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海洋
清代骈体文名家辈出、佳作迭呈,被称为中国古代骈文发展的复兴期。伴随着清代骈文创作的发展,各种骈文选本也相继涌现,这些选本通过旨趣各异的“选择”,积极回应时代文学思潮,直指当代骈文创作利弊得失,成为清代骈文学发展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清代骈文选本编刊的总量颇为可观、涵括内容相当广泛,体例日趋完善、类型日益丰富,理论探讨的涉及面宽、力度大、文学史影响深,总体上呈现出超越前代的兴盛格局。清代骈文选本纂辑的兴盛,不是一个孤立的文学史现象,但由于学界对这一现象的性质缺乏明确定位,因此对其产生因缘的探讨也就相应“缺位”了。
根据昝亮《清代骈文研究》之《清代骈文文献综录》、钟涛《中国古代骈文集书目辑录》及洪伟、曹虹《清代骈文总集编纂述要》,剔除掉民国时期刊印的部分选本,去其重复、补其未录,目前可知的清代骈文选本(含类书①)数量应不少于63种。随着这63种选本的陆续编刊(部分选本仅有稿本),清代骈文选本纂辑的兴盛局面也渐次形成。综合考虑时代背景、编刊时间、纂辑旨趣、选编内容等因素,可将清代骈文选本纂辑的发展历程分为三个阶段来考察。
第一阶段是清初至雍正末。此期编纂的骈文选本,旨趣、体例大体沿袭明人,约有十七种。其中比较著名的有黄始《听嘤堂四六新书》《听嘤堂四六新书广集》《听嘤堂新选四六全书》、李渔《四六初征》、胡吉豫《四六纂组》以及李之浵、汪建封《叩钵斋四六春华》等。不论是从类目设置、具体内容来看,还是就编选者经由序言、凡例表达的意旨而言,清初骈文选本普遍具有一种与明代骈文选本相似的实用品性。清初骈文选本的这种功利主义、形式主义特质,过于突出骈体文在实用向度的功能、特点,而相对忽视骈体文在审美向度的功能、价值,尚不能充分体现清代骈文选本的独立性与开创性。可将这一阶段称为清代骈文选本发展的沿袭渐兴期。
第二阶段是乾隆初至道光末,此为清代骈文选本的创辟鼎盛期。此期选本总量约为二十六种,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选本是彭元瑞《宋四六选》、蒋士铨《评选四六法海》、彭兆荪《南北朝文钞》、陈均《唐骈体文钞》、李兆洛《骈体文钞》、许梿《六朝文絜》、吴鼒《八家四六文钞》、曾燠《国朝骈体正宗》等,它们大部分都是清代骈文选本编纂史上的名作。总体而言,清代中叶虽然仍有一些选本延续清初选本的实用主义之风,但大部分都将实用、功利性与审美、艺术性并重;它们的类型比清初更加丰富,编刊质量比清初更高,参与骈文理论探讨与建设的自觉意识、实际效果,也比清初更加高扬、更加突出。由此,清代骈文选本编纂迎来了与同时期骈文创作相似的发展高潮。
第三阶段是咸丰初至清末,此为清代骈文选本的承衍总结期。此期选本共约有二十种,数量与清初大体持平,但无论就整体编纂水平、历史价值而言,还是就文学史影响而言,其都在较大程度上超越了清初。姚燮《皇朝骈文类苑》、张寿荣《后八家四六文钞》、张鸣珂《国朝骈体正宗续编》、王先谦《国朝十家四六文钞》与《骈文类纂》、屠寄《国朝常州骈体文录》等,都是这阶段比较著名的选本。此期选本,一方面沿着乾嘉以来学者们开辟的道路继续前行,一方面又以恢弘的气度对清代以至整个中国古代的骈文发展史进行系统总结,形成了与清代后期骈文创作渐衰相异的较为繁盛的局面。这是清代骈文选本编纂的第二个高潮,也是清代骈文选本编纂史的辉煌终章。
