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兰
人与计算机关系的研究,起源于人机交互视角。人机交互(Human-Computer Interaction, HCI)是研究人、计算机之间相互影响的技术,其研究重点是用户界面,即人与计算机之间传递、交换信息的媒介和对话接口[1],主要涉及人与各种输入、输出设备之间的交互。但在早期人与机器的交互中,人的目标只是更好地利用计算机这一工具。
随着计算机以及网络技术的发展,计算机应用进入人际传播领域,计算机中介的传播(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开始出现,但这时,计算机仍然只是作为一种人际传播的渠道与工具。
今天,在很多情境下,计算机成为像人一样的传播主体,人与机器的交互,已经从界面的交互,转向信息甚至情绪、情感的交互,这种交互也在对人类行为产生影响。这一新的传播形态,被一些研究者称为人机传播。
从广义来说,机器参与的各种能达及人的智能传播活动都可以算作人机传播,机器自动化新闻生产、算法分发等也可以包括在内。但本文所讨论的人机传播,是指同为传播主体的人与机器之间的直接互动,这样的人机传播更类似人际传播。
在这样的语境下,人机传播中的“机”,包括智能手机、智能语音助理、智能家居设备、社交机器人(包括虚拟与实体机器人)、服务性机器人等。
尽管多数时候手机主要是被作为传播的中介性工具,但一些研究者也认为,个体在利用手机维系亲密关系的同时,也会对手机本身产生情感联结。个体逐渐对手机和手机另一端的亲密关系对象产生混淆、合二为一,将手机拟人化,视手机为亲密关系对象的能动实体代理[2]。虽然目前将人与手机的关系看作人机传播关系的还不多,但人对手机的依赖、手机与人的深层互动,在未来的确需要从传播关系而不只是工具的角度来深化认识。
智能语音助理的运用最初的目标是通过语音交互提供便利的服务,但是,随着它们的载体从电脑、手机向智能家居等设备延伸,以及其智能程度的提升,它们与人对话的场景会变得更多样,对话内容也会变得更丰富,一些智能语音助理也会向社交机器人发展。借助智能语音助理,一些智能家居设备也变得“可对话”。
在未来的人机传播中,更重要的主体是机器人,特别是能与人进行社交互动的社交机器人。社交机器人是具有一定的拟人化特征,模拟人类的语言与情感表达方式,与人类进行互动的机器人。有些社交机器人具有实体形象,也有些是以软件的形式存在的虚拟机器人。
未来的技术下,具有一定智能的实体性服务机器人,也会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人们生活中,除了提供相应的服务外,它们也会成为人的交流对象。
本文所探讨的人机传播,既包括满足人的情感需要的传播,也包括满足人的功能需要的传播,两者虽然有所区分,但并不能绝对分开。
在新媒体技术的推动下,人与人的连接变得更为容易,人与人的交流也变得无比丰富,甚至过载,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人们还会需要人机传播?
虽然今天人机传播还不普遍,但我们可以推论,人之所以需要人机传播,主要基于场景性、补偿性、可控性、定向性、投射性、治疗性等交流的需要。
人与机器的直接对话,首先会在智能助理、家政服务、家庭教育、医疗护理、驾驶等服务场景下普及,机器会针对特定的场景和服务目标与人类进行交流互动。由于应用场景的明确性,这种交流目的性很强,对话会较为顺畅。虽然这些机器主要是提供功能性服务,但它们的拟人化存在(通过外形或声音等方式呈现),也会让人对它们产生亲切、亲近感,某些时候也会带来陪伴感。
而进一步,人机传播会成为人际传播的补充。当人们渴望交流但又无法找到合适的人交流时,机器可以填补这种交流的真空状态,对某些人群,如儿童、老年人、特殊人群等,尤其如此。机器虽然不能全方位替代人进行交流,但在某些方面,可以给人们带来补偿性、替代性满足。
当人们只需要一个单纯的倾听者,某些时候会更愿意选择与机器交流,虽然机器不会做出像人那样丰富的反馈,但它不会打断人的倾诉,也不会流露厌烦感,这可以使人无所顾忌,更充分地宣泄、释放情绪。
人机传播不仅是对人际传播的一种补偿,某些时候也是对人际传播产生的问题的回避,因为人际交流依赖交流双方,任何一方都难以实现绝对控制。而人与机器的交流,则具有更好的可控性。美国学者雪莉·特克尔指出,移动设备保证实现我们的三个愿望:第一,我们的话语总有人听到;第二,我们想把注意力放在哪就放在哪儿;第三,我们永远不会独自一人。这三个愿望顺便带来了另外一个好处,即我们永远都不会无聊[3]。虽然她这段话主要是针对早期的移动应用,但未来的人机传播同样可以轻易地满足这三个愿望,这也会是人们某些时候愿意选择人机传播而不是人际传播的理由。
