荪在上述诸文体书写方面的成就,远远超过了潘岳、曹植等经典作家。虽然方东树的赞誉有溢美之词,但从其扬今抑古中,他抉发了彭兆荪骈文书写的经典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清人更从群体的角度将清代的骈文作家与历史上的骈文经典作家进行一一比拟。如姚燮在《与陈云伯明府书》中论及清代骈文作家与历史上经典作家在风格上的相似之处:
逮乎国朝,自《湖海楼》陈氏以下,流为《思绮》《林蕙》《善卷》诸家,觞已滥而不可为训。洎四家作,然后辟重冈之积莽,开九陌之通馗,回数世之狂澜,转一时之风气。人稍稍知两汉、六朝之学,而于是鸾与皇谐奏,圭与璋并陈。时若谷人之整缛如延年,叔宀之佚宕如彦升,容甫之幽隽如景纯,蓉裳之修洁如休文,皋文之典雅如长卿,巽轩之襛厚如子云,渊如之渊永如伯喈,芙初之通赡如稚川,元淑之华腴如明远,孟涂之闳辩如孟坚,梅史之俊伟如孔璋,方立之沈恻如安仁,仲瞿之恣肆如贾生,频迦之朴茂如孝绰,律芳之豪爽如季重,申耆之清邈如叔夜,而先生则以绵丽如文通者,骖靳其间。[6]418
作为道咸时期的骈文学者,姚燮论及的清代骈文作家除陈维崧、吴绮、章藻功、陆繁弨外,还有吴锡麒、邵齐焘、汪中、杨芳灿、张惠言、孔广森、孙星衍、刘嗣绾、乐钧、刘开等,他将清代的这些骈文名家与历史上的经典骈文作家如颜延之、任昉、沈约、鲍照等进行一一对应和比拟,彰显了清代骈文名家的经典意义。
清代骈文作家在创作上取得了很高的文学成就,其中的本朝前辈作家作品不少成为后期作家摹仿或学习的对象。后期骈文作家对前辈作家作品的摹仿或学习,其实在他们的意识中已认定前辈作家作品是典范,也隐含着对前辈骈文作家作品的经典化意识。嘉道时期的陈寿褀在《答高雨辳舍人》中说:“四六之文与律赋异格,与古文同源……自胡稚威始倡复古,乾隆、嘉庆间,乃多追效《选》体。”[7]胡天游虽然没留下多少骈文理论,但他的骈文创作实践却给后人树立了一种典范。因此,乾嘉时期骈文作家因胡天游的垂范作用而“多追效《选》体”,实际上是在某种程度上对胡天游的创作实践进行经典化。清代后期作家对前辈骈文作家作品的经典化,不限于胡天游,也有其他骈文名家,如陈用光在《方彦闻俪体文序》中就指出杨芳灿对邵齐焘、孔广森的创作接受:
蓉裳之文,取格近于邵叔宀、孔顨轩,而易其朴而为华;取材富于陈其年、吴园次,而易其熟而为涩。其于此事,信可云三折肱焉矣。[8]
杨芳灿不仅在骈文品格这一方面取法邵齐焘、孔广森,而且他视邵、孔二人的骈体之作为典范是显而易见的。洪亮吉在骈文书写上“具兼人之勇,有万殊之体”[9],他的骈体之作往往被作为经典而受到后学追捧,如与洪亮吉年代相接的方履篯“为学善变,其为骈体也,初爱北江洪先生,效齐梁之体,绮隽相逮矣”[10],又如刘履芬“文仅三十一篇,胎息于洪北江,简贵修洁,虽少力少弱,未宜长篇,而古藻盎然,善言情状”[11]1174。方、刘二人对洪亮吉骈文的创作接受,说明作为后学的他们已将洪亮吉骈体之作视为经典。除了上述胡天游、洪亮吉诸人外,彭兆荪等人的骈体之作也被后代作家当作经典而师仿,如晚清的陈康祺在笔记中就说:“康褀弱冠学为骈体,于本朝则极喜《谟觞》《卷施》《仪郑》三家。”[12]清代后辈骈文作家的骈文创作,展示出这样的文学事实:清人不断地将本朝前辈骈文作家作品看作是师仿或学习的经典,在创作上进行接受,并且不断地将之经典化。
正是因为清人有意识地将本朝骈文作家作品同前代经典骈文作家进行比拟,不断对本朝前辈骈文作家作品师仿、学习,清代的骈文作家作品逐渐经典化。所以,清人认为有清一代的骈文创作集历代之大成:“骈文虽权舆六朝,而集其大成,允推清代”[13],“国朝文治昌明,旷越前代,骈俪之文,跨徐庾而追潘陆。”[14]他们高度评价了清代骈文创作取得的文学成就。作出这些判断时他们充满了自豪与自信,可以说,清人对清代骈文作家作品经典的建构,给我们提供了认识清代骈文文学价值的一个重要维度。
