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超
(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191)
撒旦:丑恶的魔鬼与叛逆的英雄
——从《圣经》到弥尔顿的《失乐园》
李进超
(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191)
在西方文化史中,撒旦被定义为上帝的“敌对者”,是具有否定性的一切丑恶势力的最高象征。然而,在弥尔顿的《失乐园》里,撒旦却以反讽的方式成为了叛逆的英雄,试图颠覆以上帝为核心范畴的传统文化观念。虽然撒旦最终在堕落中失败了,而弥尔顿的同情则为他抹上了浓浓的悲剧色彩。
撒旦;《圣经》;《失乐园》;丑
“撒旦”(Satan)一词原出希伯来文,意思是“敌对者”,大约出现在申命记时代,当时并没有特殊的道德含义。到《约伯记》中,撒旦成了一个具体的人物形象,为耶和华宫廷里的一个天使(一说是上帝的儿子),受命考验约伯的忠诚。到了公元前二世纪左右,在犹太教的一些典籍中,撒旦已经作为仇视上帝的超自然力量的首领出现了。值得注意的是,以色列人虽饱受亚述、巴比伦等异教民族的压迫和奴役,但撒旦却不是以这些传统的敌人的形象出现,而是指同族犹太人,这些犹太人往往被宗派主义者视为“亲密的敌人”。而在《伊诺》和《禧年记》这样的犹太教典籍中,上帝和人类之间的冲突被改编成:天使大军卓越的头领们背叛上帝,并成了他的敌人。这些讲的都是自己的同类如何成了最令人痛苦的敌人,它反映了犹太宗族之间的尖锐矛盾。撒旦则是这种矛盾的象征。后来的罗马人正是据此,把撒旦说成是耶稣的“犹太敌人”。这个传统在《新约》中得到了部分的继承。但《新约》主要强调的是上帝同作为邪恶势力的撒旦之间的冲突。
魔鬼在《新约》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新约中的魔鬼不可或缺,因为他构成了基督教神正论的一个重要方面。”[1]上帝与撒旦的战斗是福音书的背景,耶稣的故事就在这背景上展开。有研究者甚至考证,耶稣就是一个驱魔人,这在当时非常流行。而四福音书也的确给了撒旦大量篇幅。《马可福音》开篇即写耶稣受洗,圣灵降临,而后耶稣去旷野锻炼,接着魔鬼撒旦就出现了,圣灵就把耶稣催到旷野里去。他在旷野40天受撒旦的试探。并与野兽同在一处。由此开始,邪恶的势力就一直同耶稣纠缠不休,攻击耶稣,耶稣也还击,并取得了胜利。《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差不多照搬了这个故事,而且更加重视,把它演变成了包含三次紧张冲突的戏剧,冲突双方分别是上帝和撒旦,主角还是耶稣。在这三次冲突中,撒旦都失败了。但《路加福音》把这场戏延续了下去,写撒旦离开一段时间后,又以人的模样回来,寻机毁灭耶稣。撒旦最终潜入了叛徒犹大的灵魂,使犹大出卖了耶稣,最后耶稣被逮捕、受刑,钉十字架。《约翰福音》则去掉了开篇撒旦引诱耶稣的场景,但耶稣和魔鬼之间的冲突依然存在,只不过形式有些不同,变成耶稣及其追随者同那些受到魔鬼的意志摆布的民众之间的斗争。耶稣被逮捕的时候,他告诉门徒,迫害他的其实不是那些叫叫嚷嚷的民众,而是“这世界的统治者”,也就是《路加福音》所说的“黑暗的权势”。
撒旦在使徒保罗的思想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不可否认,耶稣是保罗教义的核心,保罗以不同的方式强调了耶稣的意义,然而,在对耶稣的叙述中,魔鬼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保罗还给撒旦诸多称谓,如:“恶者”、“灭命的”、“这世界的神”、“空中掌权者的首领”、“邪灵”等,说的最多的还是“魔鬼”。这些警言式的称谓在撒旦和上帝之间画了条醒目的鸿沟。
然而,在保罗最重要的《罗马书》中,却只有一处提到撒旦,即祈求赐平安的神,快要将撒旦践踏在脚下。其他时候似乎忘记了撒旦的存在。的确,保罗在《罗马书》中着重描述了耶稣同“罪”的斗争。在保罗看来,撒旦没有必要在所有的恶行中都出面。况且,那样也容易造成不好的印象,即,人们有罪是因为被撒旦控制了,那么他就会有把本该自己负责的罪推卸给撒旦的危险。
