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荣晋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王阳明“实心实学”思想初探(下)
葛荣晋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王阳明心学体系中所蕴涵的“实心实学”思想,可以概括为:“本体工夫合一”的“实心”论,“实地用功”的“实功”论,“践履之实”的“实行”论,以及“爱人之诚心,亲民之实学”的“明德亲民”论。王阳明“实心实学”思想,是明清之际“实学”社会思潮的理论源头之一。
王阳明;心学;实心实学;明清社会思潮
通过在“在良知上用工”的“实地用功”,只是停留在获得道德观念(知)的阶段,要想真正成为贤人或圣人,还必须将道德之知转化为道德之行,方可达到“知行合一”的圣贤境界。“践履之实”是王阳明“实心实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王阳明全集》中,共检索出“实践”范畴7条,“实行”概念3条。从“实践”、“实行”条目看,王阳明强调在“格致实功”论的基础上,要求“反身实践”。如果只知不行,则是“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传习录》上》)王阳明在谈到与朱、陆之辩时,告诫他的朋友和学生,不重言辩,要重“身体实践”。他说:“且论自己是非,莫论朱、陆是非也。以言语谤人,其谤浅,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谤也,其谤深矣。凡今天下之议论我者,苟能取以为善,皆是砥砺切磋我也,则在我无非警惕修省进德之地矣。”(《传习录中·启问道通书》)在《教约》一文中,王阳明“遍询诸生:在家所以爱亲敬长之心,得无懈忽,未能真切否?温凊定省之仪,得无亏缺,未能实践否?往来街衢,步趋礼节,得无放荡,未能谨饰否?一应言行心术,得无欺妄非僻,未能忠信笃敬否?诸童子务要各以实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传习录》中》)王阳明针对他的学生知而不行的弊端,指出:“世之学者,没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脱。及闻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缘,皆非性体,乃豁然脱落。但见得此意,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五《年谱三》)故王阳明“立教皆经实践,故所言恳笃若此。”(《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年谱一》)徐爱在《传习录序》中指出:成圣之道“不能专求圣人于言语之间”,必须“使之实体诸心”。如果“吾侪于先生(指王阳明)之言,苟徒入耳出口,不体诸身,则爱之录此,实先生之罪人矣;使能得之言意之表,而诚诸践履之实,则斯录也,固先生终日言之之心也,可少乎哉?”(《王阳明全集》卷四十一《序说.序跋》)钱德洪在《答论年谱书》中亦指出:如果“真能尽性尽仁,以务求于自谦矣”(《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七年谱附录二),即可得圣人真谛。可見,王阳明及其弟子皆重视“实践”、“实行”在成贤成圣中的作用。
王阳明的“践履之实”的“实行”论,是针对当时的社会弊端而提出的“对病的药”。王阳明在理论上认为程、朱的“知先行后”说,必然会造成“将知行分作两截”的弊病,可能在实践上造成“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传习录》下)从历史上看,“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糜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传习录》上)从现实上看,“王道不明,人伪滋而风俗坏,上下相罔以诈;人无实行,家无信谱,天下无信史。……士夫不务诚身立德,而徒夸诩其先世以为重,冒昧攀缘,适以绝其类、乱其宗。”(《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四外集六《竹江刘氏族谱跋》)在阉宦专权的明王朝,贪官污吏横行,到处鱼肉百姓,纲常败坏,言行不一,不少学者满口“仁义道德”,实际上是“男盗女倡”。王阳明认为,要想补救当时社会弊端,必须提出強调“践履”、“实行”的“知行合一”之说。他在《与道通周冲书五.四》信中指出:“知行合一之说,专为近世学者分知行为两事,必欲先用知之之功而后行,遂致终身不行,故不得已而为此补偏救弊之言。学者不能著体履,而又牵制缠绕于言语之间,愈失而愈远矣。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足下但以此语细思之,当自见,无徒为此纷纷也”。(《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二,补录)足见,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是一剂救治“假道学”、“伪君子”的良药。
