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隐喻框架中的现代神话

2010-03-22 22:03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马孔多百年孤独马尔克斯

蔡 健

(苏州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公共教学部,江苏 苏州 215104)

作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百年孤独》以一个虚构的家族浓缩了拉丁美洲近百年的民族史、文化史和心灵史。作者马尔克斯通过将现实与幻想、历史与神话、直指与隐喻、写实与夸张、严肃与讽刺熔为一炉,将印第安传统、东方神话、《圣经》故事与欧美现代派的夸张、荒诞、象征手法等技巧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从而亦真亦幻地建构了一个神话的现实世界和当代的象征寓言。然而,在《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主义背后,在古老的拉美文化心理与真实历史的背后还潜藏了一个以《圣经》为原型的象征体系,即原型性主题与原型性叙述。通过“孤独”主题和《圣经》原型,马尔克斯将拉美百年的封闭、孤独、绝望上升为了对普泛的“人的存在的思孝”。

“孤独”是解读《百年孤独》的关键词。马尔克斯用“孤独”来诠释一个虚构的家族及其所在的村镇的生存状态,通过布恩迪亚一家七代的孤独处境,隐喻了拉美民族近百年来的一段生存史,传达了他对拉美民族深层精神与心理的开掘与把握,从而启示人们应对历史现状加以思考,接受历史训戒,以便能真正彻底摆脱孤独落后。这是孤独的第一个层面,是其社会学与心理学层面。

作为一个描述心理的词,“孤独”在现代西方社会中被赋予了哲学的内涵。在存在主义哲学思潮中,它是一个核心概念,用来指涉整个人类一种永恒的处境。作为一位具有强烈现代意识的作家,马尔克斯是站在现代人的高度去审视拉美的历史与现实的,“孤独”在《百年孤独》中不仅仅承担了一个民族、一个大洲的沧桑与命运。综观全书,孤独不为具体事件所限定,也不是个别人物在某时某地的暂时的心理状况。无论战争与和平、男人与女人、爱与非爱,还是兴盛或衰颓,孤独随时随地伴着人们。这个原属于个体的精神状态,在此超越了个人和时空,上升到了一个形而上的层面。这个升华过程,是由隐藏在拉美文化表象之后的《圣经》原型体系来完成的。

《百年孤独》可以说是一部以《创世纪》开始、以《启示录》结束的拉丁美洲的《圣经》。西班牙移民的后代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和表妹乌苏拉结婚后因担心“猪尾巴孩子”的出生(禁忌)不同房而遭到了邻居的嘲笑。布恩迪亚在盛怒中杀死了邻居。此后,布恩迪亚一家一直受到鬼魂的侵扰。为了躲避鬼魂,他们不得不远走他乡(人类的始祖亚当与夏娃因为偷食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园),长途跋涉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建起了小镇马孔多。马孔多逐步发展,布恩迪亚家族也人丁兴旺(失去了乐园的人类始祖在繁殖生衍后代中,开始艰难地寻求自己的乐园。而这一找寻过程中始终无法摆脱因违背上帝的意愿而产生的原罪意识)。在经历了内战、种植园和殖民势力的入侵之后,布恩迪亚家族由盛及衰,在一场四年零六个月的大雨之后,马孔多只留下了荒凉和颓败。此时第六代奥雷连诺·布恩迪亚由于和姑妈阿玛兰塔·乌苏拉近亲乱伦而生出一个长着猪尾巴的女孩,在一群蚂蚁吞噬这个女孩的过程中,一阵飓风将马孔多吹得无影无踪(上帝用洪水毁灭了充满暴力和腐败的人间)。命中注定百年孤独的家族,永远在地球上消失了。正是《圣经》原型性主题和天启示终局结构使《百年孤独》超越了拉美民族精神从而凝结了全人类的心理情感。《圣经》故事式的关于家族起源、原罪、繁衍生殖以至末日来临的循环图式,使孤独成为整个人类生存处境的隐喻。

