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战争

2009-11-26 09:17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09年10期
关键词:荷花淀孙犁战争

叶 开

1,战争和残酷抒情诗

《荷花淀》这篇小说,长时期地被选人中学语文教材,相信每个人都对它的开头留有印象: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予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在这里,“女人”这个词本来是一个集合性的名词,但被用作特定的指代:水生的女人。她无名无姓,甚至面目不清。她在这个开头里,仅仅是等待。

重读这篇故事时,我产生了极大的疑惑:为什么她是“女人”?而不是有名有姓的“王玉梅”、“李晓娟”之类的名字?是因为她不需要名字呢?还是她作为一个指称对象,在故事的后面。还需要得到虚化?在故事里,“女人”这个词一共出现二十三次。其中十七次指代“水生的女人”,六次是泛指“女人们”。这篇故事,从一开始,就对“女人”的从属地位,做了明确的交代——她们不仅是无名无姓。从属于自己的丈夫,而且,她们的思想还落后于自己的丈夫。丈夫们偷偷参加了队伍。怕女人们拖后腿,干脆全都留在镇上,共推水生一个人回村里做思想工作。女人们都知道了,她们默认了这个事实。但是,“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过了两天。四个青年妇女集在水生家里来”,商量着要去找丈夫们见一见他们。在小说里,这也是她们思想落后,拖战士们后腿的证据之一。本来,丈夫们参加队伍,就必须通情达理、甚至兴高采烈地送他们上战场的。但是。这些女人们顾及自己的“私情”,脑子里还保留着落后的“家庭”观念,每个人各自想念自己的丈夫,有想送衣服的,也有“有句要紧的话和他说说的”,都不是“觉悟”很高的行为。

作家在这里保留了一个伏笔,为这些青年妇女们日后能够抛弃私人的、家庭的情感打基础。这样,小说里一开始的那个貌似“花前月下”的温馨小院,就变成了一个必需被批判的描写。既然战争中。人们必需抛弃家庭的观念,而且,侵略者和他们发动的战争也是实实在在包围着他们村庄的,那么,这种气氛就不合适了。根据故事的背景交代,读者可以得知,这个村子属于白洋淀地区,在日本兵和伪军扫荡范围之内,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会突然闯进来烧杀抢夺,无恶不作。革命的老百姓,在反围剿反扫荡的斗争中,早就积累着丰富的经验,他们会时刻警惕着,而不会像故事里的女人这样,敞开着院门,还似乎漫不经心。那么恬静地编织着苇席,专心致志得似乎都“物我两忘”了,以致“苇眉子在她的怀里跳跃”。这种情形,只有环境极其美好,社会极其安全,内心极其平静时,人们才会有的感受。在王维的山水田园诗里,安安静静的田园生活,乡村劳动,炊烟四起,鸡鸣狗叫,孩童追逐,老丈闲聊。这些是和平时期普通老百姓平静生活的日常景象。但是,“女人”所处的白洋淀山村,确是一个周围有敌人凶恶环伺,随时都有可能前来袭击的危险环境。在这种环境中,如此安静,如此专心地编着苇席,确实在气氛上,有些诡异。

从前的革命战争片的记忆,让我一看到这种月夜,安静,女人等待的场景,就会产生紧张感。我们小时候一遍遍地观看《地道战》、《地雷战》、《铁道游击队》等革命电影,脑子里保留了太多鬼子们趁着安静的夜晚悄悄摸上来的记忆了……虽然我们明明知道,最后他们总会陷入我队伍的埋伏中,而落下可耻的下场,但是,他们进村时,我们还是心里砰砰乱跳……

《荷花淀》里却相反,这个院门大敞的女人,似乎是无忧无虑地等待着自己的男人下地劳作回家,因此,场面气氛温馨……这种气氛,令人联想到了是传统小说里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意境,是“花前月下暂相逢”的美好向往。这跟我在革命电影和其他小说里感受到的紧张气氛完全不同。要不是后面轻轻地提到“队伍”、“鬼子”等词汇。我会错以为这是一篇爱情故事,而不是描写战争的小说。

然而,这的的确确是写战争的。

我对这篇小说到底是写战争还是写爱情,产生了极大的疑惑。

如果写战争,这样开头,到底真实不真实?