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是以“践履之实”为核心的实行之说。它包括有三个方面的内容。
(一)什么是知?他把知分成“真知”与“未知”。“真知”是未被私欲隔断的“知行本体”之知,故它是知而即行的真切之知;“未知”是被私欲隔断的“知行工夫”之知,故它是知而不行的未知。王阳明指出:一些学者所以知而不行,是因为“此已为私欲隔断,不是知行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传习录》上)在他看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若知时,其心不能真切笃实,则其知便不能明觉精察;不是知之时只要明觉精察,更不要真切笃实也。行之时,其心不能明觉精察,则其行便不能真切笃实;不是行之时只要真切笃实,更不要明觉精察也。”(《王阳明全集》卷六《答友人问》)所以,“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
(二)什么是行?由于知有“真知”与“未知”之分,故行也有“意行”与“践行”(“实行”)之别。王阳明指出:“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须要彻底彻根,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传习录》下)一念发动处即是行,如是不善之“意行”,应当将其不善之念彻底克倒,把“私欲”消灭於“意行”之中,决不能将其变成现实的“践行”;如果是善之“意行”,自然会变成善的“践行”。那么,什么是“行”呢?王阳明除了“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以知代行,把意念之知等同于“行”的“意行”外,还承认有客观存在的“践行”。他说:“凡谓之行者,只是着实去做这件事。”(《王阳明全集》卷六《答友人问》)他进一步论证说:“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辩;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不管是“凡谓之行者,着实去做这件事”还是“履其实而言谓之行”,都是“身亲履历”的意思。王阳明认为,不管是道德之知还是自然之知,都是源于“身亲履历而后知”,肯定“行”是“知”的基础和来源。他具体而生动地论证说:“食味之美,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先知食味美恶者耶?……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邪?”(《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又说:“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传习录》上)他还进一步把“为学”解读为兼行之学,充分肯定亲履实践对街修德、求知的重要价值。他说:“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身孝道,然后谓之学,岂有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箭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同时,知是行之始,因为人的一切行为都是在某种意念、动机和欲望指导下进行的。他论证说:“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传习录》中)
(三)“知行合一并进之说”。王阳明在解读了知与行的内涵后,把知与行的关系摡括成“知行合一并进”,认为二者本是一个工夫,彼此不可分离。什么是“知行合一并进”呢?一是“知行互涵”,即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王阳明从正面释曰:“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传习录》上)又曰:“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从负面释曰:“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若行而不能明觉精察,便是冥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所以必须说个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必须说个行;元来只是一个工夫。”(《王阳明全集》卷六《答友人问》)二是知行并进。知与行是不分先后的。他认为“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传习录》下),“如見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看見好色时己自好了,不是見好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闻到恶臭时己自恶了,不是闻恶后别立个心去恶。”根据“知行合一并进之说”,他在批评“行而不能明觉精察”的“冥行”的同时,更着力于批评“知而不能真切笃实”的“妄想”。他指出:“知行合一之学,吾侪但口说耳,何尝知行合一邪!推寻所自,则如不肖者为罪尤重。盖在平时徒以口舌讲解,而未尝体诸其身,名浮於实,行不掩言,己未尝实致其知,而谓昔人致知之说未有尽。如贫子之说金,乃未免从人乞食。诸君病於相信相爱之过,好而不知其恶,遂乃共成今日纷纷之议,皆不肖之罪也。”(《王阳明全集》卷五《与陆原静》)在这里,既批评了“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察”造成只空讲而不力行的程朱学派,也批评了受其影响的“在平时徒以口舌讲解,而未尝体诸其身,名浮于实,行不掩言”的空谈者。
