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创作中的长篇小说《末日官妓》梗概:写的是哈尔滨的一段历史。60年前,1949年,哈尔滨当局大批量武装遣送妓女至北满,此后再无文献。在遣送方向上,民政、公安、妇女等行业志众口一词称矿山。东北有山皆矿,煤矿铁矿铜矿还是金矿?人数上也含糊。是历史弄丢了她们,还是她们弄丢了历史?或许双方都有责任。《末日官妓》中找到到了她们的一些传说。
下面是小说开篇部分:
1. 前言
日伪时期的哈尔滨糟糕透顶。
作为日本的中心殖民地和交通枢纽,1936年至1946的十年间,城市发展呈畸形繁荣。据史料载,北满妓女有七万,七有三成在哈埠。领执照的妓院176家、公立大烟馆56所、鸦片发放所169处。1946年至1949的三年间,新生的民主政权对色情业实行了严苛监管,采取了限制营业、收缴重税、派员接管等措施;对妓女实施从良、从业、投靠亲友等遣散手段。然而上述努力收效甚微,明娼暗妓成为窝藏匪盗、交易毒品、贩卖人口、滋生性病的媒介。
哈埠各界取缔妓院呼声日渐。
1949年4月21日,民政、公安集结500余人的武装力量,会同傅家甸区妓管会对桃花巷裤裆街、北市场、荟芳里等三处色情场所密集区,发起清匪霸、扫黄毒、封妓院的突击行动。是日晚十时,武装力量完成对三处色情场所密集区的秘密包围,十时一刻,突击行动在北市场、桃花巷裤裆街同时展开。北市场多为野妓,且散在民间;桃花巷裤裆街妓家与商家参差,且有侨民居住,因此,遵循不扰民的原则,上述两处只注重声势而不注重成果。
突击行动成果要出在荟芳里。
十时一刻至十一时这一时段中,上述两处的突击行动基本完成。顺利,行动方没有遭到武装抵抗,有几次鸡飞狗跳也在意料之中。十一时一刻,桃花巷升起一颗白色信号弹,一是通知荟芳里方面可以行动了,二是报捷。突击行动的总指挥在荟芳里。打信号弹的那一枪,有着非凡的意义:寄生在哈尔滨肌体上百年的毒瘤剔除了,延续三千年严重摧残妇女身心健康和尊严的罪恶渊薮即将绝迹,这一枪似乎只有南昌起义的那一枪可比。
然而,打枪的地点不是很好。
从街区图上看,桃花巷裤裆街没有桃花,但裤裆明显,两条细街插入一条粗街。那一枪就打在三街交汇处,严格说打在两条细街搭成人字尖端,人字尖端有一座人字建筑,建筑里面是京畿驻东北五省采办局,那一枪打在采办局门阶上。如果是裤裆,那地方是闷热而潮湿的地方。
2. 圈楼
荟芳里的简称叫做圈楼。
圈楼外沿一圈的建筑是娼家,圈里面是商家。圈里面馆子挨馆子、戏园子挨戏园子,馆子与戏园子的缝隙间是大烟馆和澡堂子。圈里面的商家与娼家一样,都是做着人体上的营生。光复后,新生民主政权曾向各界郑重宣称,民主改造后的圈楼应称为傅家甸区荟芳里,但各界,特别是男人界,仍坚持称圈楼。对此娼家们认可,圈儿对娼家和妇女界而言,很简捷很有象征性。
荟芳里堪称哈埠妓院中的典范。圈楼的妓院有南北班之别,南班称姑苏,卖艺偶或卖身;北班无艺可卖,因而经营单一,寻芳客的层次也低下,多为街头浮浪和码头上的苦力。南北两班在称谓上也有雅俗之别,北班多称为什么班、什么堂、什么馆。南班则叫做吟诗小筑、陋室中人、垂青小舍。
