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中的知识分子:重读萨义德

2010-04-03 02:35华,马
关键词:东方学萨义德知识分子

顾 华,马 新

(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沈阳 110819)

爱德华·萨义德(1935—2003)算得上是后殖民研究领域最负盛名的理论家了。对中国学界来说,他为人熟知的主要原因是其著述的《东方学》。萨义德作为文化、文学理论家与批评家的重要性基本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对于后殖民主义发展所起的奠基人作用,主要通过《东方学》和《文化与帝国主义》来体现;二是他所坚持的文本与批评家的“现世性”,有关知识分子作为批评家应当扮演的角色的论述,以及他对于流亡的反思。如果对作为知识分子的萨义德重新作一番探究,那么他有关“流亡”的论述就是开始的最佳位置。萨义德关于流亡与流亡知识分子的论述对于我们了解他的学术立场、他对流散文学的看法以及如何看待权力与知识的关系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而国内学界关于此议题的研究却明显不足。其实,从出生于耶路撒冷的巴勒斯坦后裔到执教美国著名学府的教授,命运的颠沛流离一开始就使萨义德成为了“流亡者”。从他的第一部作品《康拉德与自传小说》到《流亡的反思及其他论文》,萨义德一直都在关注流亡与知识分子的关系。要想更好地了解萨义德的学术立场、初衷和贯穿始终的个人视角,就必须领会他对于流亡、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再现的看法,正是因为流亡赋予了他独特的作为“局外人”的意识与眼光,让他关注到诸多和他经历类似的流亡知识分子,思考自己如何履行知识分子的职责并再现知识分子,以“业余者”的姿态投入到学术研究与理论阐发中去,最终写出了《东方学》和《文化与帝国主义》这样的鸿篇巨制。

一、 反思流亡

如果把萨义德的个人生活和特殊的学术与文化定位也看做“文本”的话,那么流亡、双重身份的生活、对身份始终如一的质问、对巴勒斯坦解放事业充满热情的辩护就是萨义德所阐述的主题,其中重中之重就是流亡。在《流亡的反思及其他论文》中,萨义德开宗明义地告诉读者:“流亡不可思议地使你不得不想到它,但经历起来却又十分可怕。它是强加于个人与故乡、自我与其真正家园之间不可弥合的裂痕”[1]173。虽然流亡者的生活在历史故事和文学作品中往往被笼罩上种种英雄的、浪漫的、光荣的甚至是胜利的光环,但这些只是为了克服远离亲友所导致的巨大悲伤而做的一些努力。流亡对于萨义德本人来说,是一种既真实又有隐喻意义的情境。他出生于耶路撒冷,幼年离家前往埃及,随后辗转到美国求学并最终定居纽约。这种流亡带来的精神创伤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萨义德毫不否认流亡带给个人生活的不幸,但是他又说:“我必须把流亡说成是一种特权,只不过是针对那些主宰现代生活的大量机构的一种不得不作出的选择”[1]184。萨义德的卓尔不群之处,就在于他能够将这种痛苦转化为一种强大动力----既想在帝国的中心求生存,又想发出自己批判的声音。所以,他提倡以一种积极的态度来面对流亡,即“庆祝流亡”。流亡的乐趣在于把“整个世界都作为一个新的国度”,因为“多数人主要知道一种文化、一种环境、一个家,流亡者至少知道两个,而这个多重视野产生一种多维并存的知觉”[1]186。

萨义德号召流亡者“跨越边界,打破思想与经验的樊篱”[1]184,因为流亡的生活是“游牧的”、“去中心的”、“对位的”,一旦流亡者习惯了这种生活,“它撼动的力量就再度爆发出来”[1]186。萨义德认为流亡对现代文学的影响力同样是巨大的。人们对于现代文学的流亡主题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他们不禁以为现代就意味着精神的孤单与隔离,是焦虑和疏远的时期。他还指出:“现代西方文明在很大程度上是流亡者、移民和难民的作品。”[1]173在他看来,约瑟夫·康拉德、詹姆斯·乔伊斯和西奥多·阿多诺等人是流亡者的先驱。在当今的时代里,各种各样远离故土、流落他乡的知识分子如萨尔曼·拉什迪、V.S.奈保尔,正在把康拉德最初所尝试的那扇门开得更大。“流亡是促使知识分子保持活力和批判精神的最佳状态。”[2]萨义德在其著作中所使用的“流亡”(exile)其实和当前学界流行的术语“流散”(diaspora)一词含义相同,也正是在萨义德等后殖民理论家的启发下,来自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们主动或被动地实践着流散理论,在自己的经历中寻找、挖掘丰富的写作资源,使得流散写作越来越受到关注。