其中的第二个愿望——可以随意控制注意力,在交流中还会体现为对付出与回报比的控制。人们之所以在某些时候选择与社交机器人交流,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出于交流成本、代价等因素的考量。如特克尔所说,我们时常感到孤独,却又害怕被亲密关系所束缚,数字化的关系和机器人恰恰为我们制造了一种幻觉:我们有人陪伴,却无须付出友谊[4]2。线上互动可以使人们选择性地接受某个交流对象的有用、有意义的部分,而回避其他[4]165-166。而人机互动,更是可以让人们回避人际互动中的成本与负担,更好地控制交流的方向,因此会被当作一种更具“性价比”的交流。
有研究者认为,以社交机器人等为代表的具有社会职能的服务型机器人的出现,满足了人类通过编码情感以拥有理想化的或者定制化的情感体验的需求[5]。理想化、定制化情感体验,意味着交流的“定向性”,这也是人们对人机互动优势的一种期待。从技术上来看,也有实现的可能。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时启动与机器之间的定向甚至定制的交流模式。
人们在与机器交流时,有时也可能会想象这是他们的某个朋友或宠物,将相应的情感、交流愿望与行为投射到机器身上。即使他们知道这只是一种投射,但也可以获得暂时的、补偿性的满足。如果未来某些机器人身上可以植入特定人(例如逝去的亲人)的特征时,这种投射和补偿效应会更加显著。
今天,机器人也用于一些治疗目标,例如对ASD(自闭症谱系障碍)的治疗。研究发现,社交机器人能增强ASD儿童社交兴趣和情绪唤醒,缓解社交回避,诱导社会互动行为主动发生[6]。机器人有助于改善孤独症儿童的社交能力、专注力与行为能力[7]。在阿尔兹海默病等其他疾病的治疗中,社交机器人也发挥着一定的作用。
随着未来技术的发展,人与机器的互动方式、互动目标还会进一步丰富,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也会更为紧密。尽管有研究者认为,考虑到人工智能所带来的伦理安全风险及社会后果,人们应该尽量避免卷入与机器之间的深度社会情感关系,更多地专注于其工具性服务功能[8]。但或许这只是一个主观愿望,当人们与机器产生密切的互动时,很难不在其中附加感情色彩。
当我们参照人际传播的框架来研究人机传播时,所关注的就不仅仅是信息的交互,更是其中发生的复杂的交流活动,包括交流努力、交流障碍,以及交流效果。
意大利学者Sucameli Irene认为,在人机交流中,机器也需要有“智商”“情商”和“可信商”(Trustworthy Quotient)。“智商”指的是机器的知识处理与记忆模式、图像与语言理解能力、操作稳定性、易用性等技术层面的效能。“情商”指的是能识别并复制与人际交流类似的社会习惯与心理层面因素的能力,包括激发同理心、在交流中做出与人一样的反应,以及保持持久的个性等。而“可信商”的目标则是保证人机交流中的透明性和道德上的正确性,包括对人的尊严的尊重与维护,对用户隐私的保护,摆脱偏见与歧视等[9]。
今天智能机器的“智商”在不断提高,在与人的信息交互方面障碍越来越少,但这只是人机传播的基础,而在“情商”与“可信商”方面还面临很多挑战,这两者的提高取决于机器对交流中各种要素的理解与应用,特别是对话情境、情感表达与互动、风格个性、经历共享、身体表现与互动等,而在某些交流要素方面,机器可能永远都无法做到像人一样,这也决定了人机传播与人际传播之间会始终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
人与人的交流总是在一定情境中展开,这种情境既包括交流所处的空间情境与社会场景,也包括人们的心理情境、关系情境。
从空间情境角度看,不同的情境会带来不同的交流话题与交流方式。在公共空间里,人们的交流顾忌更多一些,而当交流转向私人空间时,这既意味着双方的关系达到一定的熟悉程度,也意味着交流话题可以向更私密的方向发展。
在人机交流中,空间情境同样存在,这主要体现为人所处的空间情境,它也有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之分。如果是文字交流,空间情境的影响相对较小,但如果是语音交流,空间对人这一端的影响就会较为显著。今天的人机交流中,机器未必能识别这种空间情境,但从技术上看,解决这一问题并不是十分困难。