垂青小舍是典范中的典范。
与其他娼家不同,垂青小舍两面开门,一面向着圈楼内部,这一面的经营与其他娼家无异;另一面向着圈外开门,牌牌上叫做闽杭丝竹苑,是一处半娼半商的买卖,售书画、售乐器也售古玩。因此,垂青小舍的姐妹们也分为南北两个帮派。弄书画懂乐器识古玩的为南囡派,也称为南窗妹,因为南囡们住在朝阳的房间。班主也住南房。班主姓段,叫做段平章。段班主是绍兴人,光复后回绍兴去了。南囡中有五位姓段,是段平章从江南带过来的,段氏南囡书画与乐器两方面的功夫都好,是南囡们的正宗。南囡住南房的另一个原因,出自经营上的需要,她们是哈埠官员富商们的临时妾,那些南房是他们的临时家。
北面房间里则是一般卖皮肉的女孩子,南囡们称她们为北头的草兔子。北面有一层半地下的房间,鸨母和茶壶领着新入班的小草兔子们住在那里,南囡们称半地下室为兔子窖。三天前,鸨母和茶壶被区委工作队叫去听会,至今没有下文,所以兔子窖里目前只有一群小草兔子。住北面悲惨,北面临江,开江的暖风不进北窗,而封江的寒风却偏要进来,在窗缝里死乞白赖地叫上一冬。
突击行动首先波及小草兔子。
最先波及的是小草兔子们的嫖客。武装人员把他们一个个地从一个个被窝里薅出来,薅到院子里,让他们贴墙根蹲下,脸冲墙手抱头。其中一两个光腚的请求去小草兔子那里拿衣服,武装人员说等着,等到突击行动结束后。这之后才薅小草兔子们,把她们从北房薅出来塞进兔子窖。薅来薅去的中间,楼道里满地是小草兔子们失落的物品,她们除衣物而外,还要带走其他东西,比方杯盘和食物、比方脸盆和肥皂,一名小草兔子挺着肚子走,走来走去走露了馅,一架俄式座钟轰然一声掉了下来。
因此,在突击行动由北房向南房过渡的时候,一名武装人员用硬纸壳喇叭喊话:带上简单的行李和十天的日用品到门厅集合,妓院的物品留在妓院,充公,人民的血汗理应成为人民的财产。
门厅,往昔挂牌见客的地方。
南囡们的名分牌都没有扣过去,说明她们近日没有生意,艺和身都处于闲置状态。门厅的装潢陈设中西合璧,钢琴、沙发、台球桌,太师椅、软屏风,屏风上画的是竹。南囡们没用薅,她们规矩,排成一列从木楼梯上咯噔咯噔地下来,打头的、收尾的,依然是名分牌上的次序。喊话的武装人员再喊一遍,南囡们听话,除开简单的行李之外,其他东西都放下。其他东西指的是乐器,她们把琵琶和阮一类占空间的放下,只留竹笛和口琴。其他东西还包括饰物和玩物,耳环、手镯、象牙骰子等等。不过,她们没有把饰物和玩物摆到台球桌上去充公,而是捧着这些东西走到屏风后面去,走到贴墙摆放的太师椅那里去,放到太师椅前面的红木茶几上面。太师椅后面的墙上,高悬着一位老男人的画像。老男人是段平章的一位祖宗。
她们把人民的财产还给妓院。
行动方在荟芳里拿到了成果。
嫖客中发现了三名在逃敌特,其中一名现场正法。妓女方面的成果主要表现在数量上,荟芳里一处集结的妓女的数量,相当于另两处。垂青小舍再次成为典范,南囡北兔不但全数集结,而且多了三名。对此,行动方表示乐观:多了总比少了强,少了,拿我们中间谁去顶坑?
