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眼

刘永祥

1

夏娃走在布达拉宫深邃的迷宫里，她远离游客独自探索，想更进一步接近藏传佛教的真谛。她在神秘昏暗而又迷茫的时空里虔诚的祈祷，与佛的交流是如此艰难深刻，她感觉灵魂都得到了震撼。

突然，夏娃看到不远处的一个佛龛前，红烛的烛火正突突地舞动着，一大把藏香在焚烧，香雾缭绕，好似仙境，定睛一看，佛龛下竟然跪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大青蛙。她一惊，呼吸急促，忙捂住胸口。

待心神稍微平静以后，夏娃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个人跪在佛龛前。于是，她便悄悄地走上前，站在那人身后，神情肃穆地向佛像作揖。就在夏娃第三拜的时候，一个人突然起身，他高大的身躯一下挡住了夏娃，仅有的佛龛前的烛光也被挡住了，夏娃又是一惊，她心跳加速，不由得惊叫一声。

那个人被身后突然的尖叫声吓了一跳，他也“啊”的一下转过身。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夏娃看到他脸上有一片光芒在闪耀，夏娃忙低下头闭上眼睛，颤颤巍巍地站在那儿，动都不能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夏娃听到那个人在向她道歉：“对不起，吓着你了。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夏娃依然闭着眼，但她点点头，表示接受了他的道歉。

接着那个人又说：“真的没事吗？”

夏娃依然闭着眼，她用微弱的声音说：“不要紧，你可以走了。”

过了一会儿，夏娃听到那个人慢慢走开的脚步声，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向迷宫深处游去，她定定地看着这个背影，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个年轻的背影，一个小旅行包背在身后，头发稍长而不乱地披散着，他似乎还在对着大大小小的佛物行合十礼。

又是个突然，他在跪拜一处佛龛过后站起身转头向夏娃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夏娃又是一惊，赶紧低下头，心想，原来也是个四眼田鸡啊！

2

这个戴眼镜的男人叫黄路，他也是独自一人来到西藏的。黄路没成想使夏娃受惊了三次。夏娃再遇到黄路时，在心底已经把他当作灾星了，总是远离他，躲避他。

可是，世上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得了的。相反，怕什么来什么。

夏娃和黄路在加入散客拼团到日喀则旅游的时候又走到了一起。他们在大巴上认出各自就是昨天在布达拉宫遇到的“活佛”。夏娃苦笑，黄路憨笑。

大巴车上都是中老年人，只有夏娃、黄路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且他俩最后上车，因此只能坐在最后一排相邻的两个座位。夏娃很无奈，可是没有办法，她一上车就把眼镜摘下戴上眼罩，开始睡觉了。一路上窗外的雪域风景，她也没有心情看。

还好，黄路也识相，虽然车上人一路惊叹窗外雪山、圣湖惊艳绝伦的美景，他也默不作声。

3

等到了羊卓雍措湖边时，天空忽然雾蒙蒙起來，似有若无的雨丝，给圣湖染上了无边的神秘。导游带领大家下车沿着湖边走了一段路程，让大家去感受羊卓雍措湖无穷无尽的魅力。人们终于与圣湖有了个亲密接触，大家都很兴奋，同时内心也怀着无比的敬畏。

湖边，大大小小的玛尼堆星罗棋布。两岸的山坡上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仿佛给这神秘的羊卓雍措湖围上了一道道花环。湖面上雾气腾腾，水冷清而又神圣，令人不敢去打搅她的清修。

夏娃下车后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隐隐约约听着导游的解说。导游说每年都有不少转山转湖的人，他们不畏风雨冰霜，有的甚至死在朝圣的路上。夏娃环顾四周，湖的对面似乎就有转湖的人，再仔细辨认，原来就是同车坐在身边的那个家伙。夏娃仿佛又受了一惊，赶忙紧跟队伍。

黄路一直在夏娃后面一边欣赏美景一边挑捡奇石，虽然他不敢捡玛尼堆上的石头，但是他可以拾一些单独的小石头，可惜，运气不好，还没有找到如意的。

夏娃赶上队伍后竟不自觉地开始寻找黄路，她迷茫地四顾，发现黄路就在身后正对着自己推眼镜，她的心一慌，一下子愣在那儿。黄路见夏娃愣愣地看着自己，一时也愣住了。四眼相对，不，八眼相对，傻愣无语。