明清之际的实心实学派在否定王阳明“知行合一说”中的先验论成分外,还积极地吸取了它的“践履之实”的“实行”论思想。东林学派顾宪成指出:“孟子言良知,文成恐人将这个知作光景玩弄,便走玄虚去。故就上面点出一个致字,此意最为精密。”(《小心斋劄记》卷四)他还针对当时“一切求静”的归寂派,強调“学问不贵空谈,而贵实行也。”強调“学问必须躬行实践方有益。”(《高子遗书》卷五《会语》)王夫之在批评王阳明的“销行入知”的“意行”论的同时,对王阳明的“实践”论或“实行”予以充分肯定,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行可兼知而知不可以兼行”(《尚书引义·说命中二》)的光辉思想。王学殿军刘宗周晚年吸取王阳明“践履之实”的实行论思想,大力提倡“力行”哲学。崇祯十五年(1642)三月在《答钱生钦之》的一封信中指出:“‘力行’二字甚佳,而所该亦详以尽。如体认是力行第一义,存养是力行第二义,省察是力行第三义,践履是力行第四义,应事接物是力行第五义。善反之,则应事接物正是践履之实,践履正是省察之实,省察正是存养之实,存养正是体认之实。归到“体认”二字,只致良知足以尽之,此正所谓力行之实也。今人以致知为一项,以力行为一项。所以便有病痛。又就其中每事都逐件看,或后先错杂,或支离纷解,愈远而愈不合矣。”(《刘宗周全集》第三册《文编三》)在刘宗周看来,“力行”二字涵摄“五义”:体认、存养、省察、践履、应事接物,以是“力行之实”。刘宗周在晚年开讲的“证人之社”第九会,曾经提到:“我辈倡良知,正为力行地耳。要之,知与行总不得分。”(《刘宗周全集》第二册《语类十五》)刘宗周之所以提倡“力行之实”,是为了纠正阳明后学王龙溪、周海门一派“舍工夫谈本体”的“病痛”。刘宗周的“力行”哲学,上承王阳明“致良知”宗旨,下启黄宗羲“致字即是行字”的哲学思想,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理论价值。渐东学派黄宗羲在刘宗周的“力行”哲学的基础上,指出阳明后学“无工夫而言本体,只是想象卜度而已,非真本体也。”(《明儒学案》卷六十)提出了“致字即是行字”的力行哲学命题。他说:王阳明“‘致良知’一语,发自晚年,未及与学者深究其旨,后来门下各以意见搀和,说玄说妙,几同射覆,非复立言之本意。先生之格物,谓‘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以圣人教人只是一个行,如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皆是行也。笃行之者,行此数者不已是也”。先生致之於事物,致字即是行字,以救空空穷理。’”(《明儒学案》卷十《姚江学案》)
“爱人之诚心,亲民之实学”这一经世思想,是王阳明在《揭阳县主簿季本乡约呈》一文中提出的。王阳明在此文中,依据揭阳县主簿季本呈为乡约事,指出:“足見爱人之诚心,亲民之实学,不卑小官,克勤细务,使为有司者,皆能以是实心修业,下民焉有不归於厚道乎!”。(《王阳明全集》卷十八《揭阳县主簿季本乡约呈》)王阳明推行十家牌谕本是为了“息盗安民”,如果在推行中“一暴十寒”或者“虚文搪塞”或者“生事扰众”,都不是“爱人之诚心,亲民之实学”。而揭阳县主簿季本“不卑小官,克勤细务,使为有司者,皆能以是实心修业,下民焉有不归於厚道乎!”。(《王阳明全集》卷十八)在王阳明看来,揭阳县主簿季本是“爱人之诚心,亲民之实学”的典范。
“明德亲民”论是王阳明在同朱熹的辩论中提出来的。王阳明根据“知行合一”论和“致良知”说,对《大学》一书作出了新的诠释。他反对朱熹将《大学》中的“亲民”改成“新民”,因为“新民”是从效果言,而“亲民”则是从心性言;指出朱喜将《大学》中的“物有本末”释为“明德为本,新民为末”是分人己为二、“两物而内外相对也”。他批评道:“曰明德为本,亲民为末,其说亦未为不可,但不可分本末为两物耳。夫木之干,谓之本;本之稍,谓之末,惟其一物也,是以谓之本末。若曰两物,则既为两物矣,又何可以言本末乎?新民之意,既与亲民不同,则明德之功,自与新民为二。若知明明德以亲其民,而亲民以明其明德,则明德亲民焉可析而为两乎?先儒之说,是盖不知明德亲民之本为一事,而认以为两事,是以虽知本末之当为一物,而亦不得不分为两物也。”(《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续编一《大学问》)在王阳明看来,“明明德以亲其民,而亲民以明其明德”,“明明德”是己之“心上工夫”,而“亲民”则是心本体的外在作用,即在“事上磨练”工夫,二者虽有体用、本末之分,但“不得不分为两物也。”