萨义德的流亡经历对于他及其后来的后殖民文化理论的主体性建构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因为流亡/流散让他这样的来自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包括霍米·巴巴与斯皮瓦克)开始反思自己的文化位置,从亲身经历中寻找理论研究的素材,以自己独特的理论视角看待诸如权力、知识等问题,并对这些问题有了清醒与深刻的认识。不仅如此,萨义德还从自身的角度出发,探讨了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关系。在他眼中,流亡与民族主义有着本质的联系。但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流亡“基本上是一种断裂的状态”,因为流亡者与“他们的根、他们的土地、他们的过去”之间被割裂开了,于是流亡者“迫切须要重建他们破碎的生活”,重建的方式往往是“把自己看做是成功的意识形态或复原民族的一部分”[1]178。在萨义德看来,巴勒斯坦人和犹太人都是流亡者,但正是因为流亡者的这种不安全感,使得流亡变成了一个充满嫉妒的状态,最终导致的结果是“流亡者被流亡者给放逐了----以便在流亡者手中缓解这种事实上被连根拔起的过程”[1]178。在萨义德的一生中,巴勒斯坦是个永远无法回避的话题,他以流亡者的视角审视了巴以之间的冲突,认为西方世界对于巴勒斯坦与巴勒斯坦人民的忽视,一方面源于犹太复国主义思想的盛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长期以来对于伊斯兰教、阿拉伯世界的有意无意的东方主义式“误读”。这恐怕也就是为什么他在《东方学》之后又写了《巴勒斯坦问题》、《报道伊斯兰》等著作,完成“中东三部曲”的原因。显而易见,是流亡促使萨义德开始思考西方社会对于巴勒斯坦及伊斯兰、阿拉伯世界的认知方式,并朝着自己的又一理论高峰----《文化与帝国主义》----迈进。“应当说,以萨义德为代表的后殖民批评家关于‘流亡’、‘流动身份’的概念,有助于打破民族主义疆界,阐释文化认同与语境之间的关联性,化解文化认同的危机。特别是,有助于民族知识分子在全球化与文化多元主义的时代,灵活地选择和穿越于本土和西方、现代与传统、地方性与世界性、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等等之间,在争取国际间文化平等关系与争取国内知识分子身份之间形成良性关系。”[2]

二、 再现知识分子

1993年萨义德应英国广播公司的邀请作了瑞思系列演讲。第二年这些演讲稿以《知识分子论》之名结集出版。萨义德通过演讲这种大众传媒的方式把自己对于知识分子的见解传递给英语世界。这些演讲涉及到了诸多他所关心的议题,如知识分子的角色、知识与权力的关系、再现的政治与伦理、人文主义的关怀等等,其中最值得探讨的就是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观。在这本知识分子“再现”知识分子的书中,萨义德详细阐述了知识分子与再现的关系。从他的学术生涯早期开始,萨义德就在关注这些问题。他在《东方学》里列举了两类知识分子:一类以安东尼奥·葛兰西、米歇尔·福柯为代表;另一类是为数众多的东方学家。萨义德认为,正是在一代又一代东方学家人为的想象与建构中,东方以西方的“异己”和“他者”的形象出现。在不断地传播有关东方神秘、落后、野蛮的信息过程中,知识的实质就是“再现”,是将意识形态概念具体化的过程,是让一定的能指代表所指。因此,知识分子的立场对于“再现”来说至关重要。在与占统治地位的强权文化的对抗中,知识分子能否再现公正,代表边缘人、受压迫者与被殖民者,取决于他们能否保持中立。