综上可知,经过清初近一百年的酝酿、准备,清代骈文选本的编纂首先在乾、嘉、道间达到了发展的最高峰,此后直到清末,这种蓬勃的发展势头一直得到很好地保持。在这三百年左右的时间内,名家名选层见叠出,而正是它们铸造了清代骈文选本编纂的兴盛格局。
当然,要想给清代骈文选本发展格局进行令人信服的定性,还需要将其放置在中国古代骈文选本编纂史的纵线上进行考察。不过,稍加梳理即可发现,从骈文初兴的东汉到骈文继盛的宋代,比较有影响的骈文选本,只有萧统《文选》、叶蕡《四六丛珠》、李刘《四六标准》等有限的几部,其中《文选》还是兼选众体的“准骈文选本”;骈文选本纂辑之风的真正兴起,实际是在被学者们长期认定为骈文中衰期的明代。因此,要想对清代骈文选本发展格局作性质论定,有必要将其与明代骈文选本纂辑的总体格局进行对比分析。
从目前可以掌握的文献来看,明人编纂的骈文选本不少于65种,苗民未刊博士论文《明代中后期四六选本综合研究》附录的《中晚明四六选本知见录》,已经给我们理出了其中65种的概貌②;而根据学界的梳理和笔者的订补,目前已知的清代骈文选本不少于63种,这比明代骈文选本的数量还略少。因此就数量而言,似并不能贸然用“兴盛”来定位清代骈文选本的发展格局。
再看选本内容、旨趣、功能和历史影响。明代骈文选本有一些比较明显的特征:它们命名上多带“四六”二字,选文也多集中于书启、表奏等日常应酬和官场交际文体;它们虽然对骈体文的审美性、艺术性和创新性也有所关注、强调,但主要聚焦的是骈文的实用属性和可复制性;它们选文的时间跨度虽然也涵括了骈文从萌芽到中衰的漫长时期,但对历代骈文展示的面实在很窄;它们的批评“视野”虽然也涵纳了骈文起源、地位、价值、文体特征、艺术风貌、弊端指摘与新风引导等多个维度,但深刻性、系统性明显不足;它们对清初骈文选本的编纂产生了直接影响,但清中叶以后,只有王志坚《四六法海》、游日章《骈语雕龙》等少数选本还被学者、文人阅读、批评和效仿,其他大部分选本已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湮没在历史的潮起潮落中。
清代骈文选本则表现出与此相异的面貌、特点:第一,它们虽也不乏以“四六”命名者,但清代中期以后,以“骈体”“骈文”“俪体”命名者占了绝大多数,这是清人骈文文体意识觉醒的积极成果;同时,即使以“四六”命名的选本如《八家四六文钞》《后八家四六文钞》《十家四六文钞》等,其选文也是兼及众体、视野开阔。第二,它们中有相当一部分——这主要指的是清初骈文选本——仍以聚焦骈文的实用性与格式化为旨趣,但占主体地位的绝大部分选本,已远远突破了实用性与格式化的樊篱,朝着审美性、艺术性、个性化的方向大步迈进。第三,它们对上起先秦、下讫清末的骈文发展历史,进行了各有侧重的多方位总结,其涵摄的时间宽度、文体宽度远超明代骈文选本,这样的总结是前无古人的。第四,它们理论批评的深、广度也远超明代骈文选本,尤其在骈文起源、地位、文体特征、艺术风貌及骈文史建构等方面的努力,具有比较突出的理论价值。第五,它们中有相当一部分成为骈文选本中的经典,如李兆洛《骈体文钞》、许梿《六朝文絜》、吴鼒《八家四六文钞》、曾燠《国朝骈体正宗》、王先谦《骈文类纂》等,其在当时及后世都产生了很大影响;而我们今天理解、接受中国古代骈文史,要想绕开清代骈文选本所设定的框架几乎是不可能的。由上五点论之,清代确实称得上是中国古代骈文选本编纂史的兴盛期,也可以说是总结期。