我解不开这个疑问。如果是战争中的状态,故事的开头,也许应该是这样的:

……夏天的一个深夜,月亮高悬,没有风,连虫子也已经沉睡了。一个女人坐在院子里,一边织着苇席,一边留心地注意着虚掩的院门。……突然,一个人影闯进来了,女人猛地站起来,她的心砰跳……

然而,这仅仅是我戏拟的另一种开头。有经验的读者,还会反驳我,说孙犁的文笔就是以优美而著称的,“荷花淀派”就是写这些美好事物的。但是,到底是山水田园诗是恬静的、美好的,还是战争是恬静的、美好的?

战争是什么样子的?

战争的本质是什么?

在这篇文章里,我无法对此深入探讨,也不想给出一个明显的答案。

《荷花淀》这篇故事不是不知道战争的本质:在临别时,永生郑重地嘱托自己的女人,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

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

这里面,年轻夫妻的谈话,触及到战争的残酷本质:死亡。

水生这位参加队伍的积极分子,临走了,还不忘让自己的女人跟敌人和汉奸“拼命”。可见,当时的村庄气氛和背景,都极其不适宜进行诗情画意的描摹。这种描写,给我带来了一种极其矛盾的理解:要么这个村庄是山水田园诗里和平的世界,要么作者认为战争是美好的。这是一种极其不协调的气氛,然而,在这个故事里,这种不能解开的矛盾,却得到了专业和普通读者的交口称赞。

一九八五年夏天,抗战胜利四十周年时,南京的大屠杀纪念馆刚刚落成,于八月十五日开馆。军队作家在北京开了一个会,会上,有老作家忧心说,苏联卫国战争只有四年,却出现了那么多的大作品,我们抗战八年,却没有出现。老作家经历过战争,却写不动了。年轻作家却没有经历过战争。

当时的年轻作家莫言站起来,说:“我们虽然没有经历过战争,但是我们可以想象……”

他的发言,在当时被认为是狂妄。

第二年底,莫言就根据自己家乡旁边发生一个真实的孙家口伏击战的故事,创作了中篇小说《红高粱》,发表在一九八六年的《人民文学》第三期上,其中粗砺、残酷、血腥的描写,一反过去革命小说里的平和与诗意,带给读者强烈的震撼。真实的孙家口伏击战,由国民党游击队曹克明等实施,发生于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五日,经过艰苦残酷而牺牲重大的作战,游击队击毙了日军三十多名,其中包括日军中岗弥高中将。曹克明的游击队也牺牲惨重,胞弟曹正德,族弟曹焕德、曹平德都壮烈捐躯。这部小说第二年被导演张艺谋改变成同名电影,由姜文和巩俐主演。电影里的红色基调,粗野生存和惨烈的伏击画面,同样给观众以强烈的冲击。对战

争的理解,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早期,改革开放,思想激荡之下,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战争的本质,是残酷的。死亡,也是残酷的,而不是一种赞美诗般轻佻的迷醉。

俄罗斯的国内战争和卫国战争历时都很短,但是产生了布尔加科夫的《自卫军》、巴别尔的《骑兵军》、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等享誉世界的巨著,在这些作品里,作家的立场或有不同,但是他们对战争的认识,基本上都是残酷的、非人性的。个人的生命,在战争中,无意义地牺牲。庄稼被焚烧。房屋遭轰炸,百姓流离失所。天才作家巴别尔的《骑兵军》里,百姓遭到几乎是无聊的屠杀,父子兄弟骨肉相残,家庭惨遭分崩离析,这些作家几乎是本着人类基本良知和本能而得到的认识,使得这部作品集《骑兵军》产生了不朽的价值。有良知的伟大作家巴别尔,也在壮年时期,遭到了斯大林主义的清洗,英年早逝。

对于一部不朽的作品来说,人性是最为基本的因素。

莫言的《红高粱》,通过惨烈的战斗场面,把对“现实主义”的理解,深入到了那个时代所能达到的最深处。

相反,孙犁的《荷花淀》里,我读到的是一场游戏般的、水墨动画《小蝌蚪找妈妈》般模糊而近乎不真实的战争。在这场伏击中,男人们埋伏在荷叶下,敌人的火轮高速追过来,而敌人。也是面目不清的,小说里仅仅出现过这么一句:

“唉呀!那边过来一只船。”

“唉呀!日本鬼子。你看那衣裳!”