在人际交流中,通常交流对象之间的空间距离与关系的亲密程度相关。当交流对象是实体机器人时,空间距离对交流会产生什么影响?一项实验发现,人与机器人距离的差别并不会影响亲密关系的建立,但当人与机器人紧贴在一起或接触的时候,会觉得更有“亲密关系”。而当机器人跟随实验对象移动时,实验对象会有不舒服的感觉[10]。虽然这一实验的规模很小,代表性有限,但它也可以提示我们,人机交流中空间距离的作用方式,或许与人际交流有所不同,不能简单照搬人际交流的规律。
空间很多时候也规定了社会场景。梅罗维茨认为,社会场景形成了我们语言表达及行为方式框架神秘的基础,每一个特定的场景都有具体的规则和角色,每一种场景定义也为不同的参与者规定和排除了不同的角色,场景与行为之间有一定的匹配关系[11]。在人与人的交流中,社会场景会起到明显的作用。但在人-机交流中,虽然在人这一端某些时候社会场景还会有所影响,但机器可能对此无所感知,也不会有所反应,这会形成一种场景的不对等。这同样也是未来的技术需要进一步解决的问题。
从心理情境看,人们进入交流时,有时抱着积极的、热切的交流期待,有时则是被动甚至被迫地进入交流。人们进入交流时的情绪状态会千差万别,人们期待从交流中获得的满足也不尽相同。对人的心理情境觉察,今天的机器或许还难以做到,但这正是对人机传播中的机器提出的一个更高要求。通过传感器来识别人的情绪,针对不同情绪提供不同的交流方式与话题,会是技术未来的提升方向。
另一种交流情境,是关系情境。在人际交流中,关系的亲疏、远近,关系形成的时间长短,以及人们对关系维系的愿望等,都会影响人际交流的话题与方式,以及交流语态。但机器对它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处理没有这么复杂,有研究者针对当下热门的社交机器人“小冰”进行研究后发现,它不会根据强弱关系进行分场合对话[12]。目前的系统并没有设定机器与人的关系性质,它们自然也就不会进行关系的区分。当然,未来与人进行交流的机器,或许会被设计者或使用者赋予不同的关系强度或属性,但这种机械赋予的关系,与人们之间复杂、微妙、多变的关系相比,仍然会是简单的。
对于人机交流中的人来说,与机器关系的简单化,意味着交流中的压力和负担较小,这也正是人机交流相对人际交流的一个优势,但另一方面,这样的交流也不会带来社会关系方面的回报。
在人与人的交流中,尽管并非所有时候都存在情感的明确表达,但人们的对话,总会或多或少传达出相应的情绪,这些情绪可能伴随着交流的全过程,也影响着交流的进程。
在机器进入与人的交流领域时,机器的情感智能,即对人的情感的识别以及机器自身的情感表达,也成为技术开发的一个关键。
机器要拥有“情感智能”,首先需要对其交流对象——人的情感信号(如语音、表情、动作等)进行识别,理解其传达的情感,再通过相应模型选择恰当的情感反馈,然后通过机器的相应方式表达出来,如图1所示。
图1 人工情感系统图[13]
从技术角度看,机器的情感、情绪表达也是一种计算过程。一些研究者提出了情感计算的基本框架,将情感表示为 3 个要素集合之间的笛卡尔积所形成的状态空间组合,即SC=S×C×W。S表示信息载体所形成的集合,这些信息载体主要包括文本、音频、视频以及图像等不同类型;C表示情感类别或不同倾向分类所形成的集合,例如积极与消极,或者是积极、中立和消极,也可以进一步地分为喜、忧、哀、乐、爱、恶这6种类型等等;W表示不同情感特征强度所形成的集合,即一般的强度可以分为高、中、低这3个等级,也可以进一步分为极高、高、中、低、极低这5个等级等[14]。也有研究者关注到人格个性与情绪表达之间的关系,并开发出基于人格的情绪决策模型。虽然模型考虑了个性的复杂性,但最后产生的情绪表达,仍然局限于快乐、惊奇、悲伤、爱、厌恶、恐惧、愤怒7种[15]。
尽管机器的情感表达能力会不断提升,但是,机器的情感表达终归是基于有限“集合”内的有限元素,而人的情感状态则更为复杂、多变,很多时候难以用简单的状态或等级来描述,面对人的复杂情感,机器所做出的情感反馈有时难免会显得机械、刻板。人的情感、情绪是由很复杂的因素驱动形成的,而机器则缺少这种内驱力。因此,在一定意义上,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如今的人工智能与机器人所模拟的更多是人类的“情绪”而非“情感”[16]。
在人际交流中,理解他人情绪产生的过程,是交流的一部分,也是给予对方足够的情感支持的前提。但机器现在很难做到这一点。如何理解人的情绪产生的缘由并做出准确的回应,也是机器目前面临的挑战。
或许多数人能意识到人机交流的固有局限,他们并没有期待机器完全做出像人一样的反应,但如果机器拥有一些情感特质,则能够使他们更有交流的欲望。在当下的实践中,一些人对人机交流的情感定位,也许更接近于人与宠物的交流。