一种特定文学史现象的出现,都有其历史原因,借助文献载籍的摆渡揭开这些历史原因的真相,有助于我们深刻认识文学史现象形成的来龙去脉。
清代骈文选本的编刊,并不像明代那样非常密集地出现在嘉靖以后一百年左右,而是相对比较均匀地分布在清初至清末的近三百年时间之内。依前所述,清初编纂的骈文选本共约十七种,虽然它们大部分在清代中叶以后逐渐淡出历史舞台,但其为此后骈文选本编纂的兴盛打下了基础,是清代骈文选本演变史的重要环节。值得注意的是,清初骈文的渐兴与晚明骈文复苏有着诸多关联,而清初骈文选本编纂之风的兴起,也与晚明四六选本的盛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要想深入把握清代骈文选本兴盛这一文学史现象,就很有必要理清清初骈文选本与晚明四六选本的关系。
从选本的命名来看,就钟涛《中国古代骈文集书目辑录》所录明代50种选本而言,其中以“四六”定题者有45种,占比达九成;再就苗民《中晚明四六选本综合研究》所录65种选本而言,其中标题涵纳“四六”者有58种,占比也有九成。再看清代,清初的约十七种选本中,以“四六”命名者共14部③,占比也超过八成。由此简单类比,得出清代骈文选本命名方式乃受到明代选本影响的结论,应该不是武断的。这从清代中叶以后骈文选本命名情况的“新变”上也能得到印证。乾嘉以后,选本题名为“四六”者总共10部,只占所有45部选本的1/5左右,这是清人骈文尊体意识日渐强烈、骈文文体辨析不断深入的结果,也是清代骈文全面复兴、确然自立在选本领域的一个积极反映,是清代骈文选本主动与明代骈文选本拉开距离的需要。
选本命名虽会受制于历史惯性和编选者的文体认识,但很大程度上还要看其选录内容和编纂旨趣。明代骈文选本的主体内容,不外是书、启、表、笺等日常交际、应酬之文,这类讲求四六偶对的实用文章,从晚唐以来就被习惯性地称作“四六文”,从这个意义上讲,明代骈文选本基本都以“四六”来命题其实是历史使然。清初骈文选本的情况与明代颇为相似,如周之标的《四六琯朗集》,专选四六笺、启,故其命名循习明人惯例,以“四六”二字领起,倒也合适。再如黄始的“听嘤堂”系列选本,《听嘤堂新选四六全书》为《仕林启隽》和《翰苑英华》的合集,前者专收各类启文,后者收文范围虽然较广,但一方面内容皆为仕宦社交之文和朝廷公文,另一方面诸文仍以书、启、序等为大宗;《听嘤堂四六新书》与《四六新书广集》二选,其虽然以收录骈赋而形成了与此前大部分骈文选本相异的面貌④,但它们辑录的主要内容依然是启、表之文。因此,黄始沿袭明人惯例以“四六全书”“四六新书”来命名,其虽无新意,然亦无不妥。另外,清初的大部分选本,本来就是清初、晚明之文并选,那么命名方式取效明人更是情理中事了。
编纂旨趣或功能设定,是选本选录范围划定与命名设置的指导思想。“实用”或“适用”,是学界对中晚明四六文章观比较一致的认定,而这一文章观念在骈文选本中有着比较突出的表达。如邓渼针对当时文坛重古文、轻四六的舆论现状,在为俞安期《启隽类函》所作序言中提出了“苟以适用为美,奚必是古而非今”的文章观念,其依据有二:其一,四六文“音圆故便于宣读,体方则易于模拟”;其二,“四六者,比物连类,借事喻意。拘而不破,抒写极性灵之变;婉而成章,抑扬在文字之外。体俳而谐,故善戏不为谑;语庄以丽,故善诵不为谀。”因此特别为文人日常交际所喜用,“宜乎盛行于世”[1]。邓氏所说的两个依据,归根结底都是指向四六文的“适用”功能,这与《四库全书总目》对俞选所谓“大旨皆为应俗设也”的论断[2]是内在一致的。至于像王明嶅《四六丛珠汇选》、游日章《骈语雕龙》等骈文类书,以“适用为美”的旨趣就更为明显了,此不赘述。
