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英俊 蔡玉侠
关键词:《接骨师的女儿》谭恩美骨传统
摘要:在《接骨师的女儿》中,“骨”在小说中反复出现,起到了连缀全文、推动情节和深化主题的作用,体现了作家在结构建构和组织素材上的高超技巧。
谭恩美是当代著名的华裔女作家之一。她1989年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便雄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榜”达9个月之久,之后陆续发表了《灶神之妻》、《接骨师的女儿》等数部作品,奠定她在美国文学界的声誉和地位。和《喜福会》一样,《接骨师的女儿》继承了谭恩美一贯的风格,探讨了文化归属、母女冲突等具有普遍意义的主题。这部小说在延续以往“讲古”套路的基础上,采用了故事中嵌故事的结构。老一辈的移民母亲讲述的故事与在美国本土长大的女儿的故事交替进行,成为以文化传承为核心的主线,其中还穿插了包括母女冲突、自我发展和夫妻关系等多个小线索,构成了—个头绪众多的网状结构。女作家谭恩美通过精心巧妙的设计,通过一个“骨”字,将纷繁的线索连缀在一起,构成了—个有机的整体;此外,作为关键词之一,“骨”在小说中反复出现,还起到了推动情节和深化主题的作用。“骨”在《接骨师的女儿》中的成功运用,显示出了谭恩美在结构建构上的匠心独具和组织素材上的高超技巧。
一、制造冲突,推动情节
没有冲突,情节就无法向前发展;没有冲突,也就没有了戏剧。在《接骨师的女儿》中,作家围绕“骨”设计了一系列的戏剧冲突,推动情节向前发展。
在以有限的第三人称叙述的露丝的故事中,“骨”多次象征性地出现在路玲和露丝的母女冲突中,见证了母女关系的发展。年幼的露丝因不满母亲的过度管制,故意摔断胳膊,造成骨折;路玲因看到女儿日记中希望她死掉的字眼,负气跳楼,造成肩胛骨骨折。两次骨折事件对母女二人的身心都造成了巨大的伤痛。但骨折的惨痛代价却让双方清楚地意识到了母女骨肉相连,永远无法割断这一血脉相连的事实。这两次骨折事件为小说制造了戏剧性的冲突,成为母女矛盾加剧的象征性反映。
“骨”还作为一个关键的线索戏剧性地出现在宝姨的生活中,并在她的生活中起到了决定命运的作用。宝姨的父亲是北京周口店地区一位远近闻名的接骨师。一天,刘沪生因脚趾骨被马踩断,前来就医,与宝姨一见钟情。两人互许终身,才有了后来的路玲。“骨”千里牵红绳,演绎了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但也正是这成就姻缘的“骨”造成了宝姨家破人亡的惨剧。棺材铺的常老板带肩胛骨脱臼的儿子前来就医,看中了宝姨,要娶宝姨做妾。遭到宝姨拒绝后,常老板伺机报复,在宝姨和沪生完婚之日,抢走了作为宝姨嫁妆的龙骨,导致了宝姨父死、夫亡和自己毁容的不幸。后来,一直被医生当成药引子的龙骨被考古学家认定是北京古人类的骨骼化石。常老板又阴谋通过少不更事的路玲攫取龙骨,牟取不义之财,结果造成宝姨和路玲母女反目。最终酿成了宝姨自杀的悲剧。“骨”如同宝姨生命中一个挥之不去的孽障,一步步把她推向死亡的深渊。
随后“骨”继续出现在第二代人路玲的生命中,继续导演着她的悲欢喜乐。宝姨死后,举目无亲的路玲投奔龙骨山上的孤儿院。在那里,她与在龙骨山(即周口山)上进行古人类骨骼化石挖掘工作的潘开京产生爱情,结为夫妻。但没过多久,潘开京为了保护北京古人类骨骼化石,牺牲在了日本侵略者的枪口之下。初尝幸福的路玲又一次因为“骨”经历了亲人的生离死别。抗战结束后,路玲辗转到了香港,为了筹集去美国的路费,她只得忍痛卖掉家传的甲骨。她失去了祖辈留下的最后的纪念,换回了一张通向美国的船票。
由此可见,“骨”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宝姨、路玲和露丝三代人的命运,在小说的情节发展中起到了关键性的推动作用。
二、深化主题,画龙点睛
除推动情节外,“骨”在小说中还起到了深化主题、画龙点睛的作用。宝姨生前除了传授给路玲中国书法的精髓外,还将一块带有古文字的甲骨作为传家宝传给了路玲。不幸的是,流落到香港的路玲为了凑够去美国的路费,不得不忍痛卖掉甲骨,从此失去了祖辈世代相传的宝贵遗产。随后的她也如同浮萍一样,失去了根基,失去了归属,淹没在美国主流文化的洪流当中。路玲和露丝各自讲述的故事中反映出两个截然不同的路玲的形象,这两个形象十分鲜明地凸显出失去根基与传统对路玲的影响。在路玲自己用汉语书写的故事中,读者看到,来美国之前的她自信、充实,性格果敢大度,身上汇聚了勇敢、智慧、包容等许多中华民族的美德。但是在露丝讲述的故事中,路玲却是一个一直未能融入美国社会的旧中国妇女形象。她刻板、虚荣、迷信、多疑,操着一口夹生饭似的蹩脚英语,在西方文化面前显得愚蠢可笑,不可理喻。她失落又迷茫,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可悲人物。这种强烈反差究其原因,正是一个人在失去了精神核心后迷茫无助的自然表现。小说结尾处,在象征中国文化的唐先生的帮助下,路玲重新见到了久违的甲骨,也猛然记起了自己母亲的姓氏——谷。