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和语言的综合
——试论美籍学者孙康宜的花间词研究

2010-04-03 02:17成松柳
关键词:韦庄词体温庭筠

成松柳,陈 颖

(长沙理工大学 湖南 长沙 410004)

耶鲁大学东亚系教授、美籍学者孙康宜(Kang-i Sun Chang),是海外汉学界的知名学者,其研究跨越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女性文学、比较诗学、文学批评、性别研究、释经学、文化美学等多个领域。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方面,从六朝诗、唐宋词,到明代文学史以及明清诗词戏曲等等,先生都广泛涉猎,而且多有开创。她对花间词的研究也采用了独特的考察视角,开辟出别人未曾留意的蹊径。

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曾提出:“强势诗人”的风格经常发展为诗体成规,进而转化为其特性。反之,弱小的诗人只能萧规曹随,跟着时代的成规随波逐流。孙康宜对此理论极为认同。她曾在其词学专著《晚唐迄北宋词体演进与词人风格》一书的序言中指出:“拙作的中心主旨,毋乃在印证布氏的宏言卓识。”在本书中,她首先选取了温庭筠和韦庄这两位在词学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花间词派代表人物作为考察对象,认为正是由于他们两位筚路蓝缕,词的基本品质才得以树立,词学传统也才得以建立。但由于他们受不同诗风的影响,以及他们的生活经历、生活态度不同,其词在内容和风格上表现出不同的特色。

一、弦外之音与直言无隐

温庭筠开创花间一派,词也自此由巷陌新声转为士大夫的雅奏。一般诗词作品的阅读,作者先按一定的时空线索为情造文。而温庭筠的词作却不同,他的词中常隐去一般的时空写作线索,按照画面形象的要求,直接组合不同时空的意象,构置词境,这是温词构思的特色,也是温词在中国文学史上独特的贡献,由此也构成了独特的花间范式,深刻地影响着词体文学的发展。孙康宜对于温词的研究即以其《菩萨蛮》为例,从其独特的结构着手研究,分析温词的风格特征。

水晶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孙康宜认为,这首词的前后片由不同的两组对照并列构成,而不是一气呵成的连贯动作。读者得驰骋想象力,细按各种可能的换头原则,才有可能与词家融为一体;进而言之,温词讲究景物并列,讲究不同词语的肌理联系,很少使用连接词,也不用任何指涉性的代名词或指示词,表面上看是一团破碎的意象,读者要对意象重新拼组,自行揣摩,求诠求解。[1]“(温词多)截取自然和生活中的几个片段,组成纷至沓来、时断时续的意象画面。在这意象的迭加与组合中,没有过渡,也没有十分明显的时空界限,这样就造成了意象的闪动与时空的跳跃。意象之间留下的空白,全靠读者通过想象去加以补充”。[2]因此,孙康宜称这首词的玄妙之处在于“言外意的修辞策略”。

孙康宜运用奥尔巴赫教授提出的两个西方古典修辞学术语“并列法”和“附属结构” 对温庭筠的构词原则进一步阐释。“并列法”指的是词、句的排比;“附属结构”则有不同的联系字词,可以“结构”相异的时间或因果关系。孙康宜指出:温庭筠作词重“并列法”,而鲜用“附属结构”。由于“并列法”的频繁使用,温词充斥了客观物象的叠加组合,各个句构单元彼此益形疏离。作品不呈现具体的、确定的观念意绪,形成一种不带作者情感色彩的语言形态。使读者的想象和情感有了更为自由和广阔的空间,使欣赏者能够在迷离隐约的审美感受中进行再创造,从而获得更为持久的审美快感。同时,孙康宜指出,温氏运用并列结构,并非在选取意象方面漫无章法,而是精挑细选。温词总会有一破题处的中心意象,而其他意象都围绕此中心意象选取,彼此呼应。

韦庄虽与温庭筠并称,但其填词原则与温大异。孙康宜选取韦庄的《女冠子·昨夜夜半》和《荷叶杯·记得那年花下》两词: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女冠子》)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荷叶杯》)

孙康宜认为:与温庭筠截然不同,韦庄漠视前后片的界限,以次序井然的方式写景抒情,在内容上更注重个人感情的抒发,直率真挚。孙康宜对出现这种效果的原因,进行了句法上的分析。认为韦词扬弃并列法,多用附属结构,多用相序词和示意字,显现了序列结构,使词意自然外现。如《荷叶杯·记得那年花下》,运用了几个时间副词连接,自然地完成了追忆往事的叙述。语气贯通,一泻无余。为了进一步证明由于对于附属结构的倚重,韦词颇具故事性,孙康宜分析了韦庄的五首《菩萨蛮》:

红灯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大量情态词与思绪动词的使用,如第二首第七、八句,第四首的第一、二、五、六句中的“须”,“莫”字,第三首和第五首中的“忆”字,使韦庄的词具有直言无隐的修辞效力。五首《菩萨蛮》“像一道溪流,其‘叙事态势’流经各阕,蜿蜒不已”。[3]同时,孙康宜又指出,虽然韦词感情外烁,语无心机,但始终有一种感伤意蕴弥漫其间,令读者倍受感染,使词具有高度的隐喻性,进一步显示了韦词的艺术魅力。

二、从诗到词:模仿与创作

温词中多对女性饰物的白描,细致入微地描写惊鸿艳影,黛眉香腮,着力刻画了女性的浓妆艳抹披金戴银的形象。孙康宜认为,温词多闺阁中的红粉佳人意象且常受颜色意象制约的作词技巧渊源可追溯至六朝宫体诗。晚唐时,感官意象的自主性、拟人化的物体与意义绵延的诗中隐喻等艺术手法蔚成气候。当时写近体诗的诗人把焦距对准轻盈雅致的物体,将人情转化为艺术抽象体。如杜牧所作《赠别》诗: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诗人采用拟人的手法,将烛芯却变成了“惜别”之心,蜡烛之泪看作是离人之泪。表达了悱恻缠绵的情思,风流蕴藉,意境深远,余韵不尽。温庭筠成功借鉴上述艺术手法,将之运用到词的创作中,传达出丰富而深厚的情感,使词具有远韵悠扬、回味无穷的艺术魅力。

孙康宜进而又分析了温庭筠的诗作,认为温诗与温词有巨大差异。温庭筠的诗反映了丰富多彩的社会历史内容。据曾益等注的《温飞卿诗集笺注》,温庭筠现存诗337首,其咏史诗有50多首。在这类作品中,温庭筠借历史兴亡的感叹,表达对现实社会的忧思,在凭吊历史人物的同时,表达个人怀才不遇的感慨。在构词方面,孙康宜认为,温庭筠的律诗符合传统律诗的作诗法:颔联和颈联为并列联句,尾联为附属结构。如其《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并列法与附属结构在颔联、颈联和尾联中交相应用,全诗结构圆满而完整。孙康宜指出,温庭筠正是借鉴了律诗中的对仗,将之转化为并列法的句构,从而使其词别俱风格,有力地促成了词体独特美质的确立。

孙康宜认为,韦庄也向诗大量借用技巧。只是,他的借鉴对象主要是古体诗,其词结构层次分明,语意明朗晓畅的特色,便是明证。孙康宜发现,无论韦庄的词还是古体诗,常常以特定的日期开场,使其作品拥有一种真实的历史向度。如其词《女冠子·四月十七日》和诗《秦妇吟·中和癸卯春三月》。韦庄词多个人情感的直接叙述,带有鲜明的主观抒情性。序列结构的附属结构对其修辞风格的形成起到重要作用。叶嘉莹先生曾说:“端己用情切至,每一落笔,亦自由一份劲直激切之力喷涌而出。”[4](P336)韦庄把词用作抒情的一种载体,因而词的功能、作用,到韦庄手中得到了重要发展,“已不仅仅是仅供歌唱的艳曲而已,而是确实可以抒情写意的个人创作”。[4](P354)概言之,孙康宜认为,温词重用并列结构,极少运用关联词语和虚词,词意深隐。而韦庄则鲜用并列法,善于巧妙运用关联词语,直抒胸臆,词意显豁。