清初大部分骈文选本的编纂旨趣,与明人可谓桴鼓相应。如李之浵、汪建封《叩钵斋应酬全书》,不但书名径以“应酬”二字凸显其实用功能,而且《凡例》中也强调其有补于应酬的属性。又如前举黄始《仕林启隽》及李渔《四六初征》,皆依文章功能来设定各卷内容,也强调了它们便于士人取效、模拟的实用主义旨趣。这三部选本的纂辑旨趣,与俞安期《启隽类函》、陆云龙《四六俪》等,可以说是一脉相承。再如《四六纂组》,该选“摘段采联,增新辑旧”,与“大率皆选全篇”的大量坊间选本看上去是大异其趣,但这种以“既易翻阅,且便取裁”[3]为宗旨的类书编纂方式,显而易见是在凸显该选的可复制性与实用功能,其与明代王明嶅《四六丛珠汇选》、游日章《骈语雕龙》的编纂旨趣也是一脉相承的。
沈心友在总结《四六初征》体例时曾提到,该选“谨仿李君实(日华)《四六全书》例,止为增释,未敢妄评”[4]。像沈氏这样明言选本纂辑有直接取效明人之处者,在清初实不多见,但由上几点论析,我们可以确认,清初骈文选本的兴起确乎与明代骈文选本的盛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很大程度上,前者正是对后者的延续。
选本是既有文学史不同侧面的“剪影”,与文学史有着天然的深刻联系,清代骈文选本的蔚起,在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对清代骈文复兴的积极“回响”。清初沈心友在介绍李渔《四六初征》时提道:
骈体之文,始于汉魏,盛于六朝,踵事增华,由来尚矣。时至于今,文人韵士,每因旧刻陈腐,遂视骈体为饾饤,略而勿讲。虽其间不无名作辈出,亦缘风气所鄙,淹没不传,以致此道中衰,知音绝响,殊为可慨。家岳足迹遍天下,凡遇此种佳文,惜字如金,多方搜录,迄今十易寒暑,告厥成书。何代无才,于斯为盛,虽不敢谓远驾汉魏,庶几媲美六朝,量大雅自多具眼。[4]
不难发现,沈氏出于宣扬、凸显《四六初征》价值的目的,将清初(实际也包括明末)骈文的成就,推举到了可与六朝相媲美的高度。这一论断固然不可太当真,但他提到当时骈文“不无名家辈出”而处境仍不容乐观,却可视为对明末清初骈文坎坷复苏形势的真实写照。由此,可以说李渔“十易寒暑”而纂辑《四六初征》,一方面的确是为了盈利,另一方面也含有为骈体正名、移易“风气”的意图,而后者正是基于他对明末清初骈文渐兴趋势的敏锐把握;换言之,主观上的盈利意图和客观上的骈文复苏大势,共同推动了《四六初征》在清初的出现。
清代骈文复兴对骈文选本纂辑的影响,在清代中后期表现得更加明显,这突出体现在一系列以清代骈文为辑录对象的选本上。经过清初近一百年的累蓄发展,骈文在乾嘉时期蔚然兴盛,陈耀南所谓“作者辈出,佳制如林”[5]。于是,吴鼒率先甄选袁枚、邵齐焘、刘星炜、孔广森、吴锡麒、孙星衍、洪亮吉、曾燠八家之文为《八家四六文钞》,于嘉庆三年(1798年)刊刻行世;不久,曾燠又在彭兆荪的襄助下,于嘉庆十一年刊刻了涵括清初以迄嘉庆年间骈文代表作家作品的《国朝骈体正宗》。此后,还先后出现了黄玉阶《国朝骈体正宗续编》、谭莹《续国朝骈体正宗》、姚燮《皇朝骈文类苑》、张寿荣《后八家四六文钞》、谢增《骈体正宗续编》、张鸣珂《国朝骈体正宗续编》、王先谦《十家四六文钞》等一系列直接接续或补充二选的诸多选本。这些选本的相继面世,既得益于吴、曾二选的示范、带动,同时也离不开清代骈文复兴潮流的推助,姚燮、郭嵩焘以及清末民初的王文濡,对此都有比较生动的概括:
懿我圣朝,景矞绵祥,人文荟起,辞理相宣,妍澹各当,有不止摩卯金之垒,辟典午之障者。吁,何瑰盛哉!于是《八家四六》《骈体正宗》诸选,抗衡千祀,鼓吹一时,鹄立逵通,藉存骚雅。然举偏而操约,游演者或未餍于心。抑璪火之绮,未与山龙并章,璇碧之琗,不偕珉琬同藉,亦憾事也。燮谬不自揣,博遴而类隶之,始国初及近代,得百数十家。(姚燮《皇朝骈文类苑叙录》)[6]
国朝文治昌明,旷越前代,骈俪之文,跨徐、庾而追潘、陆,陶冶性情,杼柚尺素,为不乏矣。全椒吴氏《八家骈文》之选,萃一代之俊雄,汇斯文之渊海,牢笼百态,藻绘群伦,鼓铎以齐声容,膏馥足资津逮。而所甄录,渊源师友,前徽未沬,或叹遗珠,来轸方遒,多能踵武。益吾祭酒,继之有《十家骈文》之刻。以此诸贤,方轨前哲,鳞翼附凑,风云回薄,未易低昂。综其辞翰,弥复睪然,发思古之幽情,摅承平之雅奏。燥湿殊节,同倚徽弦之张;方圆并施,推本椎轮之始。所谓礼堂法器,见者神倾;正始元音,闻之意远者也。(郭嵩焘《国朝十家四六文钞序》)[7]
觉罗突起,顺、康两朝,通流接踵,佹辞异采,时见一斑。乾、嘉以来,于斯为盛。建章启宇,万户千门;涿鹿行师,九宫八卦。极阳开阴阖之致,炫神出鬼没之奇。山尊《八家》之选,宾谷《正宗》之辑,明州《类苑》之编,长沙《十家》之刻,靡不玑镜在握,玉尺工量,为俪体阶梯,作文林模范。(王文濡《清代骈文评注读本序》)[8]
由此可见,不论是《八家四六文钞》《国朝骈体正宗》的纂辑,还是《皇朝骈文类苑》《十家四六文钞》的续编,其呈现清代骈文复兴盛况的侧重点或说视野虽有不同,但主观上无一不是对这一盛况的积极“回响”。
吴鼒、曾燠、姚燮、王先谦诸选而外,清末刊行的《国朝常州骈体文录》,也能充分反映清代骈文复兴对于当代骈文选本编纂的影响。屠寄在该选叙录中提到,他编纂《文录》的初衷是为了保存乡邦文献,但与此同时,向世人集中展示清代常州地区骈文创作盛况,也是其应有的题中之义:
我朝创历,光启文明。圣祖亶聪,尤重儒艺,康熙以来,累试举鸿博。于是冠带荐绅之伦,闾左解褐之士,咸吐洪辉于霄汉,采瑰宝于山渊。雅道既开,飙流益煽,乾隆、嘉庆之际,吾郡盛为文章。稚存(洪亮吉)、伯渊(孙星衍)齐金羁于前,彦闻(方履篯)、方立(董祐诚)驰玉轪于后;皋文(张惠言)特善词赋,申耆(李兆洛)尤长碑铭。诸坿丽之者,亦各抽心呈貌,流芬散条,亹亹乎文有其质焉。于时海内之士,敦说其义,至乃指目阳湖以为宗派。
屠寄指出,在清代骈文总体兴盛的大背景下,常州府骈文取得了尤为引人瞩目的突出成就,但由于太平天国战火的摧残,常州的“华篇丽篆,存者什一”,那么,系统整理劫后尚存的那些“光我桑梓”之骈文佳作,就显得非常迫切[9]。由此可以确认,不管屠寄编纂《国朝常州骈体文录》的初衷是什么,其着手此事的前提乃是清代常州骈文的高度繁荣;换言之,屠寄《国朝常州骈体文录》的刊行,从一个比较特殊的视角,回应了清代骈文复兴影响于当代骈文选本编纂的论题。
清代是中国古代骈文理论发展的集大成期,各种骈文观念的流衍与争衡,既推动了骈文理论探讨的深入、引导了骈文创作风尚的嬗变,也催生了很多骈文选本的编刊。概括起来讲,催生清代骈文选本编刊的理论因素,主要有两大类,一是骈文“尊体”,二是提倡或反对某种骈文宗尚。