“衣裳”是鬼子的唯一印记。到底是什么衣裳?什么火轮?敌人有多少,装备怎么样?这些,全都被隐去,让位于水墨画的荷花淀景色。战士们的伏击也跟电玩游戏差不多:

枪声清脆,三五排枪过后,他们投出了手榴弹,冲出了荷花淀。

在《荷花淀》里,战事就这么简单。战争的极大简略。听命于作家的小说美学:觉悟、伏击、荷花淀。这些外在的景物,要比对战争本质的思考更加重要。在战争中投注强烈的审美精神,这种哲学思考的背景到底是什么?也许,有种超越战争,比战争更加重要的正确思想,才是小说所需要关注和强调的。而战争本质的思考,反而变成了次要的因素。因此,我们在小说里看不到真正的战争场面的描写,是因为这小说并不思考战争,而是思考思想正确性。在这里。水生女人们经过伏击时的遭受鄙视,回到村里后,也自己成立了组织:

冬天,打冰夹鱼的时候,她们一个个登在流星一样的冰船上,来回警戒。敌人围剿那百顷大苇塘的时侯,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出入在那芦苇的海里。

作家要强调的正是这种“女人”由普通家庭村妇。经过战斗的洗练,提高了觉悟,成长为女战士的过程。当“女人”不再是原来的女人,女人扔掉了自己的性别特征,通过变形而成为跟男人一样的中性的士兵时,小说里就不再称她们为“女人”,而是获得了身份的认同,跛称为“水生嫂”,到了最后。成了他者,“她们”这个相对中性的词,取代了阴性的、带着传统文明中柔弱取向的“女人”。因此,与其说《荷花淀》是描写白洋淀的抗日战争,还不如说是描写一种思想的抽象升华。从这个意义上来阅读,才会明白,《荷花淀》作为红色经典中发表时间仅次于《小二黑结婚》的代表性作品,共同的特点,都是在《讲话》之后重新理解和再度定位的中国抗日战争的产物。在这种重新定位中,普通村民,乃至家庭村妇的觉醒。是战争取得胜利的最根本保证。而这个思想的最伟大根源,可以一直追溯到《讲话》中。

中国红色经典作品的作家们这种通过文学作品来努力接续传递“超级正确性”的写作出发点,跟前段文字提到的俄罗斯伟大作家对战争的思考确实有本质的不同。在那些俄罗斯作家的作品里,他们听从于人性的召唤。听从于文艺真实的召唤,在他们的作品里。真实的、残酷的战争。高于斯大林主义的片面正确性。

2,从荷花小说中离家出走

孙犁的“白洋淀纪事”之一《荷花淀》和之二《芦花荡》,于一九四五年五月十五日和八月三十一日,分别发表在延安《解放日报》副刊上。这两篇小说里,一少一老,水生和老头子两位超人式的抗日英雄形象,一直是革命浪漫主义小说的典范。

第一节我分析了《荷花淀》里的核心诉求。对普通民众的觉悟升华的期待,在《芦花荡》里,推进到了六十岁的“老头子”身上。在故事里,“老头子”负责为“芦花荡”根据地里的同志们运送枪械食品等各种物质,他和他的小船,是在敌人警戒线上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的超人。跟他这个六十岁的“老头子”相比,拥有强大的武器装备、用现代化军事理论组建起来的日本军队,曾在太平洋战争初期,以旋风般恐怖的力量重创美国的太平洋舰队,击溃英国军队,占领了太平洋西部以致南太平洋,打通了印度洋的三千多万平方公里的庞大地区,其军事训练的强度和作战能力的凶悍。令与之为敌的英军无法抵抗。也让强大的美国海军在太平洋战场付出了数倍于欧洲和北非战场的巨大伤亡,这么强大的一支军事力量,在《芦花荡》里,变成了像韩少功中篇小说《爸爸爸》里的“丙崽”一样的白痴,任由“老头子”设陷阱,诱捕,然后拿着竹竿敲打他们的脑袋玩。