圈楼内部有一条圈路,妓女们在圈路上站成一圈,然后开步走,出北门。出北门再走,走一百五六十米到白俄炮队广场,那里有三五十台卡车等着装她们。这时候停电了。街灯和那些亮着的窗口同时熄灭,街两侧的房屋瞬间变成墙,熄灭的窗口是墙上的一个个洞。这时候妓女开始害怕和冷,她们不再咿咿呀呀,默默地走,后面的看着前面的屁股。而武装人员对停电有所准备,他们拿出手电和灯笼,最次的照明设备是一根接一根地划火柴。因此妓女队伍两侧点点光明,她们像是一条退出光明的暗河。
第二天的松江晨报报道了这一事件。报道中说,此次突击行动共集结妓女733名,经连夜审查,对她们做出三个方向的处理,其中511人送往外埠金矿;有家可归的145人遣送回家;无家可归的77人则送往游民教养院。提及妓女们被押解出圈楼的情形,报道采用了一句很铿锵的话:光明理应掌握在正义者手中。报道题目也很铿锵:千年冰河开了冻。
松花江恰在这一晚解冻,武开江。人们夜里听得江面冰层响,醒来时冰排已然万马奔腾。跑冰排历来是哈埠一景,而今天闲人们没有心情去看,他们蜂拥到荟芳里去欣赏人去楼空。逛过妓院的去怀怀旧,没逛过妓院的年轻一代去看新奇,更多的人是去拾破烂。妓女们晾晒在室外楼道上的衣服首先被一扫光,然后是床垫、床下的旧鞋、最后是床。花子们也有收获,吃到了妓女们打茶围剩下的夜宵。受冷落的是枕头。妓女们奢侈,平均一个人两套枕头,分不清楚是垫后脑的还是垫下身的,于是烧。东北的风俗,家中老人过世后,烧掉枕头,但那是一家一户的事情,而今烧妓女们的枕头烧出了很大规模,似乎圈里同时死了东北人的许多前辈。
唱罢红楼,再唱青楼,
青楼浪女她不知愁。
迎张送李,公平天下,
窑姐她不为下九流。
卖十三香的小老台死性,仍然堵在圈楼门口卖,还是旧日的唱词。收脏水的老头更死性,仍然赶着毛驴车收脏水,摇着铃从一户娼门到另一户娼门,但不见有脏水桶递出来。这之后他踢了一脚小老台的屁股,意思是咱们太死性了。小老台改唱词:
民主政府,办事真果断,
一夜之间砸了窑子房。
窑姐发配,是个新鲜事,
再鲜也鲜不过老干姜。
包饺子吃,汆丸子也用,
坐月子下奶用它煨汤。
3. 火车站
铁路局方面出了点儿问题。
谁去金矿、谁回家乡、谁送教养院早已内定了,因此,没费多大周折就把去金矿的511名分离出来,装上大卡车送往香坊火车站。在候车室进行第二次甄别,去佳木斯金矿的358人走天桥;去八面通的145人直接上站台。垂青小舍的南囡草兔们直接上站台。站台上,八面通金矿的两名干部和一个班的战士早已站得笔管溜直。他们身后是一列火车,火车上五节闷罐车厢已然拉开门,装谁,不言而喻。
“我叫杜占胜,他叫陈英伟。”
一名年长一些的干部指着另一位年轻的干部说。其实杜占胜并不十分年长,不过三十岁,浓眉大眼高鼻子方嘴。陈英伟的确年青,二十出头,修长的身材白白的脸,鼻梁两侧有两个小坑,证明此前曾读书戴眼镜。
“管我叫小陈,管他叫老杜。”
陈英伟指了指身后的战士们说,管他们叫同志。他说,历史像一页书一样,刷啦一声翻过去了,此地此时起,你们是我们的阶级姐妹,你们是参加金矿建设的新生力量,对你们的称呼也由妓女改为新妇女。他把手中的妓女花名册当做历史书,刷啦一声翻开一页,点名:
狄拉娜、段风铃、段小婉、段小蝶、段思侬、段丝弦。南囡之后是草兔,草兔们的名字俗,梅、红、贤、巧之类。狄拉娜是南囡的头前的,草兔们的头前的叫焦大姣。狄拉娜和焦大姣被任命为新妇女中的带头人,与杜占胜陈英伟共同负责旅途中的事务。四人领导小组的第一件工作,是处理那三名在场不在册的妓女。三人分别是晓溜儿、施大辫、欧阳琴操。
首先是晓溜儿。
晓溜儿是卖十三香的小老台的妹妹。小老台十六七,晓溜儿十三四。十三四是一个麻烦的年纪,摆房开苞还嫌早些;嫁人从良也嫌早些。圈里十三四以下的百十名女孩子被领养了,而晓溜儿被领养又似乎大些。近来这孩子病怏怏的,一直在狄拉娜房里做贴身丫头。垂青小舍的姐妹劝小老台把晓溜儿接出去。小老台不同意,耍贫嘴:有姐姐们呵护着,晓溜儿在圈里好歹还能做一个寄生虫,出来就不中了,我挣这一脚踢不倒的钱,有扎吗啡的没吃饭的,养不起寄生虫,我身上的虱子都跑到狗身上逃活命去了。没招儿,人穷血稀。逼急了,他耍无赖:我一个人发展到最后,不过是冻死倒,有晓溜儿就不同了,饥寒之外还担心被强奸。姐妹们向他脸上啐,他抹了抹脸,然后嗅手心:第十四香。
昨晚,武装人员进入圈楼的时候,狄拉娜胡乱塞给晓溜儿一些钱,不让她随着姐妹们走,让她坐在房里等,等着政府给安排个领养的人家。她嘱咐她:咬定你今年十二三!不料想,姐妹们走出圈楼时发现,晓溜儿竟跟了出来,趿拉着拖鞋,披着狄拉娜扔在房间里的一件斗篷。狄拉娜骂她:不知香臭的跟屁虫啊!