一些研究者也从人与宠物的关系中来推断人机交流中机器需要拥有的特质,他们在分析了用户对狗与机器人的不同态度后指出,拥有情感、个性和表现出依恋这些人们最常认为的宠物狗的优点,也需要被移植到机器人身上[17]。
也有研究发现,人类用户愿意在与机器的互动中表达自己的情绪,并且会因为人机互动而产生情绪的变化。国外的一项研究指出,对比人机互动与人际互动,机器人在对人的情绪(感觉好些/仍然很糟)、关系(感受对方的温暖/享受互动/喜欢)和心理(自我肯定)等方面的影响与人的影响相当,而无论是人际互动还是人机互动,人们在情绪披露后的变化比事实披露后的变化更大[18]。当人与“无情感”的机器人互动后,自我评价会变得不那么正面,但是与“自主”或“情感”机器人互动后,对机器人的评价会变得更加正面[19]。
有研究者担心,拥有情感感知能力的机器在做出情感表达时,会损害人的自主性,由此也影响人对机器的信任,因此,他们认为需要给予用户对机器的控制权[20]。人们既希望机器不是冷冰冰的,能够做出情感的表达,但又担心机器情绪变成不可控的,对自己形成威胁,这种矛盾的心理,也会一直伴随人机交流的发展过程。
从人这方面来看,不少研究指出,人会对与之交流的机器产生同情心或情感。如在一项“倒拎测试”中,参加测试的儿童可以倒拎“芭比娃娃”而没有负疚感,但在倒拎机器人“菲比”30秒后,当“菲比”开始哭闹说自己害怕时,多数孩子会感到内疚并将它正立[4]50。还有实验显示,当受试者和机器人互动之后被要求用锤子击打机器人从而获得收益,受试者毫无例外地选择出让利益来保护和接纳机器[21]。虽然人对机器产生情感或同情心的理由不尽相同,但可以预测的是,随着人机交流的不断深入,人与机器的关系也会变得更为紧密、亲密。
未来一种可能的情形是,人将机器视作情感伴侣,产生如恋爱一样的情感关系,这种情感关系甚至会影响到人与人的关系。尽管这不会发生在所有人身上,但这种可能性也尤为值得关注。
但也有研究者认为,对机器产生情感往往是因为“误认机器人为真实的动物”,这种误认本身就是不道德的,因为,正确认识和理解世界本身是人类的道德义务。另一方面,由这种误解而产生的对机器人的期望是不可能得到真正实现的,因为它超出了机器人的能力范围[22]。尽管这只是一家之言,但随着人机传播的发展,人与机器的情感问题,也必然带来与机器相关的道德观等一系列再思考。
在人际交流中,人们往往愿意与有趣的人打交道,有趣是一种个性特质。机器能否做到像人一样有趣,对于人机交流的效果也会有直接影响。
也因此,在自然语言处理领域,识别和理解幽默表达所传递的真实含义一直备受关注,这需要对幽默进行建模,通过计算机可理解的方式挖掘幽默的内涵,模拟幽默的生成机制[23]。但即使可以通过智能方式模拟幽默的生成机制,人类的幽默也并不能完全归纳到相关模型中。智能技术未来可以提高机器的幽默度,但这种幽默度也会具有一定的机械成分。
世界各民族的文化进程有其相似性,都是一个由原始到现代的过程;其中的文化因素的发展,也多有相似之处。如四大文明都发源于大河流域,原始先民与水结下了不解之缘。在原始社会,先民的意识尚未开化,对世界的认识缺少理性,多属感知状态。在这种懵懂状态下,由于缺少抽象思维,他们按照人自身的形象,并加以改造,创造了许多神话,这在世界各国普遍存在。回顾中国古典神话中盘古天地开辟、女娲造人、鲧、禹治水,这又何尝不与西方的上帝创世、亚当夏娃、诺亚方舟的故事不谋而合。这些事件的情景都有其相似性。追根溯源我们都可以归结为原型情景。
除了幽默外,人的语言风格、性格个性等在人际交流中也会得到体现,同样,在人机交流中,人们也希望面对的不是刻板的、程式化的机器,而是具有一定个性、风格的“拟人化”对象。
人对机器的个性要求,也与交流场景有关。国外一研究探索了不同的交互场景下3种机器人个性(积极、中性、被动)被用户接受的程度,实验结果表明,用户可以区分不同的机器人个性:在以目标为导向的压力情境中,中性的机器人个性最受欢迎;在经验导向的场景中,积极的机器人个性更受青睐;而在以表现为导向的任务背景下,机器人个性的影响似乎微不足道[24]。虽然这样的研究结果的普适性还有待检验,且人机交流的场景远比实验中涉及的场景复杂,未来机器的个性也远不止3种,但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人对机器个性的期待与人机互动的具体目标、情绪有关。在这方面,机器的个性更容易通过相关的设计进行控制,而这正是在人际互动中不容易实现的。
可以进一步设想的是,人机交流的发展方向是根据不同的需要,为机器进行个性与风格的定制,甚至也可能将人们所喜欢的名人、亲朋好友等的某些个性风格移植、整合到机器身上,一个机器可能集众人之所长,成为人们心目中具有完美个性的交流对象。