这个故事发表时,日本在中国大陆被消耗了大量的军力,其太平洋力量也已经被麦克阿瑟将军的跳岛进攻消灭了大部分的有生力量,并且,在美国两枚毁灭性巨大的原子弹的威慑下。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了。——在五月份发表《荷花淀》时,日本还没有无条件投降的迹象,那时水生们还要放四五排枪,扔一排手榴弹;到了《芦花荡》,“老头子”消灭其白痴一样的日本兵,简直就像现在电脑玩吞食鱼游戏一样方便。这种故事在根据地里,确实显得让人长劲,也鼓舞人心。

《荷花淀》在《解放日报》副刊上发表之后,不久就被其他解放区报纸转载。一九四七年,周而复在香港编纂“北方文丛”,选人了孙犁的六篇作品,结集名为《荷花淀》。

从未在正式场合表扬过根据地作家的毛泽东,“曾称赞孙犁是一位有独特风格的作家”(转引自樊星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二零零八年十一月出版的《永远的红色经典》第二节)。

毛泽东的评价,对这部作品的流传和地位评定,无疑具有根本性的影响。毛泽东评价过的现代作家,都成了“巨匠”。鲁迅是“硬骨头”,朱自清是“不吃救济粮”,都在“民族性”的基础上被阐发出强大的道德感召力——而道德感召力和政治正确性,从此之后就成为评判一部文学作品优劣的根本性标准。

毛泽东一九四二年五月《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红色经典”的奠基作品第一部是贯彻落实《讲话》精神的革命小说、赵树理创作于一九四三年五月的《小二黑结婚》,在大陆各个统编的文学史教程里,这部作品都被称为是“赵树理是在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

话》发表后,与新的时代,新的群众相结合,创作成就卓著的人民作家”。这些是大陆通行的评价模式,同样也暗示着《小二黑结婚》是《讲话》播种、孕育和催生政治小说,具备了充分的政治正确性。

孙犁的《荷花淀》紧随其后,受到了高度的赞扬。在政治正确性的前提下。孙犁的作品加入了抒情性的笔法,提升了文艺创作趣味,在以农民作为写作对象的前提下,骨子里包装着知识分子审美——《荷花淀》开头对月色、院落、苇席、女人的静态描摹,中间对荷花淀风物的景物写意,都弥漫着山水田园诗的传统文化趣味。《讲话》后的典型文学作品,大多有这种奇特的、二体合一的现象——小二黑和水生虽然是农民。读者却很难看到他们的具体劳动场面,小说里也缺乏对乡村具体风物和生活细节的生动描写——小说描述到这些人物的居所时,读者们会发现,大都干净得如同飘在云端上一样纤尘不染。这些《讲话》后小说,一边声称要改造知识分子,让他们的脚踝上“沾上牛粪”,一边却不自觉地在农村的生活里,悄悄地加进知识分子的情调。我曾认真研究过很多《讲话》后作品,包括后来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赵树理的《三里湾》等有定评的红色经典篇目,非常惊讶地发现,这些作品里根本就没有出现过“牛粪”。除了《暴风骤雨》偶有相对生动的劳动场面外。其他作品,乡民们和同志们几乎都不劳动,天天忙于开会和斗争了。