清人认为清代的骈文创作集历代之大成,固然是基于清代的骈文创作实绩这一历史事实作出的判断,但同时也是丰富而扎实的骈文批评对清代骈文作家作品不断经典化而塑成的文学观念。在对清代骈文作家作品进行经典建构的过程中,选本、评点、序跋、文话等批评形式在其中发挥了主导作用。此外,以诗或词甚至笔记、日记、书札论骈文以及笺注等所起的作用亦不容忽视。
首先是骈文选本。通过选本,选家可以展现自己的文学趣味和文学主张,建构自己心目中的文学经典。因此,选本是建构与修正历史上文学经典的基本途径之一。根据现存文献,纯粹的骈文选本始于宋代的《圣宋名贤四六丛珠》,而纯粹的清人选清代骈文的选本,则以陈云程的《四六清丽集》与吴鼒的《八家四六文钞》为最早。此前李渔《四六初徵》等骈文选本,虽然选有清人的骈体之作,但其中混杂了很多明人或唐宋人的骈文作品。与《四六清丽集》相比,《八家四六文钞》受到同时期及后世更多的重视,其中所选清代骈文名家依次为袁枚、吴锡麒、刘星炜、邵齐焘、孙星衍、洪亮吉、孔广森、曾燠,这些人主要活跃在乾嘉时期,是这一时期重要的骈文作家。自顺治至嘉庆初年,清代以骈文著称的名家仅张仁青在《中国骈文发展史》中列出了三十余位,而吴鼒仅选八家,这显然是比照明代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钞》。所以,吴鼒选编《八家四六文钞》,诚如论者所言,“与之对垒”[15]164。茅坤通过《唐宋八大家文钞》,建构了韩、柳、欧、苏在中国散文发展史上的经典地位,而吴鼒通过《八家四六文钞》,建构了袁枚、邵齐焘等人在清代骈文史上的经典地位,则是不言而喻。虽然在《四六清丽集》出现之前,没有纯粹的清人选清代骈文的选本,但在《四六清丽集》出现之后,清人或清末民初选清代骈文的选本层出不穷,除了《八家四六文钞》外,较为熟知的有曾燠的《国朝骈体正宗》、张鸣珂的《国朝骈体正宗续编》、姚燮的《骈文类苑》、张寿荣的《后八家四六文钞》、王先谦的《国朝十家四六文钞》、王文濡的《清代骈文评注读本》等,甚至出现了地域性的清人选清代骈文的选本,如屠寄的《国朝常州骈体文录》。在上述诸多清人选清代骈文的选本中,《八家四六文钞》仅选清代8位骈文作家的作品,而《国朝骈体正宗》扩增到42家,《国朝骈体正宗续编》承继《国朝骈体正宗》,所选清代骈文作家达56位。虽然《国朝骈体正宗》因没有选入顾炎武、谷应泰、吴绮、陆繁弨等人的骈体之作而遭到徐熊飞的诟病[16],但续编几乎囊括了有清一代的骈文名家名作,已具有对清代骈文进行经典建构的意义。与《国朝骈体正宗》正编、续编不同,《八家四六文钞》《后八家四六文钞》《国朝十家四六文钞》所遴选的清代骈文作家不多,合起来不过20多家,但却是精中选精,正如张寿荣指出的,“世之为词章之学者,读之,玩之,咸取资焉”[17],因而较之《国朝骈体正宗》的正、续编,更具有建构清代骈文经典的意义。
从以上所举清人选清代骈文的选本来看,自嘉庆初到清末民初,不过百余年,但每一个时段都有不同的骈文选本,体现了清人选清代骈文的连续性。而清人连续地遴选清代骈文,意味着清人在不断地对清代的骈文进行筛选,进行清代骈文经典的建构。在上述9种清人选清代骈文的选本中,除《四六清丽集》与《清代骈文评注读本》外,其余7种的选编者均为清代骈文名家。如曾燠,即是《八家四六文钞》中的一家;姚燮“为骈俪文,于本朝洪、胡、袁彭四家外,别辟町畦”[18];张寿荣是姚燮得意门生,其骈俪造诣颇评;张鸣珂在骈文上“树骨庾徐,取材杨骆,华而不诡,质而弥文”[19]。他们遴选清代骈文,是“以当家操选事”[11]1208的,具有很高的专业水平。因此,他们对清代骈文美感特质的判断与作品的遴选毋庸置疑具有权威性,且保证了所选骈文作品的经典性。