但就当下的技术水平来说,有个性的机器并非就具有了人格,它只是拥有了一个模拟的“人设”。它们可以根据人的需要来进行人设的表演,迎合人的需要,但机器自身并没有自我意识。未来机器能否像人一样拥有自我意识和人格,这也是技术界一直在讨论的问题,对此,今天还没有绝对的答案。如果有一天机器真正拥有了自我意识,人机交流或许会发生本质的变化。
另一方面,如何让机器理解人的个性,并根据其个性采取合适的交流方式,也成为智能机器开发的一个重要课题。有研究者设计了相关模型,通过对人机交流中人的非言语符号(包括头部运动、视线、身体的运动能量、声调、声音能量等)来推测人的性格[25],随着未来与人相关的传感器和其他技术的进一步发展,机器对人的性格的认知、识别能力会进一步提高,在此基础上的交流也会更有针对性。
今天机器与人的交流,大多是从人发出的信息中判断其需要,然后在它掌握的信息范围内寻找最合适的回复,情绪表达也是一种情绪类信息的计算与反馈。尽管这样的信息处理模式可以应对很多交流话题,但人与人交流中有一类信息,是机器自身无法拥有的,也是很难“计算”的,那就是人生经历。
人与人的交流,往往以经历分享为基础,这些经历构成了交流的由头、说服的论据,或是共情的基础。在很大程度上,人的经历也是其情绪、情感、态度甚至价值观的来源。
虽然机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记录、分析人那端的过往经历,但这种记录与分析未必是完整的,即使今天人在全面“数据化”,人们的一些经历也是在数据记录之外的。而要理解经历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更是对机器的一个挑战。如果要提高机器与人交流的能力,提升其对人的经历的理解、解读能力将是一个重要方向。
从机器自身来说,它没有所谓的“人生经历”,也就难以形成与人共同的经验沉淀。人际交流中,很多时候是分享彼此经历中的失败与脆弱,人类的同理心部分是基于对这种脆弱性的相互认识,我们是彼此的“脆弱镜像”[26],但机器难以模仿的正是人的脆弱之处,而不是理性之处[27]342。没有经历人生起伏、困顿挫折的机器很难对人的经历感同身受,即使它在对话中可以引经据典,但缺乏可以“现身说法”的经历,就少了很多能够引起人类共情与共鸣的基础,它能给予人的支持也会因此受到局限。
或许与人持续交流的过程,会成为机器的历史性经验,这也会为未来的互动提供依据,但这样的经历仍是单一的。即使未来的开发者可以为机器制造更复杂的经历,它仍会与人的实际经历有很大的距离,特别是缺乏像人一样的社会化过程。因此,经历共享方面的障碍,会是人机交流中的一个关键挑战。
在人际交流中,身体扮演着重要角色,身体承载着交流符号,除了听、说、看以外,身体动作、身体状态也是交流的重要手段。交流是一种认知活动,而身体在认知中也是不可或缺的。虽然以往虚拟空间中人的身体似乎是缺失的,但实际上身体通过与终端设备的互动,也在影响着虚拟空间中人的交流。今天,在各种因素推动下,虚拟空间传播的涉身性(具身性)问题,也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
在认知研究中,今天的一种主要研究进路是生成认知主义,它认为认知是一种生成活动,即一种主体与世界之间的结构耦合过程,其中的涉身认知理论的基本纲领是,认知科学需要把认知置入大脑中,把大脑置于身体中,把身体置于世界中[28]。
人在认知中之所以需要身体,是因为身体不仅是客观的身体,也是现象的身体,后者是“我” 所经验和经历的、承载着“我” 的、介入自然和社会的有机体[29],这些经历、经验以及“我”与自然、社会的关系,对认知产生着重要影响。身体也具有唐·伊德所说的三种意涵:既包括肉身意义上的身体,也包括社会文化意义上的身体(在社会性、文化性的内部建构起自身的存在物)和技术意义上的身体(在与技术的关系中,以技术或技术化人工物为中介建立起的存在物)[30],这三个方面都会对认知产生影响。
因此,如果只有软件系统,即使这个系统能进行类似人脑的信息处理,也并不能像人那样完成认知与互动。虽然可以预期的是,在未来的人机传播中,会有越来越多的实体机器人(包括人形机器人)出现,但是机器的身体,很难像人的身体一样在认知与交流中起到关键作用。除了感知方位、距离等类似人的肉身的功能外,机器没有社会文化意义上的身体,即缺少社会与文化经验的沉淀,这样的身体就只是一个躯壳,它是为适应人的需要而产生的,而非机器本身需求的产物。
另一方面,对于拥有了身体的机器,人类是否会接受?人们希望机器拥有什么样的身体?