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里的那个富农顾涌当时在桑干河旁吃苦耐劳地劳动了三十多年,两头摸黑地努力干活,一分一厘地辛辛苦苦地积攒,才攒出来一百多亩地的家产。没有想到,土改队一来,他却成了落后分子了。农民所信奉的辛苦劳动的传统价值观,全部遭到了抛弃和替换,新的价值标尺变成了进步和落后。有地即落后,无土则先进,是顾涌所无法理解的新世界观。顾涌是真正的劳动者,真正每天脚踝上都沾着牛粪的善良的农民,但是他却在新的世界观里,变成了落后分子,变成了被团结的、思想还没有能够改变过来的对象。

这种价值尺度的变化。才是真正的翻天覆地。进步和落后这两种思想的对比,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发展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家庭、父母、儿女的关系,全都被打乱了。世界上只有“进步,革命”的关系和“落后/反动”的关系这两种,即便是家里有三姑六姨、堂兄表妹一大堆,也只需一刀切成“进步,落后”两大部分。人们根据这种割裂,来选择自己的同志。而在革命青年的眼中,他们的亲生父母常常是落后分子,因此,跟自己的血亲“划清界限”这种人伦颠倒的人间惨剧,就变成了一种混乱世界的鬼魅怪象。

回过头来再看《小二黑结婚》和《荷花淀》,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原来,“进步,落后”的选择模式,在这里就已经强烈地出现了:《荷花淀》里,水生副排长们胜利伏击之后,对自己的女人非常“鄙视”:

“不是她们是谁?一群落后分子!”

原来,她们关心和想念自己的丈夫,冒着被敌人和汉奸捉去的巨大风险给这些男人们送去包裹,却因为这种私人的、家庭的观念,违背了“进步”要求的规范,因此,她们就被正确性的一方遗弃了:

几个青年妇女把掉在水里又捞出来的小包裹,丢给了他们,战士们的三只小船就奔着东南方向,箭一样飞去了。

在这里,“战士们”跑得飞快,比追击敌人或者战略撤退时还要快,仿佛自己家里来的这些女人,这些落后分子,会给他们带来晦气似的,必需立即逃开,跟她们隔离,否则很有可能被染上“落后”的病毒。

跟《荷花淀》里的战士们鄙视自己的女人一样,《小二黑结婚》里的小二黑和他的对象小芹,则把鄙视的目光,投向自己的亲生父母。

“小二黑”是思想进步的民兵队长,简直进步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他的父亲“小诸葛”和他未来丈母娘“三仙姑”,他都不认,他认的只是“进步”。这也是“未来新世界”的“新人”典型形象之一。

小二黑的脑子里,有一个更高的正确性从云端深处召唤他,使他听命于这种超越性的力量。这样,小二黑的“进步”性就不仅表现在对革命的热情上,还体现在跟他的封建思想顽固的父亲“小诸葛”的斗争上。这部小说的最了不起之处在于,小二黑不仅斗争了父亲,还斗争了丈母娘。在他的“新人”社会伦理中,父亲和丈母娘都是次要的因素,而听从至高“正确性”召唤的“进步”要求和“进步”举动,才是主要的、决定性的力量。在根据地,这种力量体现在组织的支持上,也体现在“新人”的对未来新生活的美好畅想的强力预支上——即便是“小诸葛”和“三仙姑”顽固到底,把他们赶出家门,他们也无所畏惧,因为有一个更大的家庭在召唤他们,接纳他们,施惠他们。

小二黑这个故事本有原型。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日,山西左权县发生了一起命案:某村民兵队长岳冬至和村妇女主任智英贤自由恋爱,因为他们双方都曾有娃娃亲,遭到人们的歧视。这天晚上,他被四个村干部叫出来“教训”身亡,留下了一桩离奇的惨案。(详见《中国新闻周刊》二零零八年第四十七期)。赵树理调查了此事,赋予一个“反封建”的内核,一个月后就把它写成了大团圆结局的《小二黑结婚》——这时,距离《讲话》诞生恰好一周年。

“水生”这个人物形象的形成。则是孙犁听冀中根据地的同志讲故事得来的灵感。在《关于<荷花淀>的创作》里,孙犁说起了缘由:“……从冀中平原来的同志,曾向我讲了两个战斗故事:一个是关于地道的,一个是关于水淀的。前者。我写成了《第一个洞》,后者就是《荷花淀》。”