其次是序跋、文话。这里所说的文话不仅指《四六丛话》之类,也包括日记、笔记中对骈文的评论,如朱一新《无邪堂答问》、谭献《复堂日记》(近代学者徐珂曾摘录其中的论词之语同《箧中词》中的论词之语汇编在一起,以《复堂词话》之名刊行。因此,其中的论文之语,亦可视之为文话)等。序跋、文话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十分重要的批评样式,清人往往采用这些批评样式发表他们对清代骈文作家作品的看法,建构清代的骈文经典。尽管这些关于清代骈文批评的序跋、文话散见于不同的文献,但却在清人建构清代骈文经典中发挥了主导性的作用。陈维崧在清代骈文史上经典地位的确立,其骈体之作的艺术品质诚然是决定性因素,但序跋、文话等批评样式对其所作的推介、阐释与评论,促进了普通读者对陈维崧骈文的认识、理解和接受。如徐喈凤在《陈检讨集序》中云:“诗词古文不下数千首,而骈体尤极工丽,直踞徐、庾、王、骆之上”[20]1813,认为陈维崧骈文成就在徐陵、庾信等人之上。徐乾学亦云“其骈俪之工,颉颃徐、庾;倚声之妙,排突苏、辛”[20]1799,对陈维崧的骈文成就也十分推崇。而孙梅在《四六丛话·凡例》中云:“圣朝文治聿兴……而擅四六之长者,自彭羡门、尤悔庵、陈迦陵诸先生后,迄今指不胜屈”[21],将陈维崧与彭孙遹、尤侗并举,认为陈维崧是清代前期的代表性骈文作家。此外,还有许多序跋、文话推举陈维崧的骈文。由于这些序跋、文话不断评论陈维崧骈文,陈维崧在清代骈文史上的经典地位逐渐确立。晚清的陈康褀在笔记中就说“国朝骈体自以陈检讨为开山”[22],即是对陈维崧在清代骈文发展史上经典地位的认可。
不仅经典骈文作家频繁地被序跋、文话讨论,而且骈体文集或名篇也是序跋、文话论及的对象。如强溱序胡天游的《石笥山房集》云“胡稚威藻耀高翔,才名为词科中第一,所作若《文种庙铭》《灵济庙碑》《安顺先生碑》,《任御史》《赵总兵》两墓志,《逊国名臣赞序》《柯西石宕记》,皆天下奇作,使李文饶、权载之执笔,不能过也”[23],指出胡天游《文种庙铭》等篇“皆天下奇作”,揭示了这些骈体之作的经典意义。谭献在《复堂日记》中多次论及汪中的骈体之作,如“万绪忧悲,挑灯读《述学》以涤之。乃至《自叙》,不觉声泪俱下。实斋先生所谓‘文之动人者情也’”[24]21,指出汪中的《自叙》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再如“阅《骈体正宗》卷七有容甫先生《兰韵轩诗集序》一篇,不在《述学》中,故非绝作,宜在芟弃。然声色情采当世无两,亦俪体之奇作也”[24]225,认为汪中的《兰韵轩诗集序》虽非“绝作”,但也是“俪体之奇作”,肯定了这篇骈体之作的经典意义。虽然清代的骈文名集或名篇被清人关注的程度与论列的频率不及六朝的名集名篇,但这一文学现象本身能被关注,即已展现了其经典性;如果能在序跋或文话中被反复论及,那么,这些清代的骈文名集或名篇则是经典中的经典了。