在《知识分子论》里,萨义德集中篇幅讨论了知识分子在再现中应持的立场,他说:“知识分子为民喉舌,作为公理正义及弱势者/受迫害者的代表,即使面对艰难险阻也要向大众表明立场及见解;知识分子的言行举止也代表/再现自己的人格、学识与见地”[3]11。萨义德指出,知识分子可以分为所谓的“圈内人”与“圈外人”。他提倡知识分子做“圈外人”和隐喻的“流亡者”。对于隐喻意义的知识分子而言,流亡就是“无休无止,东奔西走,一直未能定下来,而且也使其他人定不下来。无法回到某个更早、也许更稳定的安适自在的状态”,他们“永远无法完全抵达,永远无法与新家或新情境合而为一”[3]48。非同一般的生活赋予了流亡知识分子独特的视角与立场。“作为流亡者的知识分子倾向于以不乐为荣,因而有一种近似消化不良的不满意,别别扭扭、难以相处,这种心态不但成为思考方式,而且成为一种新的、也许是暂时的、安身立命的方式。”[3]48-49流亡者的双重视角在萨义德的眼中是一种值得尝试的新思维模式,所以他向那些安于现状、唯唯诺诺、迁就权势的知识分子呼吁,“即使不是真正的移民或放逐者,仍可能具有移民或放逐者的思维方式,面对阻碍却应该去想象、探索,总是能离开中央集权的权威,走向边缘”[3]57。至此,萨义德已经完成了从关注个人流亡经历到关怀知识分子流亡心灵的超越。他号召知识分子拥有流亡者的视角,从边缘审视中心。这与他“庆祝流亡”的思想一脉相承,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为主动地寻求“流亡”,以流亡者的视角进行学术研究,从而获得独特的见解。

萨义德曾说过:“知识分子扮演的应该是质疑,而不是顾问的角色,对于权威与传统应该存疑,甚至以怀疑的眼光看待。”[3]103他鼓励知识分子打破诸如种族、国家、团体、阶级的界限,超越意识形态的疆界和所谓的“家园”带来的束缚,勇敢地再现那些无法再现自己的人,享受流亡带来的惊奇与乐趣,不断从边缘走向边缘。“永远不对权威妥协,永远在边缘审视和发言,并且,永远有勇气参与到活生生的历史之中。这是萨义德一直推崇的‘流亡知识分子’的使命,也是真正的知识分子的使命。”[4]尽管也有人质疑,作为受西方教育、操持着精英话语的知识分子,萨义德能否真的批判地看待西方的强权政治和霸权文化,但他一直以圈外人的身份和边缘的状态保持着与现实和主流的疏离,并始终对自己的身份持批判的态度与立场。他认为,再现知识分子不是要巩固一种身份,加强身份认同,而是要不断地对自我的身份进行怀疑,对固有的身份进行解构。这种宁做自我放逐的局外人、永不安稳的谔谔之人的精神也贯穿了他的一生。在回忆录《格格不入》中,萨义德这样总结自己的一生:“我生命里有这么多不和谐音,我已学会不必处处人地皆宜,宁取格格不入”[5]。萨义德关于再现知识分子的观点,对于我们重新审视他的理论发展脉络、厘清其发展过程,定义其理论的主体性构建,都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因为萨义德在他的学术生涯中,正是按照这样的知识分子观身体力行地实践着自己的职责,体验着作为学术界的“圈外人”与“流亡者”的经历,并且最终形成了自己的学术立场与价值观。“萨义德对知识分子的考量里包含着对真理、正义、自由的热爱,他那种不依附权威、不献媚政治、完全以心中的原则去行动的精神,正是当代知识分子所缺失的精神品质。”[6]

三、 世俗的业余者

在《知识分子论》里,萨义德问了几个问题:“人如何诉说真理?什么真理?为了何人?在何地”[3]76。他认为在世俗的世界里,知识分子只能借助世俗的工具,在意见与言论自由上的毫不妥协是必不可少的。那种处于专业位置,服侍权势并从中获得奖赏的知识分子,是根本无法运用批判和独立的分析和判断精神的。要维持知识分子的相对独立,“业余性”显得至关重要,即“对于某个事物的喜爱”,“很投入某事却是非专业的”[7]。具体说来,就是“不为利益或奖赏所动,只是为了喜爱和不可抹杀的兴趣,而这些喜爱与兴趣在于更远大的景象,越过界线和障碍达成联系,拒绝被某个专长所束缚,不顾一个行业的限制而喜好众多的观念和价值”[3]67。早在《世界、文本与批评家》中,萨义德就指出世界、文本与批评家应该“三位一体”。上世纪70年代的文学批评陷入了迷宫般的文本分析,批评家们纷纷撤回到“象牙塔”里,使用着越来越专门化的术语,仿佛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和无忧无虑的世界里。萨义德对此深感忧虑,他认为批评家应该用“世俗批评”来替代这种专门化的批评,这也是批评家“现世性”的表现。“业余性”则是对“世俗批评”的进一步阐发和延伸。的确,工业的高度发达会使知识的生产越来越专门化、规范化,而对权威的尊重,与大众机构的结盟,话语的术语化,也将使知识分子越来越专业化,其结果便是知识分子无所适从,最终导致知识向权力、权威靠拢,并被权力所控制。萨义德通过《东方学》向我们展示了东方学家是如何恪守行业规范,使规范成为教条,而这些教条又反过来巩固东方学、服务权威,使东方学成为了一种“谋生之道”。因此,萨义德指出:“今天的知识分子应该是个业余者,认为身为社会中思想和关切的一员,有权对于甚至最具技术性、专业化行动的核心提出道德的议题”[3]71。萨义德的许多作品都体现着这种“业余性”,它们跨越了学科之间的界限,把文学批评与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及历史、话语分析、歌剧、音乐、艺术史等相结合,而《东方学》就是其中的最佳范例,他去世后出版的《论晚期风格》也是这种“业余批评”的有益尝试。