一个有意思的事实是,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和孙犁的《荷花淀》的故事都是听来的。从创作的角度看,这都是别人的故事,“他者”的材料。这些材料,这些人物,这些东西,从写作之前开始寻找材料时,就有有一种明显的倾向性主题。

从创作出发点来说,“他者”的故事总是陌生的、具有某些先入为主的主题性外壳,但很难有活灵活现的生活细节和日常情态。

调查和道听途说得来的故事,如果没有真正地跟自己的内心和记忆产生共鸣,这种他者的排异性质。对小说就会具有伤害性的破坏。

作家总是对自己童年时代的生活记忆深刻,故事在故乡的土地上展开,总是更加得心应手,运用自如。

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中,带有自传性的作品以及以自己熟悉的故乡为描写、表达对象的,占据了很大的比例:中国古代的《红楼梦》、现代鲁迅的“鲁镇”、萧红的“呼兰河”、沈从文的“边城”,当代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美国的托马斯·沃尔夫的《天使望故乡》、福克纳的“约克纳塔帕法县”,哥伦比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法国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的《童年·少年·青年》……这个名单可以一直开列下

去。这些作品,以自己童年、少年时代的生活环境为作品人物的活动世界。人们对自己少年儿童时代的记忆,总是难以磨灭,对那时自己身边出现的人们,对花草树木,猪马牛羊,都在自己的记忆里,贮得满满的。打开这个童年记忆的宝藏,是一名作家成为好作家的主要秘密之一。好作家发掘了童年生活的宝藏,反过来,他们通过自己的文学创作的巨大表现魔力,复活了这个世界,使之变成了全人类的思想宝库。

没有脱胎于绍兴的“鲁镇”作为背景,鲁迅的全部作品将会褪色大半。

跟鲁迅有着紧密关系的女作家萧红。其最重要的、至今影响深远的作品,也都是写她的家乡世事和情态。写历史在这些土地上的变迁,写自己熟悉的人物的悲欢离合。

孙犁在《读萧红作品记》里说:“萧红最好的作品,取材于童年的生活印象。在这些作品里,不断写到鸡犬牛羊,蚊蝇蝴蝶,草堆柴垛,以加深对当地生活的渲染。”

孙犁在《鲁迅的小说》里,再次表明了他的这种认识。“……鲁迅的小说里表现的,主要是关于故乡农村的丰富知识。这种知识,在鲁迅幼年的时期就开始积累了。幼年的感受,故乡的印象,对于一个作家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正像母亲的语言对于婴儿的影响。这种影响和作家一同成熟着,可以影响他毕生的作品。”

在《荷花淀》里,孙犁也调用了自己熟悉的白洋淀周边的景物和生活情态的一些零碎的记忆。孙犁在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七年间,曾在白洋淀附近当过一年多的乡村教师,对这里的乡土风物也有些熟知。但这是他成年之后的生活世界,而且还为时短暂,他所观察到的乡村生活,只能是零碎的、表面的。如果在这篇小说里。孙犁是在描写自己记忆中的世界,而不是局限于渲染进步抨击落后这种套路。也许他的灵感之源会喷涌而出,源源不绝。而《荷花淀》只能是戴着镣铐跳舞,欲言又止,不能爽快。

在《荷花淀》里,孙犁笔下的这些人物并没有多少具体的日常生活,也缺乏对日常生活情态的细腻描摹。

孙犁是一名有天赋的作家,但是他的天赋不能像泉水那样喷涌,因为他不得不像同时代的大多数前辈和同辈的作家一样,在自己的脑袋里四处筑坝来阻拦这四溢的水流,并且要把童年记忆、情感记忆里的那些过于日常、过于琐屑的细节磨灭,以便自己的作品符合更高的准则和要求。