清代骈文“尊体”的理论建树突过了以往任何朝代,而骈文选本在其中起到了比较关键的作用。有学者指出,清代乾、嘉以降,骈文选本从“阐明骈散同源,肯定骈文特征”“剖析骈文弊病”“提倡复古与雅正”等三个层面,展开了骈文的“尊体”批评[10],这一总结是比较全面的。当然,清代骈文选本的“尊体”批评,实际从清初已经开始。陈维崧《今文选》提倡“(骈散)二体未尝不合”[11],黄始《听嘤堂四六新书》强调骈文与古文并无高低贵贱之分[12],《听嘤堂四六新书广集》更从“理”与“词章”内在相通的角度论定骈文与古文地位平等[13],都比较有代表性。不过需要强调的是,陈维崧、黄始编刊《今文选》和《听嘤堂四六新书》初、广二集,正是对他们骈文“尊体”观念的具体落实,亦即倡导骈文“尊体”乃是催生陈、黄诸选本编纂的重要因素。
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和李兆洛《骈体文钞》这两部骈文名选的先后面世,更能体现清人骈文理论自觉之于骈文选本编刊的深入影响。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序》有言:“古文丧真,反逊骈体;骈体脱俗,即是古文。迹似两歧,道当一贯。”[14]这是曾燠最重要的骈文理论主张,他落实这一主张的途径,就是在“揭骈体流弊,宗六代正轨”[15]的基础上编纂《国朝骈体正宗》;而随着该选被不断刊刻、评点和续编,此主张也日益成为清代骈文批评史上深入人心的名论。李兆洛骈散一源、骈散“相杂迭用”的理论观点,比曾氏之论的影响力还要深远,而他藉以阐述、宣扬这一观点的主要载体就是《骈体文钞》,朱启勋《骈体文林类钞凡例》所谓“李申耆创骈散合一之论,《文钞》一书,破除门户,信可以持平文苑,置驿词场”[16],正是对《骈体文钞》与李兆洛骈文理论关系及其历史意义的很好说明。
随着骈文创作以及骈文理论探讨的持续推进,各种骈文宗尚此消彼长,六朝、唐、宋骈文都成为文人、学者提倡或反对的对象,编纂骈文选本自然也没有例外地成为文坛宣扬某种骈文宗尚的重要载体。在清代骈坛复古的各种取效对象中,六朝之文是学者、文人倾心推崇的最大宗,正如曹虹所指出的,“在清代骈文复兴的历程中,持续性地激扬回旋着一股六朝风,牵动文坛风尚的进路”,而到了清中期骈文园地已经“形成了以‘六朝’为高格和正轨的主导理念”[17],彭兆荪《南北朝文钞》、许梿《六朝文絜》、蒋士铨《评选四六法海》、曾燠《国朝骈体正宗》等,都是对六朝风尚的积极响应与倡导者。
作为六朝骈文有力后继的唐代骈文,在清代也获得了骈坛的较多肯定,杨芳灿《六代三唐骈体文钞》和陈均《唐骈体文钞》都是对这一思潮的正面回应,其中以陈选的影响较大。在文学史上,排抑骈体文的声音可谓此起彼伏,即使在骈文长期占据文坛主流的唐代,也不乏其人,所谓“伯玉出而王杨调息,昌黎起而燕许轨更”,而历来“欲排齐梁于既衰,等陈隋于自桧”者更是大有人在。陈均对这种抑骈之论不以为然,他说,“高斋接士,尚怀邺苑之音;韩陵著碑,亦学江表之步。风以时变,才不代孤。其能嗣绪六朝,式靡五季,雕盘十采,奉徐庾于勿祧,华轮九涂,接温邢而方驾者,李唐一代,大有人焉!”[21]他从文风代变的历史主义视角,肯定了骈文发展的合理性,同时结合文学史事实,强调了唐代骈文的兴盛,而呈现唐代骈文兴盛的真实面貌、纠正抑骈谬论,正是他编纂《唐骈体文钞》的初衷。