最后是评点。评点在清代骈文经典的建构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对清代骈文的评点,可以分为两大类,即有对别集的评点,也有对骈文选本的评点。骈文别集的评点,有汪芳藻的《春晖楼四六》、汪卓的《鸿雪斋俪体》等;而骈文选本的评点,主要有黄始辑评的《听嘤堂四六新书》(明清人骈体之作混编),曾燠选、姚燮等评点的《国朝骈体正宗评本》,王文濡的《清代骈文评注读本》等。这些评点是对别集或选本中的骈体之作进行专业的解读、分析,剖示作品的意蕴,抉发其中的艺术方法、特征,并标举其中的佳句或警句,促进读者理解作者之意并品味其中的艺术之美。如胡天游长达两千多字的《禹陵铭》一文,姚燮等作了评语,如“闳深肃括,瑰伟其词”“笔意恣肆,力矫庸冘”“雄健有力”“凝炼中有骏迈之气”“收得尽,镇得住,搏捖有力,气息沉雄”[25]等,从不同层面揭示了此篇骈体之作的艺术特征。另如刘嗣绾的《与张皋闻书》讨论的是交游之道,姚燮作了这样的评点,“洞悉世情,直抒胸臆,言之真切,可当交游龟鉴”[25],寥寥数语,既揭示了此篇的意蕴,又指出了其表达上率直真切的特点。王文濡选评的《清代骈文评注读本》对47篇清代骈文作了评点,他评点吴兆骞《孙赤崖诗序》道,“一唱三叹,慨当以慷,馀音凄恻,不绝如缕”[26],揭示了吴兆骞此篇骈体之作强烈而深沉的艺术感染力。关于孔广森的《元武宗论》,王文濡评道,“目銛手辣,成此兀奡之文;不同拾人唾馀,自诩为龙门巨笔者”[27],指出孔广森眼光独具、不人云亦云的卓越史识。这些评点通过评点者与骈文作品之间的对话,促进了读者对骈文作品的接受,在某种程度上也扩大了被评点骈文作品的影响。
在上述诸种批评形式之外,清人的以诗论骈文、目录著录以及笺注、书札等批评形式,在清代骈文经典的建构中也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就以诗论骈文而言,目前发现的作品有陈文述《灯下与稚回论骈体文》、谭莹《论骈体文绝句十六首》、黄际清《论国朝骈体诸家绝句》等。这些论骈文的诗作,或揭示骈文作家风格特征,或论列骈文作家在清代骈文史上的文学地位。至于目录著录,这类著作往往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入手,辨析骈文作家所受到前代作家的影响,揭示骈文作家的艺术风格,以及论定这些骈文作家在骈文史上的文学地位。如《四库全书总目》对陈维崧《陈检讨四六》所作的提要:“国朝以四六名者,初有维崧及吴绮,次则章藻功《思绮堂集》亦颇见称于世……平心而论,要当以维崧为冠。”[28]从顺治到乾隆中叶,四库馆臣认为这一百多年间陈维崧是骈文创作领域的第一人,这一论断极大地维护了陈维崧在清代骈文史上的经典地位。而清人给清人骈文专集作笺注,是“清代骈文经典化的另一种途径”[1],在建构清代骈文经典中有特别的意义。清人注清人骈文专集,可以分为自注和他注两大类。自注的清代骈文专集有章藻功的《思绮堂文集》、胡浚的《绿萝山庄文集》等。他注的骈文专集较多,如吴自高给陆繁弨的《善卷堂四六》作笺注,石蕴玉给袁枚的骈文作笺注,吴锡麒的《有正味斋骈文》有王广业笺、叶联芬注。陈维崧骈文的注本不止一种,除了程师恭作笺注的《陈检讨四六》被收入《四库全书》外,另有顾陈垿、王世枢、鲍东里等人的注本,只不过顾注、鲍注未能流传至今。清人对清人骈文专集的笺注,一方面促进了读者对骈文专集的理解,另一方面有利于骈文专集的传播。可以说,清人给清代的骈文专集作笺注,有力地推进了骈文经典的建构。
以上清代骈文的批评形式,在不同程度上推扬清代的骈文作家作品,并通过对清代骈文作家作品的解读、阐释与评价,建构着清代的骈文经典。
正是由于清人怀着强烈的经典化意识,通过多种文学批评形式进行清代骈文经典的建构,清代骈文的经典作家与经典作品的地位才慢慢地被确立。那么,哪些骈文作家或作品被视为经典呢?