王阳明在《大学古本序》中,从“体用相涵”的高度,阐释了“明德亲民之本为一事”命题。他说:“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己,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下之间,则备矣。”(《王阳明全集》卷七《文录四》)在这里,“体用相涵”有两层涵义:一是心体身用。格物以诚意的“事上磨练”工夫,就事上尽心而言,即是正心复其体的工夫;就事为实践而言,即是修身著其用的工夫。故从一身来说,则正心为体,修身为用。他论证说:“何谓身?心之形体运用之谓也。何谓心?身之灵明主宰之谓也。何谓修身?为善去恶之谓也。吾身自能为善而去恶乎?必其灵明主宰者欲为善而去恶,然后其形体运用者始能为善而去恶也。故欲修其身者,必在于先正其心也。”(《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续编一《大学问》)又说:“《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王阳明全集》卷三《传习录》下)二是从天下而言,明德为体,亲民为用,明德与亲民不可分为两物,我之身心与亲天下之民是息息相关的。他说:“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又说:“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明明德是修己以仁德,而修己以仁德必兼有亲亲、仁民、爱物之意,二者是不可分的。
王阳明以“仁者以天下万物为一体”之说重新诠释了“明德亲民”论。王阳明将佛、道的“本体”观念引入哲学,吸取了墨家的“兼爱”、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以及惠施的“泛爱万物,天地一体”的观点,并在孔、孟的“亲亲、仁民、爱物”和张载的“民胞物与”思想的基础上,“一宗程氏仁者浑然与天地万物同体之旨”(《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七),从本体论和境界说相结合的高度,提出了“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哲学命题。所谓“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从境界论看,就是一种无私的“大我”的天地境界。在这种“大我”的天地境界中的人,不只觉悟到自己是整个社会的一员,“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传习录》中),从而能够为社会做好事,所做之事皆具有道德意义;而且更觉悟到自己是宇宙的一员,“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草木鬼神鸟兽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我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续编一》《大学问》)所做之事,不只有益于社会,也有益于“天地万物”。如果说在现实生活中,由于人被“间形骸、分尔我”的自私自利的“小我”所蔽、遂滋生出各种罪恶现象的话,那么在天地境界中,“我”已不再是功利境界中的“小我”,而是“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凡有血气莫不尊亲”的“大我”,我之身即天地万物,我之意识即是大我之意识,最终实现“天地万物一体”的人生理想。从本体论看,王阳明立足于他的心性学说,将人心固有的仁爱之性扩展到家庭、社会再到宇宙万物,把人与天地万物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认为“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大人“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同上)“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兄、人之兄与天下人之兄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悌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夫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是之谓尽性。”(《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续编一《大学问》)由此可见,王阳明的“天地万物一体”之说,是建立在“心之仁本若是”的基础之上,都是由“父子兄弟之爱”的仁爱本性中推衍出“不忍之心”、“悯恤之心”和“顾惜之心”的生态伦理思想。王阳明提出的“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哲学命题,不仅承认植物、动物乃至整个自然界都有内在的价值和生存权利,而且也自觉地把人的天赋爱心由传统的人际道德向生态伦理扩展,从而构成了现代生态伦理学的最主要的内容,成为现代生态伦理学的基石,其功伟矣!