作为对比的是,萧红在香港沦陷期间,抱病创作出令人惊羡的《呼兰河传》。她在那个困顿的世界中,却能拥有一个自由的思想天地和表达空间,可以毫不控制地为小镇马路中的一个水坑而洋洒写上好几千字,也可以为几根丝瓜而不厌其烦地描写自己的后院,从而极大丰沛地为读者呈现出了那个时期的东北呼兰河家乡的情感真挚。细腻感人的生活面貌。

孙犁的初衷,显然也不是要呈现白洋淀的生活情态,而是要以白洋淀为人物活动的布景,来写一个普通民众在组织的领导下,在新思想的感召下成长起来的青年“新人”的故事。因此,他的小说里,景物的描述是他者的、间离的、客体的、静态的、朦胧的。

小说的一开头,月亮、院子、苇席,都是不明朗的意象,而是静态的写意。通常把这个朦胧的开头看作是诗意的,是“诗意小说”的流派“荷花淀派”的开始。这些景物,包括后来的荷花,跟小说的人物内心没有相互交流的关系,而仅仅是点染环境,犹如传统水墨中的稀疏的墨点。这些景物跟故事的核心结构没有太大的关系,“伏击”的故事,既可以发生在白洋淀,也可以发生在太行山,彼此之间相互置换不会有太大的差别。水生也可能是生活在左权县的一名进步的民兵队长,在这样一个夜晚匆匆回家跟自己的“女人”告别。

《荷花淀》和《小二黑结婚》里描述到的这些景物和它们所营造出来的环境气氛,外在于小说人物,无论作家多么有天赋,语言运用多么优美,这种外在的、营造出来的气氛,却是不真实的。阅读《呼兰河传》时,读者会发现,做粉条的那一家只能在呼兰河镇这样的生活世态下才活灵活现,他爬上屋顶摘蘑菇时,把一只破鞋掉在煮粉条的大锅里,也只能是在呼兰河镇才会发生的细节。鲁迅笔下的人物,迅哥儿、双喜、阿发们,摇着船去看“社戏”,返途中。上岸去摘豆等的细节,也只能发生在水乡的绍兴,发生在“鲁镇”的环境里。

《荷花淀》却不需要这些具体而微的情态——或许有读者会用水生和女人的对话、以及四个女人的简洁对话来反驳——因为在这篇小说里,环境和风物,都只能为水生们的战斗故事服务。为女人们误打误撞进入了战场,并由此产生了自己也要亲自参加战斗的“进步”、“升华”的思想服务。这些风物。仅仅是摆设,就像酒馆里集尘的屏风。只有象征意义,而不像鲁迅的《社戏》、萧红的《呼兰河传》那样,紧密地跟人物的情感和生活融为一体,不可分离。

孙犁运用在冀中生活的经验和记忆,后来还写了《芦苇荡》和《风云初记》等作品,构成了他的早期的红色系列作品。经历过“文革”之后的孙犁,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开始了写作的第二时期——像大多数同辈作家一样。中间的二十年是空白时期——这个时期的孙犁,经过长期沉默的阅读,具有了反思和超越的精神——他的《书衣文录》里收录的图书篇目,提到的外国作家寥寥无几,只有泰戈尔和库普林等——主要是中国传统的文艺作品。在一些敏锐的作家眼中,孙犁后期的作品,具有更加鲜明的个人价值和独特的审美价值。

孙犁在七十年代束和八十年代初,在七十岁前后,连续做了好几篇关于童年记忆的文章,收在《乡里旧闻》集里。他的散文里也谈到看戏。谈到自己第一次读《红楼梦》,谈到故乡的滹沱河。可惜的是,这些珍藏着的记忆。未能更早地进入他的小说里去,只能零碎地、散乱地出现。

孙犁的创作力,在他年近七十岁时,忽然因为精神上的相对自由,而得到了极大的释放,留下了一百多万字的作品。除了写童年、忆旧等散文之外,他的《耕堂读书记》等,都留下了很有价值的个人思考的痕迹。并且,孙犁在那个时期,还热心地奖掖新进,对那时候的年轻作家铁凝、贾平凹、莫言等人的作品都做过评论,拳拳之心,老而弥坚。

前后对比,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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