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在乡村与城市的边缘

2009-12-10 08:53熊家良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9期
关键词:郑小琼黄麻身份

熊家良

编者按:新诗向现实回归,揭示社会的痼疾、人间的冷暖和底层的挣扎,告别长期以来那种自我吟哦、凌空蹈虚的创作陋习,这是新世纪以来当代中国一个重要的文学命题。从这个角度讲,作为“打工族”代言人的郑小琼的出现,可以看作新世纪中国诗坛的重大收获之一,其所具有的社会学价值和美学意义是相当突出的。本期,我们将集中推举她的部分代表作,并特邀六位从事新诗研究的学者对郑小琼诗歌文本或作宏观评论,或作微观的细读,以飧读者。

每个人的内心,都潜藏着一种对自身身份的难言的焦虑。人是文化造就的动物。而身份是人对自己与某一种文化的关系确认,对身份的认同,既是一种文化现象,也是一种心理过程。长期以来,身份制作为一种社会制度对中国人的作用和影响是持续而深刻的。改革开放以前,我们所处的是一种身份社会,身份是划定的、清楚的,也是相当固定的。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城乡身份之别。“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是两种不同的身份标记,身份的不同决定了“城里人”与“乡下人”一生命运的差异。城乡之间的鸿沟很难跨越,“农转非”曾是许多乡村青年的梦想,但对他们来说,城市的灯火总是那样遥不可及!

乡下人大规模进城得益于市场经济在中国的落实。市场经济的启动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在“新生活”的召唤之下,农民们尤其是青壮年纷纷拔脚上田,奔赴城镇;放下锄头,操起机器,成为人在工厂工作户口却还在农村的亦城亦乡、亦工亦农的“农民工”。传统意义上“被困在土地上”的农民日益减少,日渐增多的是向城市流动的农民工,这些农民工迄今预计已逾1亿5千万人,是世界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尽管中国的农民工义无反顾地行走在城乡之间,实现了有史以来中国农民最彻底的一次解放,但由于二元体制和二元社会的障碍,这些年来一直作为边缘化的特殊群体而工作和生活着。他们的基本权利和合法权益没有得到充分而有效的保证,社会保障缺失,安全事故频发,生存境况堪忧,而且,后顾之忧无法排除。这种现象成为“底层写作”现实关怀的一个重要命题。郑小琼的某些诗歌,就是从社会学的意义上,以艺术的形式对这一现实的形象表现。她把现代化、时代、个人因生活变故、处境改变,导致身份意识失落莫辨的复杂感受传达出来,充满了“角色自塑与意识重构”的艰难、惶惑与痛苦。

就打工诗歌的创作而言,郑小琼应该算是“后起之秀”,在她2001年正式发表作品之前,打工诗歌就已经有了近20年的历史。而且,打工文学的作者成百上千,那么郑小琼出现的意义何在?我以为,她是努力为农民工打造一张“身份证”而确立了自己的独特位置!

且看她这首题名《黄麻岭》的短诗:

我把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安顿在这个小镇上

它的荔枝林,它的街道。它的流水线,小小的卡座

它的雨水淋湿的念头,一趟趟,一次次

我在它的上面安置我的理想,爱情,美梦,青春

我的情人,声音,气味,生命

在异乡,在它黯淡的街灯下

我奔波,我淋着雨水和汗水,喘着气

——我把生活摆在塑料产品。螺丝,钉子

在一张小小的工卡上……我生活的全部

啊,我把自己交给它,一个小小的村庄

风吹走我的一切

我剩下的苍老。回家

这是郑小琼《黄麻岭》组诗中经常被人提起的一首。当年20岁的她,怀着对现代文明的憧憬,勇敢地逃出家乡那个沉闷压抑的小医院,跳上南下的火车时,还不知道命运之轮将会把她带向何方?等到她在黄麻岭这个珠三角的南方小镇暂时安置下来时,希图安顿的不仅是她流浪的身体,更有漂泊的灵魂。每当她一次次从出租屋里出来,闻着荔枝花的清香,沿着黄麻岭的街道走向工厂,来到流水线的卡座前,对青春、爱情、前途和理想,还怀揣着希冀与信心!每一丝气味,每一种声音,每一次生命的律动,都冲撞着她年轻的心。尽管新的工作意味着早出晚归,伴着黯淡的街灯,淋着雨去,流着汗回,除了吃饭、睡觉,打工成为生活的全部,但她似乎也无怨无悔。她愿意把自己的身心全都交给黄麻岭,成为新一代的城市产业工人。初来乍到的年轻女孩有着美好的梦想,以为都市时刻都敞开胸怀,让她“在这个异乡扎根,长成蓊郁的大树”(《东莞的味道》),但当她把根从南充乡村的田野里拔起,却栽不进这东莞城市群的水泥地里去。而是像浮萍一样漂泊,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从一个工业区到另一个工业区,从一个工厂到另一个工厂,从一个工种到另一个工种,不断感受来自现实的锋利与脆弱。

