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悲伤的风俗和古老的高傲”唱支歌

2009-12-10 08:53赵金钟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9期
关键词:郑小琼风俗消失

赵金钟

山河像梦一样破碎,拆迁

剩下历史的阴影笼罩的宿命

啊,我无法忘记的旧有风俗

被工业时代污染,它们在心灵

深处挣扎,被不断地删改

逝去的人在镜中出现

我的血液间残留着他的身影

声音和意义,从它的阴影中

逃离,那些遥远而静寂的风俗

聚积,空气中弥漫着传统的香气

我和传统像失散已久

从这一刻我必须重新提起,它

有些悲伤的风俗和古老的高傲

在春风或者青草间诵读诗篇

面对节气,习俗跟崩溃的传统

我无法忍受在人群中巨大的孤单

在破坏的心灵的废墟上,时间的斑纹

高贵而美丽,它重新落下清明雨滴

——《清明诗篇》

很长时间以来,“传统”与“现代”一直处于矛盾与对抗的状态之中,现代文明的发展与前行往往是以消损、丢弃乃至牺牲传统为代价的。在一般的描述中,“传统”似乎总是代表着陈旧、灰暗、落后,而“现代”则意味着新鲜、明亮和进步。特别是中国近现代以来,外侮不断加重的国情,使得“传统”的负面影响被日益强化,与之相伴的则是现代化的呼声日益高涨。“现代化”从本质上看就是“西化”,用西方工业文明的标准来改造中国。这样,“现代”与“传统”又成了改造与被改造的关系。

在这一对抗的过程中,人们看重的主要是物质进步。然而,这种全民性的物质狂欢却又带来了新的悖论:在强大的改造声浪面前,传统并未束手就擒,它总是不失时机地调整着自己,以抵抗“改造”。而传统有时扮演着映照现代化弊端的一面镜子,它的价值和长处又是现代物质文明中往往缺乏的。这就是为什么在新文学史上,除了郭沫若等少数人之外,多数作家频频回顾传统或在正面赞美现代时也不忘向传统投去温馨一瞥的深层原因。“现代”在忙于做物质推进的时候,“传统”在坚守精神阵地。它以其固有的结构和暗示力,唤醒着人们心灵深处的原始记忆,以此来减缓来自于现代的破坏节奏。纵观中国现代文学,集体无意识对其的潜在牵引尤其是传统文化中归隐意识的召唤从来就未曾停止过。传统常常又在消解着现代。

郑小琼的《清明诗篇》可以看作是对“传统”与“现代”两种力的角逐加以诗意书写的成功范例。不用多说,“清明”一词就清晰无误地把“传统”摆在了诗面上。这一语词所涵盖和代表的意义,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把有关节气、祖先、祭奠、落魄文人、古道心肠等等指向传统的意义因子吸附在一起,呈现在读者的面前。

郑小琼生活在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疯长的高楼大厦,急剧扩张的物质生产,正在击碎传统的链条,销蚀其既有的妩媚与丰腴。“山河像梦一样破碎,拆迁”一句,形象地抒写了在大工业面前,传统被挤压、拆卸的情状。此处的“山河”自然不能做自然山水来理解,它其实是蕴涵了“山河”及其文化寓意的传统的代称。“破碎”一词是诗人主观感情的自然流露。诗第一节最后三句更为清楚地表达了诗人对于传统的消失的痛惜及其对促使传统消失的“工业时代”的不满。“挣扎”、“删改”二词尤为用力,它们活脱出了“传统”消失的动态过程,彰显了这一过程之中的“力”的较量——有三种力混合其中:一是改造的力量(现代:“工业时代”),一是拒绝改造的力量(传统:“旧有风俗”),还有一种是诗人的主观力量。它们形成一种诗语的合力,来集中突现在工业文明的进程中“传统”的历史宿命。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不是在写旧事物的退场,而是在写有价值的东西的消亡,诗歌由此给人一种沉郁与凝重之感。而且,这种沉郁与凝重一直贯穿于诗的始终,成为诗歌的抒情基调。

第一节意在表现“传统”的被删改与正在消失的宿命。其实在诗人心中,对传统的悄然消失这一残酷现实是深感痛惜的。消失是“工业时代”强加给传统的,而传统却一直在设法抗击和逃避着这种宿命。这一点与诗人的愿望不谋而合。正因如此,诗人在第二节设置了一个“逝去的人”,从“我”与他的血肉联系中,表现传统对于现代的抗争实绩及其顽强的生命力。