相较于六朝、唐代骈文,宋代四六的遭际可以说是比较坎坷的。在清代,以宋人四六为概式的实用性骈文创作大有人在,但宋人四六却长期受到骈坛的轻视:“限代者以徐庾画疆,食古者谓王骆知味;贱诸任以不齿,黜临济为别宗。”长期在台阁近侍帝王的彭元瑞对此持有不同意见,他说宋四六为骈体的一种积极新变,所谓“世逝川波,文传薪火。增冰积水,有递嬗之风流;明月满墀,得常新之光景。”“诗裁元白,亦列正声;词出苏辛,更参别调。庶几克尽乎能事,未容顿薄夫古人。”[22]为此,他编选了服务于当代骈文家应制之需的《宋四六选》二十四卷,从而在文坛比较流行的六朝骈文宗尚之外,又树立、引导了一种新的风尚。此后,管题雁《宋四六钞》、无名氏《宋四六撮录》等选本的纂辑,晚清以曾国藩、张之洞为代表的四六应用文创作之勃兴,都是对这种文坛宗尚的延续。
文学选本是文学创作的衍生物,它的产生通常与特定文学潮流、文学观念有着直接的关联;文学选本又是社会历史、文化的独特映照和选本编纂者的私人“创作”,因此,它的产生又与特定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以及编纂者个人爱好、需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事实上,清代骈文选本纂辑兴盛这一文学史现象的形成,正是文学、社会、文化、个人多种因素“联手推进”的结果。晚明骈文盛行的直接带动、清代骈文复兴和清人骈文理论自觉的深刻影响,是清代骈文选本兴盛的“文学”因素,也是最为关键的推动因素,但此外的社会、文化、个人因素也不应忽视。如清初一系列实用性骈文选本的编刊,既是受晚明四六选本编纂之风影响的结果,也是文人、士大夫日常生活需要和书坊商人盈利目的“心意相通”的产物。又如《松江骈体文见》《国朝常州骈体文录》《吴郡骈体文征》等地域选本的出现,显然与保存乡邦文献、展示地方骈文创作实绩的文化诉求密切关联。而《骈体文钞》的编纂,固然主要系李兆洛宣扬其骈文理论的产物,但与李氏满足自己学习“台阁之制”的个人需要⑤也不无关系;为唐人骈体正名,是陈均选编《唐骈体文钞》的内在推动因素,但当时朝廷敕编《全唐文》而此集篇幅太大、常人也购买不起,无疑也对陈选的选编产生了重要影响。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因素的涉及面也许只是某一部或某几部选本,但它们在清代骈文选本编纂史的演进中从未“缺位”,因此,深入的清代骈文选本研究应对其予以充分考虑。
注 释:
① 这里所说的“类书”是指以骈文佳联、妙句为辑录对象的选本,这是骈文选本的一种极端类型。清代骈文类书的数量远少于明代,胡吉豫《四六纂组》、周池《骈语类鉴》等即是这类选本的代表。
② 苗民:《明代中后期四六选本综合研究》,南京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22-138页。需要说明的是,苗民将骈文类书剔除出骈文选本的范畴,因此,《明代中后期四六选本综合研究》所统计的明代骈文选本数,实际要扣除作为类书的14种选本;本文观点与苗氏有异,认为骈文类书是骈文选本的一种极端类型,故这14种也一起纳入统计。
③ 其中《凭山阁增辑留青新集》系陈枚《凭山阁汇辑四六留青采真集》的续编,标题虽未列明“四六”字样,但实暗含此二字。
④ 明清骈文选本收录骈赋,并非始于黄始,明代何乔远《镌六朝文选评注》就有选择地效法《文选》,选录了包括赋文在内的16种文体。
⑤ 李兆洛《骈体文钞序》云:“少读《文选》,颇知步趋齐。后蒙恩入庶常,台阁之制,例用骈体,而不能致工,因益搜辑古人遗篇,用资时习。”此即明言其编纂《骈体文钞》有满足个人现实需要的目的。引文见李兆洛选辑,陈古蔺、吴楚生点校《骈体文钞》卷首,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