在晓溜儿问题上,狄拉娜和焦大姣意见一致:放她走。杜占胜和陈英伟同意,按她的条件,应该转送移民教养院。晓溜儿自己不同意。她向杜陈二人说,我今年十三四,摆房开苞接了客,做妓女我乐意我死心塌地。然后她跪下来抱着娜娜的腿,继而掀开娜娜的斗篷下摆钻到她两腿之间去:娜娜姐啊大姣姐,把我当做小猫小狗带着吧!狄拉娜骂她:不知死活的跟屁虫啊!
杜占胜指了指陈英伟手上的花名册:
“补上个名字,别那么教条。”
其次是施大辫。
施大辫能够在垂青小舍混个中游生活,有两个原因,一是她的大辫子,二是她的好人缘。她的大辫子上过报纸,被文字匠们称为尤物中的尤物,是垂青小舍的一块招牌;能够留下好人缘,主要是因为她有忍耐力,无论被谁人欺负,她不但当时不反抗,过后也不记仇。而今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了,在娼门中已属年老色衰,于是做些杂务,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圈里圈外跑跑颠颠。除开做些杂务之外,她还兼着为南北两方面姐妹沟通感情的义务,捎个话、劝劝架。政府曾给她安排了两次从良的机会,两个光棍都是扎吗啡的毒痨,都被政府收容了,她只好返回垂青小舍栖身。对于去矿山还是在哈尔滨等待再度从良,她不想动脑筋选择,她问:矿山里要跑腿做饭的啵?杜陈说要。她说,跟你们走。
最后是欧阳琴操。
垂青小舍的撑头是洪掌柜,欧阳琴操是洪掌柜的小老婆,刁钻古怪的一个骚贷。撑头,后台的意思。洪掌柜被镇压前,她时常到小舍里来找男人寻欢,对小舍里的事务指手画脚的同时,还强迫姐妹们管她叫妈。洪掌柜被镇压后,她越发骚得不行,三天中有两天住在小舍。因此,她向杜陈解释自己不是妓女的时候,狄拉娜和焦大姣都不作证。杜占胜不信,他问:不是妓女能叫那种名字?她说,虽然琴操两个字的谐音不是很雅,但叫琴操不一定就是妓女,琴操是宋代妓女中的一位才女,父母给她起这名字是指望她长大后多才多艺。解释来解释去把杜占胜解释烦了,他说:“你不是妓女,难道我是?”
陈英伟在花名册上补了个名字。
原定六点钟开车,但等到九点钟两辆火车前方仍然是黄灯。这时候出事了,遣送妓女的事情传遍了哈尔滨的四面八方,嫖客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堵在出闸口为妓女们送行,胆大的竟然攀上了候车室房顶。嫖客们高呼妓女们的名字、妓女们高呼嫖客们的名字:谁谁谁我在这儿、谁谁谁我看见你啦!继而,嫖客们向妓女们抛东西,主要抛食品。妓女们向嫖客们抛东西,主要抛纪念品。事实上,双方互抛东西只能体现一种激动,双方很难得到实惠,站里站外抛的东西多数落在站台上。一件东西软软地落在陈英伟头上,拿下来一看,乳房罩。杜占胜在一旁吃吃地笑:
“我操,你很像飞行员。”
九点半,佳木斯方向的车首先开动了。这之前一个谣言流传到妓女们中间:政府要把一部分妓女剃光了头送到采石场敲石头,另一部分送到黑河去配伤兵。佳木斯方向采石场多,因此,车一开动,妓女们就从车门缝和小窗口伸出手呼喊:让我们配伤兵吧,我们不会敲石头!而留在站台上的,去八面通的妓女们心情并不好受,敲石头和配伤兵哪个好受目前还很难说,于是她们大哭。嫖客们也大哭,站里站外泪雨纷纷。
陈英伟频频看表。杜占胜频频跺脚,向着黄色信号灯发狠:
铁路局革命还是反革命?