不远的山坡上，一个转湖的人，匆匆瞥了一眼这对深情的年轻人，转而继续五体投地地朝圣，完全融入到大地上。

夏娃、黄路几乎同时看到上坡路上的转湖者，他俩心里都咯噔一下。

黄路微笑着赶上来说，你好！

夏娃也勉强笑一笑说，你好。

黄路显得很熟套地介绍说，这里的一切都很神秘，但如果一切都拿敬畏祷告之心对待，再神秘也就不怕了。

夏娃矜持地点点头。

黄路微笑着伸出手，我叫黄路，合肥人，你呢？

夏娃忽然微笑着跑向走远的队伍，她边跑边喊，我叫神秘，叫你敬畏我。

4

到了扎什伦布寺时，夏娃和黄路已经很熟络了。原来，他们俩有很多的相似点，都喜欢单独旅行，都喜欢猎奇，也都喜欢喝茶。而且两人都是安徽的，一个在合肥，一个在蚌埠。最重要的是两人都喜欢写旅行日记。

有了黄路陪伴，夏娃便更加勇敢地在扎什伦布寺里寻秘探幽了。他们逐渐远离旅行团队，来到游人免进的一处小院子里，这里的一切虽然简单但是不破败，相反还有一种纯粹和圣洁，令人肃然起敬。黄路见到与佛有关的都要拜一拜，而夏娃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的虔诚样子。

忽然，黄路走到围墙边，把一块看似有一点斜出的砖往里扶正。可是这个砖只是稍微斜出一些，况且还在一个拐角，一般人看不出来，就是看出来，不扶正也不要紧。但是，黄路看到了就要去扶正它，可是再怎么扶正它，它就是不往里去。夏娃不作声，依然专注地望着这一切。黄路与这块砖在对峙、在鏖战。他毅然决然地要与这块砖奋战到底，非要把它送到合适的位置不可。

夏娃朦胧间似乎看到她的老父亲专注砌墙时的情景：大雨滂沱后，彩虹满天，老屋的老墙坍塌了，大哥大嫂要求父亲到他们的小楼去和他们住在一起；但是父亲不愿意，他非要把老墙砌起来；最终，他一个人愣是把两间茅草屋的墙都竖了起来……endprint

黄路不知怎么就把那块砖取出来了，探手在墙洞里往外掏泥石块。这时，黄路看到手里有个石头很奇怪，他仔细端详起来，仿佛看到有几双眼睛正在望着自己，他心里一动，把它在手里搓一搓，吹掉上面的灰尘，轻轻地放到口袋里。

夏娃看着这一切，她依然游走在现实与过去之间。

黄路很快把那块砖扶正了。然后，他们依然保持默然肃静，一边走，一边作揖。

下午，他们来到卡若拉冰川。

黄路插在口袋里的手无意间摸到了那个有眼睛的小石头，他把它拿出来放在眼前对着卡若拉冰川看。

夏娃缓缓地走过来，喘着娇气。

黄路说，这是奇石，送给你！

夏娃不置可否地接过它，也把它放在眼前对着卡若拉冰川看。看了一会儿，夏娃忽然发觉头有一点晕，赶紧把它还给了黄路，冷若冰霜地走开，她的脸似乎比卡若拉冰川还要寒冷。

黄路默默地接过来，把眼睛石在身上擦了又擦，小心地放到包里。

5

接下来几天，夏娃、黄路相约去林芝旅行。他们俩在森林里唱歌，在山沟里呐喊，一路上尽情的释放积压多年的郁闷与压抑。有时，他们喊叫过后，突然四目相对，竟吃惊、无语、泪流……有时，他们俩也会为某一句话或某一个见解而争论不休，竟怒视、躲闪对方。

在林芝，黄路终于知道他的眼睛石其实是天珠。当地的导游说这是个神圣的东西，叫黄路戴在脖子上，可以为他挡灾。于是，黄路特地买了一条扎实的红绳子把天珠串起来戴在脖子上。

回到拉萨时已是夜深，导游误认为他们是一对，黄路和夏娃便被分到一个房间。他们向导游提出分房要求，却得到“无能为力”的回答，便只好将就着住一晚，还好，明天他俩就要各奔东西了。其实，他俩似乎也隐隐地盼望能住在一起。许许多多的不同观点在焦灼地等待他俩去辩论磨合，当然还有其他潜意识的情愫吧。