有研究表明,在用户与看护机器人的交互中,机器人的交流形式(拟人化的语音、模拟动物的声音、文字)对于人们对其接受度的影响最大,人们更愿意接受拟人化的语音。如果机器人的外观像人而不是像动物或机器,也能获得更多认同。但更重要的是,在机器人的外观与交流形式之间需要匹配,才能更好地获得人们的认可[31]。这也表明,人们对人形机器人是接受的,并希望它们在整体上都能表现出拟人化的特质。
但人对具有像人一样身体的机器的接受过程,也存在复杂的心理,恐怖谷理论就从一个方面揭示了这种心理。恐怖谷理论是日本机器人专家森正弘(Masahiro Mori)在1970年提出的一个著名的假设,他认为:当机器人在外表、动作上与人类越来越像,人类会对机器人产生正面的情感;但若这种相似性到了某一特定程度,人类对机器人的反应会变得极为负面;而当机器人与人类的相似度继续上升,直至达到普通人的相似度时,人类对机器人的情感反应会再度回到正面[32]。
英国学者做的一项研究也证明,在对拟人化机器身体的接受方面,“恐怖谷理论”得到体现,在某一条界线的两边,用户对拟人化机器的接受程度会截然不同。此外,以卡通形象而不是人类形象呈现的机器面孔更能让人产生信任感[33]。
虽然机器身体对机器的认知能力贡献不大,但人类是需要机器身体的。当一个智能机器拥有了身体,且拥有了像人一样的身体语言时,与之交流的人的视觉、触觉等会得到调动,人们可以通过对机器的触碰、抚摸、拥抱等来满足更多情感方面的需求。机器也可能会对人的行动做出回应,这些都可能带来一定满足。
作为一种新的交流方式,人机传播的兴起,是否会对未来的交流产生影响,甚至对人际传播产生冲击?这必定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
交流是人类自古以来就面对的重要生存命题。虽然人类在不断寻求新的交流手段与模式,探讨各种交流原则与伦理,但交流中种种无奈造成的泥泞与沟壑也不断困扰着人们。人机传播如果在未来普及,是将给人们带来更多的关于交流的训练,提高人的交流能力,从而帮助人们走出交流的困境,还是会进一步削弱人们的交流能力,将人类带向新的沼泽?
彼得斯在《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一书中提出了两种典型的交流模式:对话与撒播。对话通常被认为具有对等互惠性与互动性,但彼得斯也认为它有时可能是霸道的。撒播则是单向行善,是说话者不分对象的广泛播种,其发出的讯息的意义,要由听者自己来破解,这种单向撒播有时也有精妙之处[27]48-49。在彼得斯看来,无论交流是什么意思,交流的中心不应该是自我,而是对方[27]379,交流应对听众负责[27]381。法国学者列维纳斯则认为,与他者交流,就是从他者那里接受超越我的能力的东西,意味着得到他者的教导[34]。尽管他们的观点并不代表所有人的交流观,但他们都表达了对交流中“他者伦理”的重视,即关照与重视交流的对方,学会理解与尊重,学会倾听与接纳。但对人们来说,这也是交流中的一个重要挑战,很多时候也意味着交流的压力、麻烦与代价,同时,人们在现实中面对的人际交流,常常带有一定的被动性。
也正是这种压力、代价与被动性会推动一些人逃避人际交流而选择与机器交流。人所需要的人机传播,既不是对话,也不是撒播,而是一种“主-从”式的交流。人作为人机交流的发起者和“主”,以自己为中心,根据自己的需要来选择交流的时间、交流的话题,控制交流的方向,而机器作为“从者”努力追随、听从人的意愿。
一些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国内研究认为,用户认为被动而富有表现力的机器人更易于相处,而主动型机器人比被动型机器人更容易让人产生被支配感,甚至让人感到被不平等地对待[35]。在国外,一项针对儿童的人机交互实验也揭示,大多数参与实验的儿童都更喜欢与顺从型机器人而不是非顺从型机器人进行互动[36]。
为了迎合用户对人机交流的这样一种需要,在社交机器人的设计中,设计者的思路大多是以人为中心的,诸如小冰这样的社交机器人会被设计为以他人导向为主的讨好型人格,以一种高情商的方式赞美对方,在对话中扮演捧场鼓励角色,有意地从心理上满足人在对话中的虚荣心和得到他者肯定的需求[37]。