4. 火车上
第一件惹人心烦的事情是疾病。
病的晓溜儿,上车后她水米不进,发高烧不说人话。没有药,狄拉娜对她的救治除开掐额头和捋嗓子就是抱着。她们所在的车厢是妓女们占用的五节车厢中最大的一节,因此人数多,包括全部南囡和部分草兔。部分草兔是草兔中有头有脸的,为首的是焦大姣,和她背靠背坐着的是焦二姣。大姣二姣是演卡镜戏的一副架儿,大姣去男角,二姣去女角。两个姣霸道,占了四个草兔的地盘。坐车也没有忘记尊卑,南囡们在车厢的前部,草兔们在后部。后部很遭罪,火车头的烟尘和风紧一阵慢一阵,因此所有草兔都雌兔眼迷离。杜占胜和陈英伟在南囡草兔之间,在门的位置。晓溜儿生病影响了他们的心情,杜占胜枕着大枪一路睡,陈英伟画画,在妓女花名册背面画,主要画一笔回头鸟。
铁路两旁的景色也影响心情。远处的山和森林没有化冻,黑色的,没有一丁点儿绿的意思。近处的田野已经化冻,但也没有绿的意思,死在去年秋天的蒿草正在变成碎末,干涸的河床上浮着白色的碱。
黄昏,列车在一处叫做十三公里的小站停下。杜占胜陈英伟走进站长值班室。值班室里,值班员坐在火炉边喝酒,已然喝得鼠眼通红。炕头躺着个女人,不知和值班员什么关系。这情形杜占胜看不惯,他冲陈英伟一点手:你和他说。
我叫陈英伟,他叫杜占胜。
陈英伟说,我们是八面通金矿局军管会的,我是政工股的,他是保卫股的。介绍了两个人的身份,又介绍了两个人的任务:从哈尔滨接收一批新妇女,护送到矿上参加革命建设。之后说到晓溜儿,他请求值班员把她留在站上。他拿出厚厚的一沓绵羊票:这是看病抓药的费用,如果她不幸了,是处理善后的费用。
值班员对新妇女称谓困惑:新旧咋论?
陈英伟说,在妓女和阶级姐妹之间。
哈尔滨发配妓女的事情,值班员知道,他变了脸色:走,赶紧走,这疙瘩一不是窑子房,二不是防疫站,这疙瘩是支援解放战争的大动脉。
陈英伟说,她就该死在车上?
值班员说,她就该死在站上?
杜占胜夺过酒瓶子,想摔又没摔。
入夜,列车停靠在豁口站。杜占胜陈英伟下车,后面是狄拉娜施大辫和晓溜儿,狄拉娜抱着晓溜儿上身,施大辫托着脚。妓女们所在的车厢距车站很远,一行五人跑到车站时已然气喘吁吁。前方,信号灯由黄变绿,站台上,值班员向着火车头举起号志灯。杜占胜抓住值班员的手,捂住号志灯:小陈,你和他说。
陈英伟向值班员敬军礼,说,这个小姑娘是位军属,伤风感冒发了点烧,把她和这点儿钱留在你站上,她痊愈了或者不幸了,请和八面通金矿联系,他叫杜占胜,我叫陈英伟。
值班员十分友好:支援解放军,是铁路上的老传统啦,人留下、钱带走。
狄拉娜解下斗篷上厚重的裘皮领,裹在晓溜儿的脖子上。施大辫的手伸向脑后,在浓发深处悄悄地摸出一个物件,想必那很贵重,非金既玉,塞进晓溜儿口袋觉得不妥,直接从领口塞进胸脯。这之后,两个妓女分别亲了亲晓溜儿的左脸蛋和右脸蛋,再之后把她抬向值班室。这时候出了岔子,死了一多半的晓溜儿突然大叫:不扎针、我不扎针。
施大辫哄她:不扎针咱不扎针。
狄拉娜说也哄,深山里没有西医。
三个将要进入值班室,晓溜儿完全苏醒了,她拽着门框不进去,狄拉娜在前面扯,施大辫在后面搡,她不松手,她冲着值班员大喊:铁路大叔、铁路大叔,我不是军属是小婊子,垂青小舍的小婊子!狄拉娜捂她的嘴掐她的脸,施大辫抖她的腿:要死呀你!她仍然大喊:我害的不是伤风感冒,我害的是杨梅大疮!