王阳明从“爱人之诚心,亲民之实学”经世思想出发,对佛、老的“虚无寂灭之教”与俗儒的“记诵词章之习”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他说:“世儒之支离,外索於刑名器数之末,以求明其所谓物理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遗也。佛、老之空虚,遗弃其人伦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谓吾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遗也。……夫禅之学,弃人伦,遗物理,而要其归极,不可以为天下国家。”(《王阳明全集》卷七《文录四》《象山文集序》)在王阳明看来,“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物,把心看成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传习录》下)佛、老只讲“虚空圆寂心”,“只说明明德,不说亲民”,“弃人伦,遗物理”,就是逃避人生的社会责任,所以,不可治天下国家。又说:“世之学者,章绘句琢以誇俗,诡心色取,相饰以伪,谓圣人之道劳苦无功,非复人之所可为,而徒取辩於言词之间。”所以,“今之所大患者,岂非记诵词章之习!”(《王阳明全集》卷七《文录四》《别湛甘泉序》)
“爱人之诚心,亲民之实学”的经世思想,王阳明作为“为世之师”在理论层面作出了全面阐述,作为“为君之臣”在实践层面也为世人作出了榜样。王阳明面对明中叶的政治腐败、土地兼并、士风日偷,无论在民族矛盾还是阶级矛盾方面,都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爱人”与“亲民”的具体措施。根据《年谱》简要述之:
十五岁,寓京师。“出遊居庸三关,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询诸夷种落,悉闻备禦策;逐胡儿骑策,胡人不敢犯。”
二十六岁,寓京师。边事告急,“朝廷推举将才,莫不遑遽。先生念武举之设,仅得骑射搏击之士,而不能收韬略统驭之才。於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究。”是年,先生学兵法,“每遇宾宴,当聚果核列阵势为戏”。
二十八岁,会试,赐二甲进士,观政工部,边虏猖獗,遂向明孝宗疏陈边务八事:“一曰蓄财以备急,二四舍短以用长,三曰简师以省費,四曰屯田以足食,五曰行法以振威,六曰敷恩以激怒,七曰捐小以全大,八曰严守以乘弊”。
三十九岁,升庐陵县知县。他根据“为政不事威刑,惟以开导人心为本”的理念,“使城中闢火巷,定水次兑运,绝镇守横征,杜社会之借办,立保甲以弭盗,清驿递以延宾旅。”
四十七岁,在赣南镇压农民暴动的同时,为了“扫荡心腹之寇”,他立社学以移民风,举乡约以格心。再请疏通盐法,建议“开复广盐”。如此,“则商税集,而用资於军饷,赋省于贫民”,军民皆受其利。
四十八岁,在江西,宁王朱宸濠谋反。王阳明督兵讨贼,朱濠就擒。疏免江西税。
四十九岁,在江西,面对天灾人祸,为民请命,疏请宽租。“上疏计处宁藩变产官银,代民上纳,民困稍苏。”
王阳明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镇压广西田州、思恩少数民族暴动。心怀“爱人之诚心”,上疏曰:“若尽杀其人,改土为流,则边鄙之患,我自当之。”“只求减省一分,则地方亦可减省一分之劳扰耳。”“欲杀数千无罪之人,以求成一将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
五十七岁,思恩、田州暴动平。王阳明反对“专有恃于甲兵”,主张“抚柔之道”:兴学校,倡乡约,抚新民,“犒以鱼盐,待以诚信,敷以德恩”,推选酋长,清查侵占土地,使其“实心向化”。在政权上,认为“凡为经略事宜有三:特设流官知府以制土官之势;仍立土官知府以顺土夷之情;分设土官巡检以散各夷之党。”
由上可知,王阳明无论在“破心中贼”的理论创新上,还是“破山中贼”的“廓清平定”上,都为明王朝建立了不世之伟绩。在中国封建社会中,他是理论与实践完美结合的典范。
注释:
(责任编辑 梁一群)
B248.2
A
1008-4479(2010)03-0100-06
2010-01-18
葛荣晋,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国实学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