除了写到魔鬼自身,保罗也提到以复数形式存在的魔鬼。保罗所谓的“公国和权势者”,有时指的就是魔鬼的势力。保罗有时会提到这样一些事物,它们为上帝所造,也服务于上帝,但却不适合用来崇拜。它们可以是世俗的权威,但人们应该时刻警醒,不让世俗的权威阻断上帝和人类之间联系。权势的本性是易于膨胀的,因而,所有的权势,除了上帝的权势之外,都应该受到更高权势监督。上帝的权势超越所有世俗的权势,这一点必须晓谕世人。然而,世俗的权势有时还是成为了黑暗世界的统治者,天空中的恶灵。在这种情况下,它们成为了基督的敌人,必须被踩在脚下。保罗相信上帝创造的事物,如果无视上帝的意愿,只顾追求自己的目标,就可能成为上帝的敌人。
由此可见,撒旦其实是基督教的产物,是基督教所否定的一切丑恶势力的最高象征。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至善的上帝创造的世界本应该是尽善尽美的,但世间的丑恶却无处不在,为了协调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基督徒发明或援引了‘魔王’来助他们一臂之力,走出困境”[2]。撒旦就这样成为了上帝的“敌对者”。
弥尔顿在《失乐园》中塑造的撒旦,深深植根于基督教传统。同样是上帝的敌对者,但由于弥尔顿所处的特殊情境,撒旦获得了积极的意义。这是通过反讽的方式实现的。
撒旦本以为自己了解一切,其实是一无所知,这是他清醒意识到的第一件事,或言,撒旦成了自己虚幻认识的牺牲品,这正是最反讽的地方。就此而言,他的确称得上是一位反讽主义者。《失乐园》开篇,被打入地狱的撒旦不得不承认:上帝的力量比自己以前想象的要大得多。稍后他对他的军队发表演说时,也意识到他在堕落之前的认知是不可靠的。
巨变说来真可恨。可难道有什么
心灵的力量,未卜先知,由今昔
知识的奥妙而竟会担心,天使
有这样万众一心,堂堂之阵
居然能料到会遭受驱逐出境?[3]撒旦认识到他智力上的不足。他承认自己以前因上帝赋予的一点力量就忘乎所以,而上帝的威力深不可测。有了这次教训,撒旦不再专断,而是明确承认自己的思想易于出错。
然而,意识到错误只是反讽的开始,因为一个成熟的反讽主义者必然承认人的思想总是容易出错,每个观点都可能被改变或否定。撒旦的错误是不可克服的,这也成为他的新思想状态的本质特征,即撒旦不仅之前估计错了,而且今后也不可能正确,因为敌对的上帝是全能的。具有悲剧意味的是,撒旦明知不可能战胜全能的上帝,但还不得不去战斗。不仅是撒旦,其他魔鬼有时也清楚地知道,对手是全能的。魔鬼首领之一贝利亚就认为,他们根本瞒不过上帝,他们这一切徒然的议论,上帝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不论是用武力还是用诡计,都是在自欺欺人。另一个头领别西卜也承认上帝必然是万能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胜过他们本身强大的力量。上帝有多强大,魔鬼们就有多弱小。魔鬼们对此一清二楚,但这些都不能动摇撒旦的意志。
明知无望,还要一意孤行,撒旦如此的行为,原因何在?是出于面对绝境的无畏勇气,还是愚蠢透顶,或是自暴自弃?事实上,这就成为了一个反讽的语境。堕落的撒旦清楚地知道上帝是全能的,他没有任何胜算的可能。但是他别无选择地要勇往直前,这其实无关勇敢或愚蠢,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无所知。他知道他的智力有限,而且他不可能赢。然而,纵使有诸多的不利,就算为了证明自己的无知,他也要同上帝战斗。失败是不可避免的,但至少可以证明,他的这一认知是正确的。这里充满了无奈的讽刺,但也不乏悲剧的崇高。
正是由于承认了自身不可克服的弱势,撒旦获得了无畏的勇气,他把永恒的逆境转化为绝对的能量。因为,上帝不可能失败:他是全能的;撒旦无所谓失败:他知道他肯定会失败。所以,既然已经堕落,撒旦干脆掀起一场不可调和的无止的战斗。通过对自身无望处境的认识,撒旦开始了这场空前的行动,把失败当作起点,承认早已注定的结局,除了去挫败敌人,他别无选择。撒旦的脆弱、缺陷和易于犯错的习性,都是不可否认的,但正是这种种不可能,激发出了他傲然的气概。反讽是一种保护失败的策略,因为它会遮盖所有可能的缺陷,对付每一个事先可能出现的冲突,保留笑到最后的权利,并从中获得乐趣。于是,撒旦通过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的无知,开始挑战上帝的智力,这远非逻辑所能解释,也超越了任何形而下的力量。反讽就是撒旦所能采用的最好武器。
必须强调,撒旦的“无知”并非一般经验上的结论。事实上,撒旦见闻广博,富有经验,能够恰当地估量局势,做出合理的判断。但之所以说他“无知”,是就他知识的性质而言,即其反讽式的知识没有任何积极的内容。这种知识体系的内容是消极的,无助于人们理解什么知识,其所具有的只是知道自己无能为力的知识,只是知道自己天生糊涂和不可能不糊涂的知识。因而,反讽式的知识,不仅是关于“空无”的知识,也是关于知识就是空无的知识。这是一个矛盾的原则,反讽主义者据此否定一切,不相信任何积极的进步。这正是撒旦热切拥抱的思想:
总作恶才是我们唯一的欢欣,
要跟我们反对的他居高临下的
意愿唱反调。
在自明的全能的上帝面前,任何积极的、经验的知识都无法超越他,也不可能对他构成真正的挑战。堕落使撒旦意识到他所具有的不过是消极的知识,不可能挑战上帝,但他正是从这样的知识中获得力量,并自然而然地想到把愤怒发泄到上帝新创造的人类亚当和夏娃身上。这就有了他在伊甸园里的自言自语:
那儿长着棵叫知识树的致命的树儿,
是禁止他们品尝的。知识遭禁锢?
很可疑,没道理!何以他们的上帝
这也妒忌?难道是求知有罪?
难道这就是死亡?
撒旦思考着这些问题,琢磨怎么通过亚当和夏娃来挑衅上帝,因为上帝下的禁令,知识将会使人与上帝平起平坐。但是,他所说的这种极具诱惑力的知识,并非关于事物的积极的知识,它丝毫不像在第五卷到第八卷中,大天使拉斐尔传递给亚当的大量积极的信息。撒旦所传递的是无限否定性的反讽式的知识。尽管他声称上帝不可怕,死亡不可怕,不应该盲目崇拜上帝,但事实上,他所关心的不过是他在堕落后才领悟到的回忆式的、易变的知识,这带给他的不过是一种失落的意识:明白思想易受蛊惑,意识到思想具有不可靠性。一念至此,之前的任何状态似乎都是幼稚天真的。
撒旦之所以能够成功地诱惑亚当和夏娃,是因为他所提供的作为“空无”的知识,是一种缺场,或言,这是某种诱惑和欲望得以产生的原因。克尔凯郭尔在《反讽的概念》一书中,讨论到柏拉图的《会饮篇》时,重述了苏格拉底关于爱是空无的著名定义,即爱是某人对其永远不可能拥有的事物永不满足的欲望。克尔凯郭尔以此隐喻哲学家所谓的否定性知识。他说:“人们可以把知识还原为一种完全消极的概念,即把它定义为占有、获得,因为毕竟这无疑是知识同其所有者之间唯一的联系。”[4]知识不是人们已经拥有的东西,而是人们欲求的东西。消极的知识就是对积极性的欲望,这种欲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但惟其如此才称其为欲望。所以,反讽主义者迷恋的知识,即他明知不能拥有的事物,就成了他欲望的对象。
《失乐园》中的撒旦,就像一位反讽的大师,从否定性的秘密开始,最终获得对其自身错误的确信。弥尔顿塑造的撒旦具有自我否定的气概,在他身上,精神对其主体性来说已经成了某种警示。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曾经说过,所有的笑都是撒旦式的,因为它产生于分裂的、对立的精神,而这种精神不过是堕落的产物。在波德莱尔看来,所有的笑都源自最初的分裂,因而从本质上来说,所有的人都是可笑的,因为对于一个已经堕落且分裂了的自我而言,嘲笑一个具体的人,同嘲笑所有其他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保罗·德·曼认为,波德莱尔关于分裂的、双重自我的思想“对于理解反讽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堕落的知识,不论是肉体上、智力上,还是精神上倾向于堕落的知识,都使得反讽主义者可以肆意地嘲笑自己的困惑[5]。诚如波德莱尔所言,反讽主义者既然能够认识到他不可避免的堕落倾向,那么他就可以嘲笑自己错误而又野心勃勃的设想,并能够像个毫不相关的旁观者一样,冷静地观看自我的活动[6]。正是基于此,反讽主义者才具有特殊的力量。如果笑产生于某种优越感,那么反讽主义者就有权利为此而发笑,因为他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可以站在自身之外,观察自身的优越感,并且承认这种观察也不过是一种幻觉。知道自身的弱点,预先了解冲突的可能性而免于干扰,反讽主义者因而是打不垮的,这正是撒旦所进行的反抗的真正力量之所在。不可否认,弥尔顿的撒旦正是那些恶魔式反讽主义者的原型,这也是撒旦所独具的文化意义。
弥尔顿是个虔诚的基督徒,非常熟悉撒旦在基督教语境中的反面形象,但是却在撒旦这位堕落的英雄,这位暗黑色的、具有超凡魅力的反面英雄身上,对他的悲剧命运给予了深切的同情,“毫无道理地站在了魔鬼一边”[7]。