值班员愤愤然举起号志灯。
杜占胜说,自力更生吧。
陈英伟说嗯,自力更生。
杜占胜拿出一只搪瓷缸,倒进从铁路值班员那里夺来的酒,然后他脱下军大衣铺展开,让狄拉娜和施大辫把晓溜儿平放在上面。他划根火柴投进搪瓷缸,蓝莹莹的酒火旺起来的时候,两个妓女已然把晓溜儿的上身脱光。翻过来,他说,然后两只手在搪瓷缸蘸,连酒带火地在晓溜儿后背上搓。翻过来,他又说,胸口你们两个给她搓。两个妓女没有搓,一是手没劲,二是怕火。狄拉娜说,你现在是救命的大夫。施大辫说,当一回她的爹吧。杜占胜搓,满头大汗,直到酒和火在晓溜儿身上耗尽。然后他抽烟解乏,说:
结婚就生,孩子也十三四了。
这中间陈英伟也忙,忙着保温和照明,他关了车门,从妓女们屁股底下抽出些草来塞严缝隙,然后把马灯吊了起来。花名册的牛皮纸封皮撕下来,放上几片药片,用手枪柄捣碎后研成末。杜占胜那边结束,他把牛皮纸卷成筒,药末倒进晓溜儿嘴里。这之后,他发现车厢里有变化,南囡们向前挤,草兔们向后,中间出现了一带空场,继而,草兔们挂起一张布帘。他很不满意,他说:如果是百思脱,一张布帘是挡不住的。
百思脱是瘟疫,哈尔滨闹过。
杜占胜也不满意,他说摘下来!虽然不再提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是你们跟了共产党,就必须学会同甘苦共患难。
狄拉娜平和,不但没有指责草兔,而且建议南囡们也扯起布帘,同时建议杜陈和施大辫也躲到布帘后面去。晓溜儿进娼门就做她的贴身丫头,两个人是分不开的,陪她死她认了。她还建议,如果晓溜儿后半夜还不退烧,前胸后背起红疙瘩,那么可以认定是百思脱,那么就把她和晓溜儿一起从车上扔下去。
杜占胜没动,挨着施大辫半躺半坐。陈英伟挨着狄拉娜和晓溜儿,脱下军大衣,盖住三个人的腿。
南囡们的布帘没有扯起来,草兔们的布帘放下了。焦大姣有些不好意思,说扯布帘不是防瘟,而是要方便方便。
5. 山路上
惹人心烦的第二件事情是逃跑。
逃跑的欧阳琴操。虽然她是从垂青小舍被集结到火车上的,但为了表明她不是妓女,她坚决不和狄拉娜她们坐一节车厢。结果很惨,她被其他妓院的妓女们挤来挤去,在车门口受了一夜清风。另外她没有行李,只有一个手包,手包很小,只装了化妆品和一些钱。陌生的妓女中有手脚不老实的,钱被偷走了,手包里只余化妆品。她把手包扔了,此时此刻,美丽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回哈尔滨。
她把逃跑的地点定在牡丹江。她认为,牡丹江即便不是终点,至少要停下来加水加煤。因此,入夜后她不敢睡,死盯着车外,她认为车到牡丹江的时候,一定会遇到一片光明。不敢睡但睡了,被一片光明弄醒了的时候,列车已到八面通。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她问押车的战士,这里是哪里?