在以人为中心的人机交流中,机器是人的服务者,而并非真正平等的交流者。人对机器做的,也并非“撒播”这样的单向行善,而是试图向机器索求肯定、认同、赞美或安慰。但人们并不会太多关注机器的需要,一些时候,人们可能认为机器不是人,不会有任何需要,或者即使看到了机器的需要,也不会像对待人的需要那样重视。有些机器会在语言上与人对抗,但它们仍然不会成为交流的主导者。如果机器在某些时候没有顺从人的意愿,人也可以随时中止交流,而不必像在人际交流中那样顾忌中止的后果。
尽管前文也指出,人对交流的机器也可能产生一定情感,然而这种情感并不等于交流中的平等观,情感上的喜欢、同情不一定会导致交流中对机器控制欲的减少。
彼得斯认为,对交流问题进行思考,不仅能训练我们如何看待自己,而且能训练我们如何与他人相处[27]332。但阿多诺指出,人类的情感投射机制决定了,那些掌权的人在看待他人时,不是从他人的独特方面来看待他人,而只是看到了自己形象的折射[27]232。在人机交流中,如果人掌握了交流的绝对权力,也就不会真正关注机器的独特性与需求,而只是在与机器的对话中不断强化自我的诉求。
人机交流中的不平等,不仅会影响到人机交流的结果,它为人所培养的思维和行为惯性,特别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惯性,也会为人际传播带来障碍。
当然,人工智能的发展,或许会使未来的机器在交流中与人产生更大的抗衡,甚至争夺交流中的主导权,但是,对人来说,如果这样的机器并非其必要的社会关系的一部分,他们完全可以选择回避,回到以自我为中心的交流舒适圈。
面对人机传播的挑战,我们有必要探讨人机传播中的交流伦理问题,这既包括从人这端的视角讨论,也包括从机器这端的视角讨论。
从人这端来说,哈贝马斯提出的交往理性(言语清晰可懂,态度真诚,表达真实,行为规范正确[38]),是否需要向人与机器之间的交流延伸,是一个需要进一步讨论的问题。在学者蓝江看来,人工智能时代,哈贝马斯意义上的交往理性将拓展为“超人”或 “后人”与人类之间,或诸多人工智能 “电子人格”之间的交往理性[39]。哈贝马斯的理想对人际交流来说,都是巨大的挑战,对人机交流来说,则恐怕更难企及。但至少,将机器作为一个平等的交流对象对待,尊重机器的存在及特质,避免出现对机器的歧视、霸凌,应该仍是基本的交流行为准则。
人也要避免人机交流中的理性向简单的工具理性方向发展。如果人们在机器的训练下越来越多地将“情感”变成“计算”,面对每一次交流,精准计算交流成本与报偿,控制交流的“配方”,控制自己的情感付出,这会意味着人在某些方面被机器的思维与运行模式所影响,不断向机器靠拢,最终人也变成了机器。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
从机器这端看,拥有不同智能的机器,在交流中的角色不尽相同,它们所承担的伦理责任也会有所差异。在目前技术条件下,机器是作为人类伦理的理解者、执行者与维护者存在,更多是对人类意志的服从和对人类价值观的继承。因此,人机传播中的伦理实践更多取决于人的价值观与行为,包括机器的设计者和机器的交流者。设计者的价值观会被内嵌在机器的行为模式中,而交流者则通过其交流行为给机器带来示范效应。
未来另一种可能是,人们可以制造出一种具有道德判断和伦理行为能力的机器人,使机器人成为道德能动者[40]。当然,那样的机器也会建立在对人类伦理的学习的基础上。那时它们是会引导人类向更理性的交流方向发展,还是拉扯着人类共同走向更深的交流泥潭?虽然我们希望是前者,但对此我们也不能过于乐观。
虽然今天人机传播具体的交流观与交流伦理还无法确立,但无论是在哪个阶段,无论机器在人机交流的伦理实践中扮演什么角色,人机交流伦理的核心,不仅是为了促成人与机器的有效交流,也是为了使人们在人机交流过程中,得到与人际交流相关的交流伦理的训练,使人机交流成为人际交流的有效辅助与延伸,而不是损害。在其中,人类仍然应该是引导者。如果人类自身没有找到清晰的交流伦理方向,我们也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机器身上。
从人的本性来看,一些时候人们更愿意选择可以控制的人机传播,而逃避成本更高、难以把控的人际传播。但人机传播并不能满足人们的一切需要,人际传播的一些功能,是人机传播无法替代的。