上半夜，黄路与夏娃在各自的床上进行天马行空的交流。等到准备熄灯睡觉的时候，黄路突然感觉胸口发胀，不能躺，一躺下呼吸就跟不上。黄路一惊，莫不是传说中的高原反应？！夏娃害怕起来，带着哭腔说，赶紧去吊水呀。黄路笑笑说，不要紧，坐着说话，不睡就是了。于是两个年轻人有一句没一句说了一夜。感情似乎没有拉近多少，倒是相处模式变得越来越随便起来。夏娃贴心地帮黄路拍背抹胸，俨然是一对老夫老妻了。

第二天，黄路吊水后和夏娃坐飞机到成都双流机场再转机去合肥。到了合肥，黄路就与夏娃在机场里匆匆分手了。夏娃远远地看着黄路走出站口，与一个美女相拥后，走进旁边的黑色轿车，消失在车流里，她一脸的茫然，似乎有丝丝泪痕被城市凛冽的钢筋水泥风吹干。

6

夏娃写的系列西藏日记体散文被某省报副刊登出来，反响很好。省电台也邀请她来做客，谈谈在西藏的旅游及其游记散文。

夏娃从电台出来，已经是深夜10点，省城合肥繁華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夏娃漫步在人流匆匆的街头，突然有一种异乡人的孤独感，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些年来自己从来都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感觉。

孤独的夏娃茫然四顾。

她知道她被彻底打败了，她不能自控的给黄路打电话。电话响了两下，黄路就接了，口气异常地平静，夏娃你好。

夏娃犹豫了一下，她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她习惯地说过你好后就沉默了。

黄路接着问，有事吗？夏娃依然沉默。黄路接着问，你在哪儿，是不是在合肥？夏娃随即嗯了一声。黄路突然提高声调说，你在哪里？我请你喝咖啡。

半个小时以后，夏娃与黄路在一家咖啡店里见面了。旁边，还有黄路的妻子方友梅。

方友梅说，小夏啊，你写西藏的游记比我家老黄写得好，我家老黄狗屁都不会写，你真是个大才女！夏娃笑一笑说，哪里哪里。

方友梅接着酸溜溜地说，老黄都说了，你们在西藏认识的，那真是有点缘分啦！

黄路嗯一声想说什么。方友梅立即打断他，别说话！黄路只好闭嘴了。

夏娃不敢直视方友梅，她半低着头，只能看到黄路和方友梅下巴以下的部分。她看到方友梅戴着金灿灿的项链，黄路还戴着在扎什伦布寺墙里摸到的天珠，天珠上的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仿佛看穿了自己的灵魂，偷情的灵魂，肮脏的灵魂！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啊，连情感这方面的事情都没有正式谈过……夏娃暗自思忖，今天约他，只是叙叙旧，共同缅怀一下难忘的西藏时光而已。

方友梅又发话了，刚才她嘚吧嘚吧地说了一大通，夏娃走神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这次方友梅声音更大了，小夏啊，今晚就别走了，就住我家！咱姐妹俩好好唠一唠。

夏娃说，不了，我火车票都定好了，今晚12点的。

方友梅看一下手表连忙说，噢，那不早了，只有个把小时，赶紧去吧！姐就不留你了，下次来，姐一定要留你住一晚。

夏娃尴尬地站起来拎着包向外走，感觉像是做贼似的。

夏娃迷迷糊糊地上了开往蚌埠的火车，她不知道是怎么上的车，只知道自己一路上都在想我偷了什么东西？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实在想不起来，但是又好像有。

7

夏娃与黄路的第三次见面是在两年后。一个省级刊物举办文学采风，夏娃与黄路都被邀请参加。他俩在萧县皇藏峪不期而遇，彼此相见视若初见，礼貌问好过后又与其他文友寒暄。其实，夏娃注意到黄路胸前的天珠上有一双眼睛正在欣赏自己，表面上，夏娃平静如水的脸庞宛如满月，内心却荡漾着春波般的涟漪。