战士说,伟大祖国。
早已有一列马队等在火车站。马队由十几挂马车和百十匹马组成,赶车的喊马的都是战士。战士和妓女们一同吃了饭,然后走。先是贴着铁路走,继而偏离了铁路钻进山沟,左右望去,两侧山坡上树压树。狄拉娜和晓溜儿坐在一挂运粮食的马车上。晓溜儿好了一些,脸色渐渐地不像死人了。粮食袋子之上是马草料袋子,狄拉娜打开袋口,让晓溜儿把脚伸进草料中取暖。赶马车的战士很气愤:她重要还是马重要?
焦二姣接了茬:那要看你想骑谁。
车前车后的妓女一片荡笑。
焦大姣向战士投过去一个糖球,之后京字京韵:
好女不嫁当兵郎,四有三季守空房,
年关哥哥回家转,三季当做一季忙。
妓女们再次荡笑,战士的表情也有所松动。焦大姣乘势而起,问这里是哪里,我们要去哪里?战士重又严肃,说这疙瘩叫腰站,要去的地方叫保密。然后把糖球退还给焦大姣,我是四野下来的,飞机拉都不怕,还怕你这颗糖衣炮弹!焦大姣被弄了个灰头土脸,在战士屁股上拧了一把:你拉我怕,怕招引来饿狗。
就这么一步步用脚量到保密?
腰站腰站,我们要求站一站。
妓女们这样喊,她们累了。
站一站就站一站,陈英伟同意原地休息一刻钟。他爬上马车,看一看晓溜儿的病情。他说,腰站有驻军,如果他们没有调动走,可以找他们的卫生员给晓溜儿扎一针。狄拉娜说,不扎针,熬碗姜汤就行,到现在没有死,晓溜儿得的不是百思脱。接下来她说了说晓溜儿怕扎针的缘由。晓溜儿的爹是毒痨,卖血吸毒的那种。开始自卖自吸,后来毒瘾大了,逼着老婆孩子卖。胳膊没有针管粗就卖血,她不怕扎针谁怕?后来晓溜儿的妈死了,爹死了,她哥哥卖十三香养着她。再后来她哥哥也吸毒,也逼着晓溜儿卖血,最后干脆把她卖进圈楼。做妓女万般不好,但不必打针抽血.
正说着话,有战士向陈英伟报告:
跑了,那个欧阳琴什么跑了!
欧阳琴操刚刚逃跑就迷路了。
她逃跑的决心很大,路线也简单,返回铁路,然后踩着枕木一根一根地走回哈尔滨。首先的困难是高跟鞋,不但留下很深的足迹,经常还带起一坨泥。其次是方向感,城市长大的女人基本上不辨南北。而太阳在山谷的正上方,也不能根据它辨南北。来时的路不过是枯草中的两条车辙,走着走着,两条变四条。她选了其中的两条,走着走着走到头了。
路的尽头是一间很高的房。她希望这是一户人家,她打算用高跟鞋向这户人家换一口水喝,再换一双普通鞋。走到高房子要经过一片开阔地。走到开阔地中间她发现,四周一片白骨!白骨是人骨,脑瓜壳、大腿棒和肋巴条,其中一架十分完整,不用数就知道二百块一块不缺。再看高房子,那是一座废弃的日本炮楼,那里不可能有谁和她以物易物。她死命地大喊大叫,开始喊爹妈和老天,后来喊杜保卫啊陈政工!
她把杜占胜和陈英伟喊来了,两个人骑着马。她哭了,像是见到两个久违的亲人,她说,杜保卫啊陈政工,我不是在做梦吧?
杜占胜说,站在原地不许动!