就骈文经典作家而言,清代的第一位骈文经典作家无疑是陈维崧。尽管陈维崧的骈文经典地位在嘉道时期由于文坛崇尚骈散交融的骈文书写风潮被逐渐消解[29],但他还是被晚清时期的陈康褀等奉为清代骈文的开山祖师(详前引)。除陈维崧外,清代前期有多位骈文名家被奉为经典作家。如彭兆荪在《荆石山房文序》中提出“义归乎渊雅,词屏乎哗嚣,侔色于敦彝,含音于琴瑟”[30]698的骈文审美标准,并在《答姚春木书》中这样论列清代的骈文名家:
间尝盱衡当代,作者数人,迦陵、西河承接几社,选学未坠,殊有宗风……外如汉槎、稚黄、丽京、庆百,体制虽殊,间有可采。至于西堂、羡门、拒石、园次,以及岂绩、希张诸君,繁音靡格,古法荡然。[30]701
在提到的诸位骈文名家中,彭兆荪认为毛奇龄可与陈维崧比肩,其次则是吴兆骞、毛先舒、陆圻、吴农祥,而尤侗、吴绮等,是他不认可的骈文名家。对于清代中期的骈文经典作家,不同的论者有不同的看法。如吴鼒《八家四六文钞》,将袁枚、邵齐焘、吴锡麒、洪亮吉、刘星纬、孔广森、孙星衍、曾燠8人视为清中期的代表性骈文作家。而曾燠的《国朝骈体正宗》涉及清中叶的骈文名家有30多人,除了《八家四六文钞》选入的8位骈文名家外,这一时期重要骈文名家还有胡天游、汪中、杨芳灿、刘嗣绾、乐钧、彭兆荪等,较之《八家四六文钞》,增加了6人。如果将清中叶的骈文名家简约为4人,那么,这4人是胡天游、袁枚、洪亮吉、彭兆荪。姚燮在《与陈云伯明府书》中论及清代骈文时曾说“胡、袁、洪、彭四家,信为昭代以来卓焉佹特焉桀者”[6]418,认为胡天游、袁枚、洪亮吉、彭兆荪这4人至少是清代中叶的代表性作家。
晚清时期的冯可镛著有《谕骈》一文,评论清初以来的67位骈文名家:
国初作家,毛、陈并称。西河如华阀朱门,规模宏敞;迦陵如黄钟大吕,音节铿鈜。彼园次骫骳,岂绩纤佻,善卷繁碎,欲新壁垒之观,已失邯郸之步。洎乎胡、袁、洪、彭四家崛起,睥睨千古,皋牢百氏。石笥如糜娴缶鼓,嗣响尧廷,冢简崖碑,摹形秦篆。小仓如霁宇晴川,云霞万幻,秘奏妙伎,金石千声。卷葹如梧桐院落,风月萧疏。谟觞如杨柳楼台,金碧煊染。嗣是风流踵接,月旦评移,或抑袁、彭,特进汪、邵。容甫如鼓琴空山,鸟啼花放。叔宀如支筇绝壁,泉响松吟。要之吹律同音,出门合辙,絜彼权此,何轩轾焉……[15]222-223
这段话对我们认识清中叶骈文的经典化具有非常重要意义。冯可镛在文中提到的“胡、袁、洪、彭”这四家,正好与姚燮在《与陈云伯明府书》中论及的清中叶代表性的骈文名家一致。这说明胡、袁、洪、彭为清中叶骈文领域的代表性作家这一说法由来已久,应该在嘉庆年间即已存在。而冯可镛在晚清时期的《谕骈》这篇文章中延续这一说法,呈现了一个事实:即胡天游、袁枚、洪亮吉、彭兆荪作为清中叶骈文的经典作家已得到了广泛的承认,并形成了清中叶骈文的观念。“或抑袁、彭,特进邵、汪”,说明当时袁枚与彭兆荪在骈文领域的经典性地位存在一定的争议,不能与胡天游、洪亮吉并称,因而在舆论上有让邵齐焘与汪中替代的趋势。虽然冯可镛反对这样的“轩轾”,但他认为清中叶的骈文经典性作家是胡天游、袁枚、洪亮吉、彭兆荪、邵齐焘、汪中6位。与冯可镛约略同时的骈文学者朱一新在《无邪堂答问》中对清代骈文作家的经典地位也有很深入的思考:
在朱一新看来,清代经典骈文作家只有胡天游、洪亮吉、邵齐焘、汪中、董祐诚5位,其他如陈维崧、毛奇龄、吴绮、彭兆荪等,均不在清代经典骈文作家之列。可见,朱一新的清代经典骈文作家的入选标准是非常严苛的。