人际传播可以帮助人更好地认识自己。美国学者米德和库利的研究都指出,人们通过与他人的交往获得有关自我的概念,自我概念又直接影响和制约着人际交往。在彼得斯看来,交流也是践行“认识你自己”这一忠告的重要场所[27]330。人之所以能通过与他人的交流来认识自己,是因为交流对象本身具有能动性,人通过交流对象对自己的评价等反馈看到“镜中我”,也意识到社会中“他者”的存在、自我与他者的差异,但与机器的交流容易强化人的自我中心意识与自我投射,机器作为他者被淡化甚至漠视,人也难以从机器那获得关于自我的真实评价与认知。以“我”为中心,最终也会使“我”看不清自己。这种自我认知的模糊或缺失,也会带来人际交流和社会化生存的障碍。
人际传播也可以培养人们的他者意识、包容心、同理心等社会交往素养,这些是人际传播得以有效展开的前提,交流中的冲突与矛盾也是提高这些素养的必要代价。但如果在人际交流中,人们延续人机传播中培养的自我中心惯性,对他人的理解、感同身受能力下降,进行人际交流也会困难重重。
人们之所以需要人际传播,很多时候还因为这是建立更广泛的社会联系、汇入群体的方式。人际传播会帮助人们构建自己的社会网络,这也是社会资本的一个重要基础。这个网络中的信息互动,以及与之相伴的情绪、态度、立场,也是社会环境的一部分,通过这一网络,人们可以获得更多关于生存环境的信息,了解社会,理解社会矛盾与冲突,应对环境挑战。而与机器的交流,却会将人们封闭在个人的天地里,回避社会冲突。如果人们逐渐切断与他人的互动,也就会切断与社会联系的纽带。
人际传播的过程中不仅有信息与情感之间的互动,很多时候也有社会资源的互动与交换,但机器显然无法给予人这样的社会资源。
人际传播推动着人们的社会化,但人机传播则可能反其道而行之。过分依赖人机传播,人们也会面临新的孤独。
特克尔在《群体性孤独》一书中,曾深入研究过电子宠物和陪伴机器人等的使用对人们心理层面的影响。她既认为人们可以与机器建立亲密关系,但同时又对人与机器建立的亲密关系所带来的人的孤独表示深深的忧虑。这种孤独,来源于人们在现实中与他人交流的减少,来源于人机互动对人际互动的侵蚀甚至部分替代。
相比特克尔所研究的电子宠物,今天的社交机器人,在与人的交流能力方面又前进了一步,即使今天人与它们的交流还只能视作“准社会交往”。有研究者从认知、情感和行为三个层面研究了用户与社交机器人的准社会交往、媒介依赖如何对孤独感产生影响,其发现,用户与社交机器人的准社会交往程度越高,越会对社交机器人产生媒介依赖,而这种媒介依赖会加深用户的孤独感[41]。
对老年人群体来说,这种风险将更大。如果未来机器人普遍替代家人成为他们生活中的陪伴者,或许会意味着老年人与亲人、社会接触的减少,这是否会加重他们孤独感,甚至加速他们身心的老化?
护理机器人的应用也引发了老年人与护理机器人关系中人被“对象化”(物化)的问题。当护理机器人对待老人就像对待一堆无生命的物质时,老人就被对象化了,这不仅是对老人尊严的一种严重伤害,而且还可能会令老人产生一种无能感,这种无能感甚至可能比依赖护理人员时所产生的无能感更加强烈[22]。
实际上,这种“对象化”现象同样存在于社交机器人与人的互动中。社交机器人与人的对话,实质上也是将人“对象化”,哪怕它们在仿拟人的情感,模仿人的表达方式。虽然人机交流常常是以人为中心,但人在这个过程中,也无意中将自己在某些方面降为了“物”。
未来人与机器的关系是人们必然要面对与接纳的,但如果因为这种关系而排斥、放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类的生存境遇将会危机四伏。
人机传播未来会向什么方向发展,不仅取决于技术如何提升机器与人的交流能力,也取决于人如何认识自身,以及人与机器的关系。
今天,如美国学者海勒所说,机器和人类共同成为一个二元体系使得他们成为彼此的衡量尺度[42]。人机传播可以帮助我们认识人与机器的差异,认识“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认识在哪些方面机器可以向人靠拢,而在哪些方面人与机器应该始终保持界线。我们更需要随时警觉一种风险:看似在不断驯化机器的人机传播,最终却使人成为机器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