《失乐园》是在诗人完全失明的状态下写成的,但诗中撒旦的形象,却极其鲜明,给予读者强烈的视觉效果。这是因为弥尔顿区分了两种看视方式:外视与内观。前者是生理上的,看到的只是纯粹的经验事实;后者是理性的、精神的、想象的“内在视觉”,看到的是光明的智慧。当两者发生冲突时,弥尔顿强调要遵从内在视觉。因此,弥尔顿认为,自己虽然失明,但丝毫不会影响他对事物的观察和判断。在创作史诗时,弥尔顿有意无意地利用了失明的经验,把自己摆在了先知的位置,以向世人“宣告永恒的神意”。这种主体意识使得弥尔顿的看视具有了明显的道德意图,而诉诸于视觉的形象也都成了意蕴丰厚的象征隐喻。视觉或曰看视的方式,也是弥尔顿塑造撒旦形象的重要手段之一。
撒旦在《失乐园》的初次出现,让人充满同情,这是通过视觉转换来实现的。长诗开篇是对叛逆天使的堕落事件的回顾,之后就转向了对撒旦的苦难叙述。《失乐园》第一个当下的行为就是撒旦眼睛的移动:
他心头直受折磨,他凄然环顾,
两眼透露出莫大的痛苦和沮丧,
掺杂着刚愎的高傲、执傲的憎恨。
一下子天使极目远眺。
随着撒旦的“环顾”,史诗对其周围的悲惨的景象作了全景式的描述。继而又写撒旦好像并没有在认真看,于是,视线由外在景物,转向了撒旦眼内的情绪。接下来的几行都在强调撒旦眼里“透露”出的“痛苦和沮丧”。撒旦“刚愎的高傲、执傲的憎恨”使他身边的场景变得个性化。当撒旦转动的眼睛终于定睛观看的时候,看到的又是什么呢?尽管处于堕落的状态,这个魔王看到的仍然是一个堕落天使“别西卜”,这一看恰恰提醒他,自己也已不再是一个天使。真可谓触目尽是伤心事。
最可悲的是,本在天堂里享有崇高地位,能像上帝一样洞悉一切的撒旦,堕落后成了“肉眼凡胎”,跟普通人有限的视力没什么本质的差别。当撒旦落到太阳上的时候,诗中写到他的目光有赖于“灿烂的光芒”,清晰的程度随着可见光的变化而变化。这说明他的视觉同凡人的视觉之间的差异仅仅在于程度不同而已。现在,撒旦经常“粗心大意地把身体的外在的眼睛当作精神上内在的眼睛来使用”,完全不能从所看到的受造物认知造物主上帝,“大多数时候,只有在上帝的作品中才能看到他,保罗说,如果我们不能正确地看到它们,那么我们就是不可宽赦的;如果我们的眼睛闭上了,我们就不能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上帝。”[8]这正是撒旦的罪恶的根源。他随随便便地把生命树作了“最低的用处”,仅仅视为“景观”,他贪婪地欣赏这个世界的外在形象。此时,当撒旦在大地上看到雄伟壮观的景象的时候,他心灵的眼睛是完全关闭的,而且充满了世人的虚荣,当他放眼望去的时候,看到的是,在那弹丸之地上,展现着的大自然的各种财富。
弥尔顿一再用“凝视”一词来描述撒旦的眼光,意指他耽迷于眼前景物。“凝视”的说法也使撒旦的看视进一步特征化。在引诱夏娃的过程中,撒旦具有道德意味的“凝视”被弥尔顿赋予了特别的目的。在伊甸园里,夏娃对景观和观看者谁先谁后举棋不定,撒旦及时利用了她的困惑。当夏娃仰望夜空的时候,她发出了怀疑的声音,“为什么星月要彻夜长明?全合眼睡了,这灿烂景象又为谁?”为了引诱夏娃,撒旦全不顾世上受造物是为了引导人们走向上帝的本意,以永不餍足的凝视,引导夏娃对形体美的颂扬,既贪婪又奉承:
如今月轮儿盈满,光线更宜人,
衬托出万物朦胧的面影——如没有人
眷注,都枉然。太空睡眼惺忪,
不看你又看谁?这是造化的意愿,
万物看见了你才欢欣,为你的美貌
所打动,不禁消魂,看了还看。
夏娃的问题被不知不觉地翻转了,星星由最初的观看对象变成了观看者,夏娃自身则由观看者被转换成了“灿烂的景象”。道德上中性的动词“看”,不断让位于应受谴责的放荡的“凝视”,明确暗示了精神上的堕落。
夏娃期盼获得知识的野心而犯下的罪,也是因为“眼目的情欲”。撒旦向夏娃宣称,上帝禁止吃知识树上的果子,是因为他知道,一旦吃了那果子:
您那看来那么明亮
而实际糊涂的眼睛那时会完全
豁然开朗,您就会宛若神灵
既知善又识恶,跟他们懂得一样多。这话原出《创世纪》。弥尔顿接着引用了《创世纪》对知识树的描写,“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当撒旦不断地由“看”转向“凝视”,他对知识果外在形象的描述,成了对其内在魅力的刻意强调,他形容那颗树是蔚为壮观的大树,满树颜色极漂亮的果子,红黄色相映成趣。当夏娃逐渐接受了撒旦的曲解的时候,她也采用了他的看视方式,眼巴巴的盯着那果子,这只消看着就令人垂涎三尺。至此,夏娃已经无法做到客观地观看了。夏娃目不转睛地“凝视”,表明她已无法抗拒诱惑。