在《国朝骈体正宗》之后出现的《皇朝骈文类苑》《后八家四六文钞》《国朝骈体正宗续编》《国朝十家四六文钞》等,选录了道咸以后的诸多骈文名家之作,如王昙、董祐诚、李兆洛、刘开、黄金台、谭莹、姚燮、王闿运、李慈铭、梅曾亮、赵铭等的作品,但这些骈文名家太过晚近,经典化程度不够,没有在骈文批评中得到确认与修正,难以进行论定,因而讨论清代骈文经典的建构,就不纳入他们。因此,合计清代前期、中期的骈文经典作家,应该是陈维崧、毛奇龄、吴兆骞、毛先舒、陆圻、吴农祥、胡天游、袁枚、洪亮吉、彭兆荪、邵齐焘、汪中12位。如果力求准确,清代的骈文经典作家则应去掉吴兆骞、毛先舒、陆圻、吴农祥4位,留下8位。这8位骈文经典作家的骈体之作,基本上能够代表清代骈文创作的文学成就。
就骈文的经典作品而言,清人虽然较少具体论及,但晚清骈文名家谭献在《复堂日记》中列出的15篇骈文,对我们认识清代骈文的经典性最具参考意义。
予就其中不愧八代高文、唐以后所不能为者仅十五篇,目列后:纪昀《四库全书进表》、胡天游《拟一统志表》《禹陵铭》、胡浚《论桑植土官书》、陆繁弨《吴山伍公庙碑文》、吴兆骞《孙赤崖诗序》、袁枚《与蒋苕生书》、汪中《自序》《汉上琴台之铭》、孔广森《戴氏遗书序》、阮元《叶氏庐墓诗文序》、张惠言《黄山赋》《七十家赋钞序》、孙星衍《防护昭陵之碑》、乐钧《广俭不至说》。[24]142-143
谭献列出的最能代表清代骈文文学成就的15篇作品,均是清代前期或中期的作品,涉及表、铭、书、碑文、序、赋、说7种文体。谭献曾多次评点李兆洛选编的《骈体文钞》,校读《唐文粹》,在《复堂日记》中多有论列清代的骈文名家及其作品。在谭献看来,他所选的这15篇骈体之作,可以与汉魏六朝的骈体之作相媲美,是唐宋以后的骈文家写不出来的。他作出这种判断,源于他对中国历代骈文的谙熟,源于他深厚的学术素养。当然,在谭献所选这15篇之外,还有不少清代骈文作品可以进入经典之作的序列,如徐熊飞论及的张君宸的《长平公主诔》、顾炎武与徐乾学的书函等①,钱基博喜欢诵读的毛奇龄的《沈云英墓志铭》《平滇颂序》②等。而道咸以后的骈文创作,则如曾国藩所言:“延及今日,方姚之流风稍稍振起,求如天游、齐焘辈宏丽之文,阒然无复有存者矣。”[32]相比而言,谭献所选这15篇清代前期与中期的骈体之作,是足以代表清代骈文的经典,也是可信的。
曹虹曾指出:“在清代骈文复兴的历程中,持续性地激扬回旋着一股六朝风。”[33]清代骈文是以六朝骈文作为学习典范并挑战这一典范而走向复兴的,在许多方面作了艺术创新,尤其是在六朝沉博绝丽文风的基础上,创造出简质清刚的风格类型。清人在对清代骈文经典进行建构的过程中,很多的时候是围绕简质清刚这一清代骈文的美感特质而展开的。
文学思潮往往影响时人对文学作品或作家的评价。如陈维崧是清代前期的经典作家,四库馆臣在比较了这一时期的骈文创作以后,认为“要当以维崧为冠”(详前引)。而当邵齐焘在《答王芥子同年书》中提出的骈文审美理想“于绮藻丰缛之中,能存简质清刚之制”[34]被广为接受后,骈文创作领域逐渐推崇骈散交融,以汉魏或晋宋骈文为尚。陈维崧这种取法徐庾、初唐的骈文相对受到冷落,因而其骈文经典地位大为下降,在骈文评论以及选本中不大受重视[29]。而取法晋宋体骈文的作家则被推举为经典作家,如汪中等。可以说,文学思潮的兴起关系着骈文名家经典地位的浮沉。