“逝去的人在镜中出现”自然是一种幻影。但它把传统对于现代的抗争引向具体,进而使抽象的意义呈现变得具体可感:“逝去的人”、“镜”、“我的血液”、“身影”、“风俗”、“香气”等意象和“出现”、“残留”、“逃离”、“聚集”、“弥漫”等动词,把传统的生命力、抗争力以及诗人的愿望与喜悦表现得清晰可寻。诗人告诉我们,在现代的强大压力下,传统并没有消亡,它还在“我”(其实还有“你”“他”)身上延续着,在空气中弥漫着。传统弥散在现代之中,这自然是一种真理。但诗人显然不是为了演绎这一真理,她是在书写一种愿望,一种希望美好的传统不要消失的理念。而在她的生活进程中,这种愿望正在消失。诗人所做的只是一种诗意的挽救。所以,这一节抒写,是悲剧混合着悲壮,强化了整首诗的沉郁与凝重氛围。

接着,诗人在第三节继续抒写传统的渐失带来的痛惜之情及诗人进行拯救的努力。

“我和传统像失散已久”是现实呈现,在物质生产和现代文明狂欢的时节,我们的确与传统渐行渐远,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国人运作的内容和形式,基本上依照“现代”的规范而行。难怪诗人写道:“面对节气,习俗跟崩溃的传统,我无法忍受在人群中巨大的孤单”。这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生存境况,暗示出“现代”力量的无比强大,以及诗人自我对文化传统的执意守护,当人们争先恐后地追逐“现代”,摈弃传统,诗人虽身处其中却心感孤独。在诗人的心中,这或许是巨大的悲哀。所以,诗人怀着历史的使命感与现实的紧迫感,高声吟道:“从这一刻我必须重新提起,它,有些悲伤的风俗和古老的高傲”!这是她对传统逐渐消失的社会现实的失望,也是她渴望挽救美好传统的心声。

现代化是我们国人百余年来的梦想,它滚滚前行的巨轮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的。诗人没有丝毫否定它的意思。但追逐物质,丢掉精神;为了现代,抛弃传统,显然又是诗人所不能苟同的。为逝去的传统悼惜,同时反思现代化的弊端,这也是诗歌的批判价值所在。在诗中,我们似乎读出了这样的味道:或许通过我们的努力,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我们可以挽救和保护民族美好的传统——“时间的斑纹,高贵而美丽,它重新落下清明雨滴”。然而,通读全诗,我们觉得,这只是诗人的美好愿望,并非现实的必然趋势。因为在“时间的斑纹”一句前边,诗歌写道“在春风或者青草间诵读诗篇”,这即明确地告诉我们,诗人抒写的是读诗的感受,是古人优美的诗句在其“破坏的心灵的废墟上”长出了绿洲,泛起了绿意。这样,“时间的斑纹,高贵而美丽,它重新落下清明雨滴”就不是未来的社会现实,而只能是古代风俗(传统)滴在诗人心头的精神甘露。诗歌最后一句很自然地使人想起唐人杜牧的《清明》诗,想起清明时节的绵绵细雨,牧童指间的杏花村和杏花深处的酒家,农业文明的闲适、惬意以及充满温柔的忧愁,一下子涌到现代人的眼前,令他们艳羡不已。

生活在现代心脏的郑小琼为什么偏偏青睐传统习俗?除了我们前面提到的传统在积极抗争的原因之外,还有诗人自身的原因。那就是她对现实生活的失望。作为打工诗人,她曾和所有打工者一样,怀着对城市生活和工业文明的无限向往出来打工。然而,令他们始料不及的是,打工生活并不是想象中的天堂,打工路上充满了辛酸。正如郑小琼所说,“写出打工这个词,很艰难,说出它,流着泪/在村庄的时候/我把它当着可以让生命再次飞腾的阶梯/但我抵达/我把它,读作陷阱”(《打工,一个沧桑的词》)。现实和理想的强烈反差,使得诗人更加怀念乡土,自然也就留恋与乡村生活息息相关的传统。这也可以说是恋旧心理的体现。“恋旧”与“进取”是一对矛盾因子。但它们都是人类正常的心理现象与人类意识的重要构成部分,它们的对立统一与交结转换决定着人的生存方式。生存和艺术同时关注着它们,然而又有着不同的价值取舍。一般来说,前者器重“进取”,而后者则更留意“恋旧”。艺术家由于自身的文化素养和进取结局的不尽如人意而往往特别宠爱“过去”,并且常常情不自禁地涂以温暖的色彩,以弥补在生存格局中的某些缺憾,达到心理上的平衡。

由于现实的灼伤和生活的不尽如人意,郑小琼常常回忆过去,抒写乡村生活。记忆中的乡村成了其灵魂的栖息地和精神的避风港。村庄、远山、沟渠、树木、玉米、秧苗、牵牛花、鸟鸣声……这些承载着诗人童年生活和乡村记忆的物象,被其有意无意地涂抹上温馨的色彩,写成诗句。尽管她知道在“现代”的强力碾压下,乡村的颓败已无可挽回,但她渴望留住乡村的单纯、和谐与宁静的思想却异样强烈。这与她在《清明诗篇》中表现的情绪是一致的。理解了这一点,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该诗的艺术审美特征和文化价值取向。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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