活动的最后一站是在合肥举行座谈会，会后有联欢活动。

联欢会开始的时候，方友梅赶来了，她和不少文友早就认识，很快便与所有的人都熟络了。方友梅向夏娃敬酒时，搂着她妹子妹子的喊得异常亲热，并且口口声声要求夏娃今晚必须住在自己家和她睡在一起。众人于是跟着起哄，夏娃只好默许。

酒后，八九成醉的方友梅霸道地连拉带拽地把夏娃请到家里。一直很少喝酒的黄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无奈地摇摇头。夏娃也没有办法，只好任凭方友梅安排，不过她老是看到黄路胸前天珠的眼睛似乎在冷冷地看着自己，她预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可是一切仿佛又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endprint

回到家以后，方友梅不管不顾地倒床就睡，呼声阵阵。夏娃从自己包里取出洗漱用品，到卫生间去了。黄路假装喝多倒在沙发上也睡着了。夏娃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沙发上熟睡的黄路，便也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夏娃辞行说要回去上班，但是方友梅再三挽留。看见双方僵持不下，黄路不慌不忙的对方友梅说，让她回家吧，大家都很忙，我也要去上班了。方友梅看了一眼黄路，忽然大声对夏娃说，那我开车送你到火车站，老黄你也上车，我们一起送送。黄路面有难色地答应着，那好吧。夏娃见状说，不必了！你们也很忙，我打的去，很方便的！

可方友梅不容分说便去开车了，留下夏娃和黄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地笑笑。夏娃不好意思地把头抬起假装欣赏金碧辉煌的客厅，她环顾四周，似乎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自己，这些眼睛可不像黄路的天珠的眼睛，她不寒而栗。这时，方友梅在外面按喇叭了，夏娃立即拿包疾步走出门外，黄路随手把家门带上。

事情就这样突然发生了。

夏娃上车刚在后排坐好，把门关上。可是黄路不想坐副驾驶的位置，他打开后面的车门，手把住车门边的一只脚踏准备上车，这时，方友梅突然一加油门，车子往前一窜。夏娃看着黄路低头上车，红绳子拴着的天珠在他胸前晃荡，夏娃正在起身往里面让位子，车子又往前一窜，夏娃一下跌倒，她的手不自觉一划拉，抓住了那个天珠和红绳子。

但是，车子这时却以加速度往前奔去。

夏娃顿时尖叫不止。黄路手把车门，小半个身子包括一条腿还在外面，头颈被夏娃拉扯的红绳紧紧拉住，身子弓着，可是因为一只脚被车子拖着，不能站立，更使不上劲。

车子依然向前，这时前方正好有车子来了，眼看会车时有可能刮伤黄路，对方车子便一边减速一边鸣叫。但是，方友梅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和听见，继续加大油门向前冲去。两车相会，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8

三年以后，澳洲珀斯美丽的海滨……

夏娃有个亲戚在这里开了个企业，力邀她过来帮忙打理。夏娃觉得在中国已没有什么牵挂了，母亲走得早，是父亲把他们兄妹俩抚养大；如今，父亲也在前几年去世了，哥嫂一家都生活得很好；于是她便答应亲戚去帮忙，移民澳洲了。

夏娃空閑时常常看着手里的天珠，总共有四个眼睛，她一个眼睛一个眼睛的看。她记得当年在西藏时导游曾说过，四眼天珠是能挡灾的。果然，那天要不是四眼天珠，黄路可能就没命了。

当时，夏娃看到对面一直鸣叫的车子紧急刹车了，那是多么刺耳的尖叫声，但是方友梅似乎还在玩命的加速向前。夏娃一使劲把那个红绳子拽断了，她也往后一撞便晕了过去，黄路便趁势窜到车厢里。接着就听到后视镜挂断的声音和两车微微摩擦的声音。

后来，夏娃被叫醒，又迷迷糊糊地被送上了火车。

一年以后，夏娃从众多文友口里得知黄路出家了，不知是在终南山还是在五台山，有文友遇到过，可人家遵从承诺一直守口如瓶。

方友梅也改嫁了。

9

夏娃与天珠的四个眼睛对视。

鏖战？相持？

良久。

突然，她看到天珠有一只眼睛似乎红润了。随即，她想起黄路说过的话，宿命有时候就是理想，当你把宿命活成理想的时候就是你心境最平和的时候了……

夏娃想，她与黄路或许今生还有第四次相遇。

她的眼睛也红润了。

责任编辑 李琪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