在西方传统文化中,自从人类的始祖被逐出伊甸园后,人类始终处于一种寻找精神家园的历程中,由原罪意识所带来的焦虑感与孤独感一直伴随着人类。进入20世纪以来,物质的泛滥和科学的成就导致了西方几千年来的理性王国的解体。上帝死了,旧的文化价值体系崩溃了,而新的文化价值体系却没有成型。一个失去了上帝的世界是人为所欲为的时代,一个失去了理性制约的时代是非理性的时代。人们无法为人的存在找到一种寄托,“我感到孤独”──荒诞戏剧《等待戈多》中弗拉基米尔的一句台词,反映了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的一种普遍心理,人们陷入了一个由自己创造的陌生世界,理性也失去了依托。马尔克斯运用《圣经》原型建构起小说的主体框架,在功能上,以象征的方式指示出广泛深邃的意蕴:拉美这块被上帝遗忘的孤独的陆地一直在苦苦追寻自己的乐园,寻找摆脱孤独的方式;在情感上,《圣经》原型连接了西方人几千年来生存斗争和适应经验的积淀,布恩迪亚家族百年来的兴衰历程正是人类历史的写照。“一个原型的影响力无论是采取直接体验的形式还是通过叙述语言表达出来,之所以激动是因为它向我们发出了比自己强烈得多的声音,可以使人心醉神迷,为之倾倒。与此同时它把它正在寻求表达的思想从偶然和短暂提升到永恒的王国之中。他把个人的命运纳入人类的命运,并在我们身上唤起那些时时激励着人类摆脱危险,熬过漫漫长夜的亲切力量。”[1]

为了深化这一原型性主题的内涵,马尔克斯巧妙地把拉美本土的时间观念与《圣经》的原型性叙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百年孤独》的循环封闭式叙述,强化了孤独主题。

《百年孤独》的故事情节,是由无数个循环怪圈构成。整部小说讲述的是马孔多由衰及盛、由盛及衰的历史,一百年的历程最后回到了原地,这是一个大循环怪圈。布恩迪亚家族中的前辈近亲结婚生出带有猪尾巴的小孩,到第六代近亲再婚生出带有猪尾巴的孩子,这也是一个大循环怪圈。从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一代开始,就为摆脱孤独而进行不懈的努力,但最终仍是以孤独收场,始终无法摆脱这个怪圈。

在叙述方式上,马尔克斯将情节划分为若干部分,并将分割开来的每一部分首尾相连,使之既自成体系又不失去与整体的联系。这些独立而又相互关联的情节片断,以某一将来作端点,从将来回到过去,“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叙述者的着眼点从奥雷连诺上校面对行刑队陡然回到他幼年时认识冰块的那个下午以描述马孔多兴建时的情景,然后又从马孔多回到史前状态,再从史前状态叙述马孔多兴建兴盛,直到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并由此派生出新的情节,这样,作品的每一个故事由终局开始,再由终局回到相关的过去和未来,循序展开并最终构成首尾相连的封闭圈。这种既可以顾后又能够瞻前的循环往复的叙事时态和形式,一往一返,环环相套,织成封闭的圆圈,从而强化了马孔多的孤独形态。

《百年孤独》循环往复的叙事方式和结构形态,一方面与小说的载体──环状的神话相对应:预言(禁忌)──逃避预言(违反禁忌)──预言应验(受到惩罚),另一方面又恰好同小说的总体氛围构成和谐统一的整体,是过去(对于人物)、现在(对于叙述者)和将来(对于预言)三个时空合为一体的孤独世界。最后,三个时态在小说终端打了个结并把所有的连环捏在了一起。这样,小说从将来的预言到遥远的过去又回到将来的现实构成一个封闭的大圆圈,这个圆圈的中心正是孤独。这种渗透于小说语言以及整体框架之中的“循环时间”,从表面上来看,是与拉美地方的传统观念相吻合的,在小说中,乌苏拉也从她所代表的传统文化立场说过一句话,“时间像是打圈圈”。然而这些描述只是被撂置于现象层面,是作者设置的一个等待重新阐释的召唤结构。小说的大大小小的循环怪圈和循环时间决不等同于印第安文化或其它土著文化传统中的“轮回意识”,这种封闭式的循环叙述的背后是《圣经》的原型叙述模式。