然而,撒旦用以引诱夏娃的凝视,也始终在引诱着他自己。他也像夏娃一样,越来越困惑,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撒旦滥用他的眼睛,同他对视阈的贪婪相结合,不断移动的视阈显得杂乱无章,从而显示了撒旦精神上的困惑。弥尔顿经常用“他用恶狠狠的眼睛环视四周”来描述撒旦的看视,充分反映了撒旦缺乏底气、心神不宁的精神状态。在《失乐园》第九卷中,撒旦试图抹去“观看”或“看视”这些中性词语,与“凝视”等应受谴责的词语之间的道德差异。为此目的,撒旦开始把他那日益偶像崇拜化的言论裹上了谄媚的谎言,而他自己的形象也逐渐猥琐黯淡。但他那不停地转动着的眼睛还是能够吸引读者的同情,因为它们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弥尔顿的眼睛。弥尔顿的眼睛依然能够滚动,但视力微弱,眼睛的转动已经毫无意义。同样,撒旦的“内在视觉”已经关闭,尽管眼珠还在不停的转动,但已经看不到任何“完整的或真实的东西”了。这才是撒旦作为堕落英雄的真正的悲剧。
[1] Jeffrey B R.The Devil:Perceptions of Evil from Antiquity to Primitive Christianity[M].London:Cornell University,1987:222.
[2] [英]雪 莱.雪莱全集:第5卷[M].傅惟慈,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555.
[3] [英]弥尔顿.失乐园:第 1卷[M].金发燊,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
[4] Soren K.The Concept of Irony with Continual Reference to Socrates[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9:46.
[5] Paul de M.The Rhetoric of Temporality[G]//Charles S.S.Interpretation-Theory and Practice,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69:195.
[6] Charles B.De I'essence du nre[G]//Henn L.Curiosites esthitiques,L’Art romantique,et autres oeuvrcs critiques,Paris:Gamier,1962:251.
[7] William B.The Complete Poetry and Prose of William Blake[M].California:Berkeley,1982:35.
[8] Robert D.A Treatise of the Eye[M].London:Printed by JM for HC and LL,1654:75.
Satan:the Ugly Devil and Treacherous Hero—From Bible to Milton's Paradise Lost
LI Jin-chao
(Institute of Literature,Tianjin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Tianjin 300191,China)
In the western culture,Satan is defined as the opponent of God in Bible,the most typical symbol of all negative forces.However,in John Milton’s Paradise Lost,Satan becomes an ironic hero who tries to subvert the traditional cultural idea which centered the category of God.Finally,Satan gets lost in his falling-down while Milton applies his deepest sympathy to this tragedy.
Satan;Bible;Paradise Lost;ugly
I106.2
A
1008-4339(2010)04-0379-05
2009-11-12.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资助项目(09YJC751066).
李进超(1976— ),女,博士,助理研究员.
李进超,jinchao365@yahoo.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