三、通俗曲词的影响

文学的审美性实际上与文学的社会性是相辅相成的,文学经典的构成和意义会随着社会变革而变动和发展。而文学的经典化和大众化是一个相互影响和建构的历史发展过程。大众文化与文学经典的相互作用,使文学的经典在历史发展中不断吐故纳新,过去的通俗变成了近日的经典。尤其是词,作为当时都市生活中的流行歌体,其生成、演变和流行文化、娱乐文化休戚相关。词作为一种综合艺术形态,与乐、歌、舞融为一体;其采用的新乐与娱乐性密切关联。这些都符合都市流行歌体的特征。唐代是词发展和成型的关键时期,唐代的娱乐文化是推动词发展的重要因素,作为唐代娱乐文化的主要组成部分,乐舞歌唱经历了从宫廷走向民间,从集体走向个人的转变,使得乐舞歌辞逐渐普及并深入人心。中唐以后,乐舞歌唱的小型化、平民化、私人化对词体的确立和词创作的兴盛,对晚唐词风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孙康宜先生也注意到了这一现象,她发现韦庄词的创作即广泛吸收民间文学的丰富营养,流利晓畅,如同讲故事般娓娓道来,尽抒心中情事。孙康宜将韦庄的第三首《菩萨蛮》与敦煌发现的同词牌曲词进行比较: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韦庄《菩萨蛮》)

清明节近千山绿,轻盈士女腰如束。九陌正花芳,少年骑马郎。罗衫香袖薄,佯醉抛鞭落。何用更回头,谩添春夜愁。(敦煌曲词)

两词从内容和结构上来看都很相似,都是讲英武潇洒的少年郎偏遇美娇娘,且都采用序列结构,“片与片之间的畛界不易判别”。

而就温庭筠来说,孙康宜认为其单调词,也不似其双调词多用并列结构,晦涩艰深,而是“语言透明,不拐弯抹角,似乎在回应通俗词的风格”。对比温的单调词与敦煌词: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温庭筠《南歌子》)

翠柳眉间绿,桃花脸上红,薄罗衫子掩酥胸。一段风流难比,像白莲出水中。(敦煌词《南歌子》)

在遣词造句方面,温的单调词颇具通俗词的风格,语言浅素、词汇通俗,丝毫没有隐晦粉饰之处。对此,孙康宜认为,这或许是因为温庭筠以绝句的作法来写单调词,因此词作不像律诗那样死板僵硬,而是纯然天成,意义外铄。

四、结语

综观词学研究的历史,词体文学的产生、发展与流变始终是词学界关注的焦点。的确,一种新的文学形式的产生,不仅仅意味着文学体裁的因时更替,也揭示了新的社会生活、新时代的审美风尚和艺术意志对新文体选择的必然性。弄清新文体的演变过程,完整地描述其发生、演变、定型的理论流向,才能把握其在历史语境中的特定含义,把握时代与文体之间的关系。作为一种诗乐舞一体的综合艺术形态,词的产生是燕乐与近体诗相结合的产物,是由隋唐音乐文化的新变所催生的。这方面,一直成为词学界关注的重点。我们统计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唐五代词研究共发表了600余篇论文,其中关于词体演进方面的论文有100余篇,关于词与音乐、与歌妓关系的论文就有80余篇。

但同时,词又是一种发展变化的文学体式,有其内在规律,时代对文体样式的选择也出于艺术表现的内在要求。在词体文学变异、演变的过程中,语言的变化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作为一种典型的都市文体,词是作为传统诗歌对立面而产生的,因而它必然会解构很多古典诗歌的传统因素,尤其是在语言上会呈现出许多与传统诗歌不同的特征,这一点还没有引起学术界足够的重视。孙康宜先生从事词学研究时正值20世纪70年代。当时,现代文体学方兴未艾,流派纷呈,出现了诸如形式文体学,功能文体学,话语文体学,社会历史/文化文体学,文学文体学,语言学文体学等众多研究流派。孙先生的词学研究即综合运用了各种文体学的方法,以词类文体为研究出发点,以词体的语言作为主要研究对象,系统地采用现代语言学的理论,依照语言诸因素的组合方式和相关原则,对词体中的语言现象进行条分缕析的研究,并以此把握花间词和北宋词的语言风格和表达效果。她注重从审美的角度研究词体的文体特点,注意揭示词体语言的审美功能和意义:通过分析词体语言的文学特性,研究作品文体风格上产生的新奇化的审美效果;通过对具体作品句法的分析,探究句子之间的张力对整部作品文体色彩的影响,并从中领略其特定的审美韵味。这样的研究极大地深化了词学研究的领域,带给我们一种新的冲击。

[参考文献]

[1]孙康宜(李奭学译).词与文类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28-30.

[2]成松柳.传统诗学的解构与颠覆——对温庭筠词的一种描述[J].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9).

[3]李然.温庭筠的诗词比较——兼论晚唐文人的诗体与词体观念[J].东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2.9.

[4]叶嘉莹.从《人间词话》看温韦冯李四家词的风格——兼论晚唐五代时期词在意境方面的拓展[A].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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