圆圈本是原始文化和古代文化中最基本的原型现象之一。美国文学理论家威尔赖特指出:“在伟大的原型性象征中最富于哲学意义的也许就是圆圈及其最常见的意指性具象——轮子。从最初有记载的时代起,圆圈就被普遍认为是最完美的形象。这一方面是由于其简单的形式完整性,另一方面也由于赫拉克利特所道出的原因:‘在圆圈中开端和结尾是同一的’。”[2]可以说,在圆圈的感性形式中有着原始人和希腊人世界观的理性积淀。从原始神话和希腊理性精神中汲取了营养的《圣经》,则主要用圆形叙述来处理作为基督教神学中心的人神关系。全部《圣经》的实质是对人背离上帝后又返回上帝环抱这一过程的描述和论证,从而构成《圣经》圆形叙述的总体构架。

《百年孤独》巧妙地利用拉美土著关于时间循环的概念,创造了独特的循环式叙述,从而表达了人类的原始意识和情感经验,以此来象征数千年来人类对自身命运和前途探索的历程,尤其是现代人的情感指向。脱离了上帝的现代人非但没能找回自己的主体性,反而在一个异化的世界中迷失了自己,陷于不可挽救的孤独与焦虑之中,正如布恩迪亚一家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摆脱这个怪圈。马孔多人在孤独中的循环与循环中的孤独,同“毛猿”的孤独,“大甲虫”的痛苦,等待戈多的迷惘以及来自荒原的渴望与焦虑,是出自同一种人类情感和精神意识的。马尔克斯以《圣经》原型故事与原型叙述作为《百年孤独》魔幻现实主义的深层框架,探索着现代人共同追寻的生存奥秘,把人类历史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揉合在一起,进行现实与历史的审视。正是在这一点上,《百年孤独》与20世纪的现代意识相契合,既具有了历史深度,又具有了哲学高度。

黑格尔说:“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现于感性观照的一种现成的外在事物,对这种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来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种较广泛较普遍的意义来看。”[3]《百年孤独》以其象征隐喻的神话模式使其孤独主题拥有了双重现实意蕴。

《百年孤独》的《圣经》原型运用不是偶然的。20世纪的资本主义世界其固有的矛盾已无掩饰地呈现于每个人面前,传统的现实主义层面上的认识和批判已显得幼稚和肤浅。现实的复杂、人生的虚无孤独仿佛是人类注定难以摆脱的阴影,文学艺术此时的使命将要由新的、功能更为丰富、源流更为久远的象征隐喻的神话模式来承担。胡安·鲁尔弗说:“文学就是叙说真情的一种谎言。”[4]马尔克斯也声称:“小说就是用密码写就的现实,是对世界的揣度。”[5]从《荒原》到《尤利西斯》到《蝇王》到《百年孤独》,西方现代派普遍运用神话模式的象征功能和意蕴来表达对人类命运深深的关切与痛苦的思索。现代主义文学的神话也就包藏并延伸了原始神话的几方面重要功能:从认识功能而言,以象征的方式揭示出更广泛、深透的意蕴;从情感表现功能而言,连接了西方人几千年生存斗争和适应经验的积淀;从伦理功能而言,隐含了人类广泛的生命激情和责任感,寄寓了人们向善的崇高希望和积极干预的主动意识。现代主义文学中的神话,以简代了的符号形式,一方面将原始的强旺感觉力和想象力同现代人类的苦难心理历程连接在了一起,另一方面又将个人的生命激情和自由意志的冲动与社会群体的情感和伦理的和谐连接在了一起,从而延续了人类亘古的生命追求,以新的简化符号形式再创了新的人类精神,给人以心灵的观照和审美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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