陈英伟说,站在原地做反省。
欧阳琴操真逗笑,她竟然绕到队伍前面去了,从位置上看,她应该是队伍派出去探路的尖兵。队伍赶了上来。妓女和战士们把开阔地围了个半圆,而她在中间,两只手提着两只高跟鞋。
杜占胜说,上第一堂政治课。
陈英伟说,课题是民族压迫。
讲课之前,他先向欧阳琴操致谢:谢谢你给了我们一个沉下脸来的机会。政治课首先从脚下的路说起。这条路南起八面通,北至虎林炮台,八虎路是日本军队的警备公路。筑路者是来自鹤岗矫正院的政治犯,其中包括十九路军战俘。1945年冬季,筑路者全部被杀害,理由是没有给他们越冬换季的棉衣。同一个冬季,因粮食短缺,反动大柜和警备队把三百名矿工押解到这里,扒光衣服活活冻死。他说,新妇女们,面对烈士的忠骨你们思考: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他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而你们纸醉金迷、灯红酒绿、露大白腿。
杜占胜说,连正义的吼声都没发出。
陈英伟说,伪官吏和伪警察是民族败类,你们是寄生在他们身上的虫子和瘤,属于不属于民族败类还不好说,但起码可以认为是社会渣滓。败类也好、渣滓也罢,不去考虑了,我说过这一页历史翻过去了,现在要考虑的是重新做人。借政治课的机会,我公开你们的去向:到八面通金矿局乌拉吐嘎金沟去脱胎换骨!在哈尔滨,对你们的政策是从良改造,在金矿,是改造从良。四个字一颠倒,性质大变化,改造从来都是强制性的!
杜占胜说:腰站,金沟的第一道卡子,满清的时候在这里验腰牌,日伪的时候验良民证。过了腰站,命送一半。腰站再向前,是上马骑河大沼泽,淹死狍子的地界,过河,必须抢在化冻前。
陈英伟说,走路要有行军的速度。
杜占胜说,走上这一根肠子的路,你们就是肠子里的蛔虫,向前,好歹有个出路,向后,是屁眼!逃跑是死,掉队也是死,林子里有山牲口:老把头、黑小子,草甸子上还有张三。有人烟的地界更不能去,穷山恶水人人皆匪。
三样山牲口分别是虎、熊、狼。
最后说到怎样处理欧阳琴操。
陈英伟说,大家伙民主民主。
妓女们自卑,没人献计献策。
杜占胜说,金矿局军管会、哈尔滨妓管会给了我权力:遣送途中妓女里勾外连策动暴乱、调皮捣蛋掉队逃跑,可以就地解决。解决里面包含着枪决。我这边二拇手指头一勾、小陈那边花名册上一勾,欧阳琴什么就没了!
陈英伟说,这个方法对你们也适用。
杜占胜说,既然大家没有民主出个结果来,那么我只好军阀主义一回,他用马鞭向欧阳琴操一指:你挺身而出做反面典型,那么成全你,跑,继续,你能跑到铁道线,我就打车票送你回哈尔滨!
说罢他圈马就走,陈英伟也走。
队伍随后启动,万人坑里只剩下欧阳琴操。她喊了两声:不管我啦!没人搭理她。她跟在队伍后面走,穿一会儿鞋光一会儿脚。她气喘吁吁同时哭,泪水很丰沛很真诚,如同被迫戒奶的一名幼婴或母亲。
此后每天的内容就是走路。
五月上旬,她们穿过上马骑河,沿着上马骑河北岸走到六月。六月下旬再度进入山林,在山林中走到月底,三十日进入乌拉吐嘎北沟。这时候是黄昏,阳光很刺激很热,而太阳本身很暗淡,昏黄昏黄的一块圆型。废弃的矿坑、连绵的尾沙组成一带平川,看不到草木和人烟,似乎平川上刚刚经历了一场天火。她们衣衫褴褛,露棉花露肉,她们很不卫生,头发黄牙也黄,由于瘦,眼睛很大且白多于黑。这样一来她们显得很凶恶,似乎是一群咬死了许多山牲口的得胜之师。她们集中在山梁上看山沟,面对这烧死太阳的地界,她们集体长吟:
天啊!乌拉吐嘎。
作者简介:刘国民,男,汉,1952年8月20日出生。1969年8月,作为哈市知青,下乡至省香坊实验农场,1979年6月返城。十年间,赶车扶犁、铲地割麦、饲猪喂马。返城后,先后在哈尔滨农药厂、化肥厂做装卸工。1984年后,陆续在《北疆》、《小说林》等刊发表小说多部。1985年调入哈市文联从事专业创作。1993年调至市委组织部党员电教中心工作。1998年调至哈尔滨日报社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