是否成为骈文经典作家,与其作品的刊布、传播密切关系。如胡天游,据其同时人朱仕琇所作传记云:“今上即位,诏天下举博学鸿儒。天游以乡副贡来应诏,主举主任尚书兰枝家。时四方文士云集,每稠人广座,天游辄岀数千言,落纸如飞,文成奥博,见者嗟服。”[35]但是,由于胡天游文集在他去世后很长时间没有刊行,因而在乾隆中后期,就不大为人所知。胡天游后辈邵齐焘的《玉芝堂诗文集》被《四库全书总目》著录,因传播较广为世人所知,而胡天游的《石笥山房集》却寂寞无闻。吴鼒选所编《八家四六文钞》选入袁枚、洪亮吉、邵齐焘、孙星衍等8位骈文名家的作品,却没有选录胡天游的骈体之作,因此招致近代学者徐珂的指责③。阮元于嘉庆三年(1798)将胡天游的《石笥山房集》刊行后④,胡天游骈文才华才为人所重视。胡天游骈体之作被《国朝骈体正宗》选录,才正式进入清代骈文的经典建构。可见,作品的刊布、流传影响着骈文经典的建构。
近代学者王承治曾指出“骈文至清,无体不备,无美不具,绝迹飞行,超前绝后”[36],认为在中国骈文史上清代骈文的文学成就超越汉魏六朝。从清人对清代骈文经典的建构来看,他的说法是可以成立的。只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半个世纪,学界对清代骈文缺乏足够的关注,研究较为薄弱,对清代骈文的认识还不够全面、深入,可能很难赞同王承治对清代骈文文学成就所作的判断。近二十年来,学界不断推出研究清代骈文的论著,研究清代骈文渐有成为热点的趋势。而研究清代骈文经典的建构,是研究清代骈文的一个很重要的维度。但就目前而言,我们只是对清代前期、中期的骈文经典的建构做了一个可能还存在争议的、不够成熟的结论;而道咸以后骈文经典建构的探讨,还有待学界付出艰辛的努力。
注释:
① 徐熊飞在《寄吴司成师书》中云:“顾张君宸《长平公主诔》及顾宁人与徐尚书诸书,当时以为出谢希逸《宣贵妃诔》、徐孝穆《与杨仆射书》之右,乃置而不录,何也?”摘自《白鹄山房文钞》卷五,《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70册,第336页。
② 钱基博在《骈文通义》中说:“《曾选》之首毛奇龄,盖以时代为次;而读其文章,颇合六朝矩矱,整散兼行,并非钩棘,如《沈云英墓志铭》,入后人手,易为诡丽,而独以矜庄出之。雍容揄扬,骈文所长。而《平滇颂序》独出以驱迈。我用我法,真有来如云兴聚如车屯之势,余尤喜诵之。”摘自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 骈文通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2页。
③ 徐珂云:“国朝骈文,以山阴胡稚威为第一,而江都汪容甫中亦表表者,皆在吴谷人之前,而山尊选本,宁缺不录,又何疏耶?”摘自《清稗类钞》,中华书局1986年出版,第3891页。
④ 阮元在《定香亭笔谈》中云:“山阴胡稚威天游石笥山房诗文集十卷,余试绍兴求得其稿,梓而行之。”按:《石笥山房集》早在阮刻本之前,有乾隆末年赵希璜刻本,但流传不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