她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根,找回了失落的传统,从此内心不再焦虑迷茫,而是变得平和、安宁。由此可以看出,“骨”在小说中已不再是一个简单孤立的具体事物,而是像甲骨文一样的象征符号,一个抽象集合,象征着历史和传承,代表着根基和归属。路玲对母亲姓氏的遗忘,祖辈遗产的失落,都象征性地反映了华人移民在美国的生存状态。面对美国主流文化的大潮,他们失去了赖以慰藉的根基和传统。路玲内心的落寞、空虚和焦虑正是典型的华人移民的精神写照。他们默默地生存在主流文化的边缘,无法用自己的声音和文化来表达自我和争取自己的权利。他们处于集体的失语状态,只得无奈地通过“讲古”的方式来让在美国长大的后辈了解祖辈的传统。但也正是这种看似无奈的“讲古”实现了华人移民对主流文化的对抗,他们以自己坚忍不拔的努力最终找回了自己失落的传统。甲骨的重现和“谷”姓的记起代表了华人传统的复活。
在美国本土长大的华人后代露丝的身上,“骨”进一步引申出一种新的含义。露丝在美国文化的熏陶下长大,却又不可避免地受到母亲身上中国传统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双重文化的矛盾性使她像一个无所适从的夹缝人。对祖辈文化和传统的不甚了解造成了她根基的缺失和自我的模糊,也使她丧失了安身立命之本。她缺乏自信,也缺乏“自由的给予和接受生活的勇气”。在小说中,露丝为同居的爱人阿尔特和他的两个女儿无条件地付出,却并没有换回相应的理解和关爱。自从搬到阿尔特的住处和他同居之日起,露丝每年一度的失声象征着她自我的丧失。工作中,露丝尽心尽力地为别人写作,却始终是一个传达别人声音的传话筒,只能默默地为他人做嫁衣。她不能表达自己的想法,她的劳动也得不到任何荣誉和承认。生活中的她就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在这种背景下,路玲讲述的“骨”的故事为生长在美国、受西方现代文明熏陶的露丝开启了一道通向祖辈的过去和传统的闸门,同时也为她打开了一
扇审视自我、接受自我、实现自我的未来之门。露丝一下子从路玲讲述的“骨”的故事中汲取了一种无形的力量。她开始审视她和阿尔特的关系,反思自己的工作;她开始坦然自信地敞开自我,“自由的给予和接受生活,接受自己身上深入骨髓的中国传统”。由“骨”所实现的美国文化与中国传统的对接,使露丝了解了祖辈的历史,也找到了心灵的归属。她深刻地认识到,以路玲为代表的老一辈的传统,已变成记忆,点点滴滴,渗透进了后辈的骨子里。“他们就在你的骨子里”。此外,她在找到归属的同时还找到了一个实现自我、发展自我的途径。她认识到,她的使命就是通过自己去书写老一辈的故事。她要为自己写作,为自己的母亲和外婆写作,书写她们的爱恨情仇,她们对过去酸楚的记忆和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在第三代人露丝的身上,“骨”所代表的记忆和传承已经演化成了一种“骨气”,一种无形的力量。没有了“骨气”,人就泯灭了自我,也就丧失了人的安身立命之本。
小说结尾处,路玲最后忘记了对过去苦涩的记忆,保留了美好的回忆。作家的这一安排似乎在暗示,记忆的作用在于警戒和教育后人,以便他们对历史有更深刻的了解,进而对自身有更清醒的认识;华人后代应该发扬老一辈的优良传统,牢记历史的教训,把历史不再当成肩上沉重的负担,而是作为脚下坚实的根基,自立自强,创建一个更明快、更积极的未来。
三、连接线索,统一全文
在《接骨师的女儿》中,“骨”反复、多次出现在小说中。从小说的标题,到宝姨传给路玲的传家宝——带古文字的甲骨,被医生当成药引子,具有神奇功效的龙骨,北京周口店古人类的骨骼化石,再到宝姨的娘家姓氏——“谷”(与“骨”同音);从路玲和露丝母女二人因冲突而导致的分别骨折,到刘沪生被马踩断脚骨结缘于宝姨,棺材铺常老板由于儿子肩胛骨脱臼而结怨于宝姨;从路玲因龙骨与宝姨反目,宝姨悲愤自杀,到路玲苦苦寻找宝姨的尸骨,再到路玲的第一位丈夫为守护北京古人类的骨骼化石而壮烈牺牲……一个“骨”字连接了中华民族的历史和现代,连接了爱怨交织的母女关系,连接了宝姨、路玲和露丝三代女性的命运,连接了原本素不相识的人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也连接起了东、西方和阴、阳两界。头绪纷繁的多个线索就这样紧紧围绕一个“骨”字,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
小说的结局,甲骨重现和“谷”姓找回让半生彷徨的路玲最终获得了心灵的安宁;路玲讲述的“骨”的故事让露丝终于理解了母亲的心理重负,理解了母亲近乎专制的爱,母女二人尽释前嫌;找到自我的露丝也化解了与爱人阿尔特的种种矛盾,组建了以平等和互爱为基础的真正的家庭;露丝也找到了实现自我、发展自我的途径:为自己写作,为自己的前辈写作。“骨”字实现了中西的沟通,母女的沟通,爱人的沟通,古今的沟通和阴阳的沟通。谭恩美堪称一位技艺高超的“接骨师”,她用手中的笔为“龙骨”,把疏离的古、今、中、外连接到一起,把错位的三代女性的生活连接在一起,并且分析其症结,对症施治,演绎了一首海外华人的写“骨”绝唱。
(责任编辑:水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