在紧张繁忙的工作和生活中,郑小琼是个沉默的失语者。她把少得可怜的一点时间拿来写作,让黄麻岭在她的文字中呈现、复活:“我认识的这个南方海洋边的村庄,我在它的身上行走,走过了许多年,看见荔枝林下,屋舍,楼房,厂房,灯光下外乡人与毛织厂的姑娘……开花落花的水仙,停停走走的车辆俄都把它们唤作黄麻岭,我看见自己,在它的身体上生长”(《黄麻岭·村庄》)。应该说,郑小琼对黄麻岭是有感情的,她把“青春丢失在这里”,希望换取城市公民的名分。但是这名分的获得相当艰难,含混的身份模糊难辨。也许这是特殊的国情吧,正如郑小琼意识到的:“其他国家工业化时程中,根本没有产生过像我们国家一样有着庞大数量的身份属性如此模糊不清的农民工的群体,身份属性的模糊不清在现实间就意味着他们的权利得不到保障”。没有暂住证会被收容;没有户口,孩子很难上到学;没有医保,没有劳保,更没有养老保险;没有固定工作,“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命运”。在现实面前无所适从,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漂泊是他们的特征,沧桑是他们的烙痕,从身体到灵魂。

暂住、暂住,城市只是暂时收留了他们。尽管这意味着忍耐与等待,意味着欠薪,意味着薪水常常难以兑现,等到伤了,残了,衰了,老了,就得离开城市。“她在机台、卡座、工地上老去/他的背后,一座座高楼林立的城市,又把他们遗弃”(《黄麻岭·厌倦》)。在有关黄麻岭的诗中,郑小琼曾不止一次地写到荔枝林。这荔枝林勾起她对故乡的“眺望与思念”,她看见辽阔而瓦蓝的风吹过荔枝林,“荔枝林间,我拥有的鸟鸣,清澈。干净”,好似“她遗忘的童年,摇摇晃晃地从荔枝林经过”。但这毕竟不是故乡,而是个现代化的工业城镇。风吹落了这些打工者像荔枝一样饱满而柔嫩的青春,而被他们自己缝进了布匹、铁器、塑料、楼台……

多少年了,我看见这么多她们/来了,去了,像荔枝间的叶子一样,老了,落下,整整六年,我都在这个,村庄里观望等待,看她们是怎样地从远方来,又回到远方,多年以后,我还看见她们,就像看见现在的情形,背着沉重的行李/与闪亮的希望来到黄麻岭,带着苍老与疲惫/回去,多少年了,我一直活在她们中。

——《黄麻岭·村庄》

此时此地的郑小琼,不仅是个观察者和表现者,而且是个亲历者和在场者。她所遇到的现实是:她和她的打工兄弟姐妹们尽管付出了青春与健康,但仍然是没有明确身份的人。哪怕在此劳作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这里都难以成为他们的生根之地,一切都将随风

而逝,留下断指和梦想,徒剩“苍老”的肉体与灵魂,最后打道还乡。所以,在郑小琼看来,这里只是她的“呆不下的异乡”。“呆不下”的理由是因为没有名分,身份不明。在“黄麻岭的荔枝林间”,她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一个流浪异乡的人,“在生活的风中踉跄”。

“田园将芜胡不归”(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如果说陶渊明的心是不愿被官场挤压,从而挂冠归隐,任性自然,乐安天命;郑小琼的心则是被冷酷的城市挤压,试图在“接近大地、庄稼、树木、河流、山野的过程中”找到一条返回内心的道路。但是很不幸,那个炽热、温情、真诚、朴素的乡村已不复现。青壮打工去,守屋老与幼,十室九空。满目萧条,“黄昏笼罩的屋舍/像搁浅的鱼”(《黄斛村纪实·返乡之歌》);水不再清,树不再绿,“河中的丝草,不再有伶俐的口齿”(《黄斛村纪实·秋天,弯曲》),人也不再那么淳朴、善良,卖淫、赌博,“把欲望,道德,内脏都涂上胆汁,这苦,只有一个保持老式传统的神像才阅读”(《黄斛村纪实·春天,水》)。在城市工业现代化的挤压下,传统像冬天一样崩溃,古老的乡村已“被物质时代的抽水机抽空”,变得十分脆弱,成了“回不去的故乡”,这就是“中国内陆传统的村庄在改革开放中,在由传统的乡间秩序向工业化推进的这个过程所遭受的境遇”(郑小琼《关注农业关心农村关爱农民——广东作家四人谈》,《文学报》2007年9月6日)。儿时的理想是改变家乡,现在家乡变了,却是面目憔悴,人事不堪,同样无法安顿“肉体与灵魂”,因而“返回过去,一件多么沮丧的事”。面对这种前无去路、后无退途的两难处境,诗人内心凄凉,酸涩绝望。从乡村里走出来,不再务农,但未能改变农民身份;进入城市走进工厂,仍然不是城市公民不是产业工人。伤了,残了,老了,都得回到乡村去,可是家乡已不宜居留,自己也不再是农民,回家能做什么?农民工群体在这城乡二元的格局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从而产生对城乡两个社会的剥离感,成了无根的人。进退失据,何去何从?变成了郑小琼的诗歌“天问”:

这年代。她恨透了城乡二元,地域内外之分

她不能再让那页户口簿幽禁成乡村的宫女

她浮动的肉体跟欲望,成为水泥,钢筋

筑路,建桥,成为从乡村到城市的梯子

——《黄斛村纪实·春天。水》

反抗身份曾是文学热衷的话题,也是郑小琼诗歌中的重要意义符号。在郑小琼对身份的省思与反抗中,我们看到了阶级意识和性别意识。可以说,中国目前的农民工处于社会的最底层,生活得最艰难,几乎一无所有。他们虽然呆在城市,但“它的繁华是别人的,它的工厂、街道、服装商铺是别人的,它的春天是别人的,只有消瘦的影子是自己的/他们是我,我是他们”(《黄麻岭·他们》)。作为“他们”中的一员,郑小琼一直保持着在场感和疼痛感,她能感受到农民工“有着铁一样的沉默与孤苦”,这使我们常常想起《国际歌》里的词句,希望能把炉火烧得通红。然而这些打工族眼下大多还是“缄默而隐忍”的,“我看自己正像这些铸铁一样/一小点,一小点的,被打磨,被裁剪,慢慢地,变成一块无法言语的零件,工具,器械/变成这无声的,沉默的,喑哑的生活!”(《黄麻岭·声音》)她要代这些被剥夺了身份、被剥夺了言语,甚至被剥夺了意识的底层劳动者发出愤怒的“声音”。始终站在农民工阶层的行列,做一名代言人,从而与安子等少数“成功者”区别开来,她们俩的诗歌立场和态度是完全不同的。

作为女性诗人,郑小琼尤其能感受打工妹的遭遇与感受。这些女孩子们曾经有过多么光鲜明亮的青春:“她们的美丽挽起了黄麻岭的忧伤和眺望”(《黄昏》)。但她们却在超负荷的劳动中承受着比男工们更沉重的压力,“她目睹她只是被挤压的铁中的一块/沿着打工的机台弯曲,成形/在螺母的旋转中,在声光的交织间,她被生活不断的车、磨、锉、铣……/她无法拒绝那些巨大的外力烘烤与锻打”(《铁具》)。在这样的强力下,没有多少人能够顶下来,女工们的前途是暗淡的:“有多少暗淡灯火中闪动的疲倦的影子/多少个赢弱、瘦小的打工妹在麻木中的笑意”(《钉》)。那笑容里更多的是苦意!对于那些上了年纪的女工们,郑小琼更添了一份同情与不平。她们当年背着沉重的行李与闪亮的希望来到城市,找一份工打,十几年下来,身体“像松散的废旧的机台…一疾病像深秋的寒夜”。这是每月几张百元钞票换来的代价。但是,想做“奴隶”还不得,“年龄在风的舌尖打颤”,到了三十七八岁,就连这份工也打不上了,“十几年的时光锈了,剩下……老/落叶一样的老……在秋风中/抖动着”(《三十七岁的女工》),带着苍老与疲惫回乡,瞻念前途,不寒而栗。

正是出于对命运身份莫辨的伤感,才有了以郑小琼为代表的“底层写作”与“打工诗歌”。生存真相的揭示,苦难根源的思考,既有平白结实的叙述,更有一身正气一腔热血!殷明认为,“郑小琼在无意识中,获得了某种身份的象征,通过身份的‘定位,又获得了抒情、言志、状景、叙述和思辨的话语权。在不言阶级顶多言阶层的当下,郑小琼‘定位在金字塔的最下面一个阶层。她以这个阶层的体验和认知,进入我们的内心,以及当下的时空。”(《后工业时代决绝的哀嚎》,见郑小琼博客)她的诗歌调子从不轻松,这缘于生活本身的沉重。“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苦者歌其辛,爱者歌其情”,这是自《诗经》以来的现实主义文学的“草根”传统。但是多少年来,在“大传统”的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威权的挤压下,这个传统越缩越小,成了“小传统”而后继乏人。郑小琼和她的诗友们自觉不自觉地承接上这一传统,以原生态的叙述让我们感受到真相的力量。

郑小琼在一次发言中说:“用诗歌建立内心的秩序,保持着一种人性的善良与正义;用诗句来抵抗权力与资本世界带给内心的损伤,保留着人类对内心的理想与尊严,更加热爱我们内心的本身。”(《我思故我诗》,见《工人日报》2008年7月18日)从这里我们发现了她的一个新的身份——社会公民!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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