萨义德认为,“世俗的知识分子的角色就是提供另类:另类的来源、另类的阅读、另类的证据呈现”[8]299。因为“知识分子不是专业人士,为了奉承、讨好极有缺憾的权力而丧失天性”,唯有“另类的、更有原则立场的知识分子,使得他们事实上能对权势说真话”[3]82。对权势说真话的方式就是有效介入,直接投入到核心的核心,而不是退却。最该受指责的就是知识分子的逃避,即明知是正确的、困难的、有原则的立场而不予采取,明显表现出一种被腐化的心态。知识分子的介入并不是要登上高山或讲坛,然后在高处振臂疾呼、慷慨陈词,而是要在最能被听到的地方发表自己的意见,而且要能影响到正在进行的实际过程。具体到后殖民语境下的知识分子,他们应该有胆量有能力“反写”帝国主义和文化霸权。萨义德很欣赏拉什迪,认为他“能以世界的语言来写作,而且把那个语言翻转过来对抗它本身的权威和巩固的来源”[8]89。而萨义德、拉什迪等后殖民知识分子的作用就是提醒西方社会,殖民主义曾经存在并且还在继续;他们的任务就是不断划清与拓宽后殖民社会给他们的“领地”。从再现知识分子到“业余性”,萨义德对于知识分子的使命与任务始终保持了高度的关注。“业余性”提供了再现知识分子的指导性方法与策略,对于人文科学研究领域形成的专门化、精英化倾向进行了“反驳”,对于当今的学术研究具有指导意义。“永远保持一份远离权威的业余心态,关注中心而不进入中心,保持着一份清明通透和自由。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应有的操守。”[6]

综上所述,萨义德本人就是后殖民语境下的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正是流亡赋予了他局外人的角色,让他一生与西方世界格格不入,独特的流亡者视角让他反思与知识分子相关的问题。他对于流亡知识分子的论述是他整个学术生涯的初衷与立场所在,也为我们提供了反思其理论体系建构、阅读其理论著作的有效方式。他的知识分子论不仅在深层意义上捍卫了西方知识分子的传统,而且为当今的知识分子提出了新的研究课题,即在后现代、全球化的语境下,知识分子究竟应该如何公正地再现自己与他人,如何坚持知识分子的原则,如何有所作为、对权势说真话。重读萨义德的经典之作对于广大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同样是发人深省的。

参考文献:

[1]Said W E. Reflections on Exile and Other Essays[M].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2]张跣. “流亡”及其二律背反----试论萨义德关于流亡知识分子的理论[J]. 外国文学, 2007(5):107-111.

[3]萨义德. 知识分子论[M]. 单德兴,译. 北京:三联书店, 2002.

[4]郝岚. 流亡者的流亡之思----再读萨义德[J]. 东方丛刊, 2006(2):231.

[5]萨义德. 格格不入[M]. 彭淮栋,译. 北京:三联书店, 2004:357.

[6]王代莉. 知识分子的流浪和业余精神----读萨义德《知识分子论》[J]. 社会科学论坛:学术评论卷, 2008(8上):135.

[7]Ashcroft B, Ahluwalia P. Conversation with Edward Said[J]. New Literatures Review, 2002,32:3-22.

[8]薇思瓦纳珊. 权力、政治与文化:萨义德访谈录[M]. 单德兴,译. 北京: 三联书店,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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