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巍
1
历史是无限大也无限小的。已经离开家乡哈尔滨十余载矣,故旧们邀我写点回忆文章,并说要我重温一下老主编的责任,起个卷首语的作用。于是所有的记忆和历史,秋风秋雨秋月般升起在我的哈尔滨的天空。
时间并不柔软,时间是一种锐器,它总是把历史击碎。本原的时空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地闪闪发光的碎屑,靠后人去努力拼接、还原、猜度。因此一般而言历史都是后人的历史、想象的历史、文化的历史、风化的历史,其间鱼目混珠,泥沙俱下,真伪难辨。也因此,历史当事人留下自己的记录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对错,都是留给后人的乐趣和教益。
2
1986年春,我从哈尔滨日报社调到市文联,先副主席,后主席、党组书记——我大概是“终结历史”的一代人,以作家艺术家身份同时兼做文联的党组书记,全国当时还有几个,后来我们这一代因各种原因离开岗位后,主席与党组书记基本上就分家了,主席回家搞自己的创作,书记负责管事。党爱惜人才,让人才腾出时间搞艺术,自己把吃喝拉撒等一应杂务都管起来,这样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多好。可惜我没赶上这个好时代,不仅管杂务,票子房子孩子之类,还要分心码码文字什么的,班子里的大剧作家丛深有意见,说我不认真做事务,我幽了他一默说,你出大名了,还不让我出出小名吗?幸而时任市委宣传部部长的陈凤翚(他其实是文学行里人,写一手漂亮的杂文)给了我一个好政策:三分之一时间工作,三分之一时间读书,三分之一时间写作。如此支持理解作家的我党干部并不很多。因此迄今每想起陈凤翚先生或读到他的文章,心里总是充满很温暖的感情。
3
当了主席以后,又兼《小说林》、《诗林》总编辑,具体编务都是当任执行主编们做的,我属挂名不吃“空饷”的主儿。但每年总要召开几次主编会议,研究文坛动态、创作思潮、“党、国要事”、“大政方针”,确定组稿编稿的主要方向。每年首期,如果有时间,也都写个“总编辑寄语”什么的。现在看这段实践对我大有益处,我对八十年代以来文坛、诗坛创作走向、时风世象、文化思潮的思考——无论对错或深浅——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后来调入中国作协《文艺报》,再后来调入中国作协创作研究部,又主持一段工作,研讨会上常以评论家的姿态发表意见,经常造出些“公牛闯入瓷器店”的效果,许多思考都是在哈尔滨做《小说林》、《诗林》总编辑时期积累下来的。在此基础上我搞了几篇文论发表出来,模样颇像气势很高、层次不高的文论家了,计有:《论文学的与时俱进》(《文学报》整版,《新华文摘》转载),《文学时尚化批判的异议》(《北方论丛》,多报摘转载),《论时尚的文化意义》(文汇报),《论文学的“中国制造”》(文艺报)。对于当下中国文学,我总的感觉是需要大大提振与时俱进的精神,中年以上作家多为农村出身,写乡村风情、田园风光得心应手,不用深入生活,一肚子故事从娘胎就带出来了,但是写都市魂魄、现代风情、金融冲浪、科技科幻、政坛绞杀、人性与现代的冲突,寓深刻的洞察力于高度的现代性、可读性中,我等之辈就玩不转了。一部拿几张梵蒂冈破羊皮纸做由头、故作神秘的《达·芬奇密码》,几部瞎编的《哈里·波特》,在欧美大陆居然造就一条文化产业链,从影视到旅游到探秘,大赚其钱。期待中国新一代作家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4
回忆起在哈尔滨文联工作的日子,迄今仍有乐透透的感觉,那段历史是温暖的、激情的、快乐的,干起活儿来很疯,玩起来也够疯。喝酒喝到兴起之际,我高歌一曲《三套车》或《我的太阳》,堂堂副主席尚一能满屋打车轱辘把式,风车一样飞旋,那本事真够了得,幸亏他走正路当了副主席,要是不小心当了飞贼,穿房越脊肯定不在话下。有时我们还扔下公务,伙在一起搓搓麻,一搓一整夜直到东方红太阳升……现在想想真是不像话,太玩闹了。不过,细想想我还是很认真地办了些实事大事,对家乡哈尔滨还是有贡献的。
1987年上任之初,许多在编作家已经老了,写不动了,我提出打造一支哈尔滨文学新军,于是全省选人,当时瞄准的有在大兴安岭地区教书的迟子建,我曾找她谈话,意思是调她到哈尔滨市文联来,但她聪明地选择了到省里。还有在8511农场当牧奶工的何凯旋,在一家破企业当搬运工的刘国民,当了多年司机的阿成,那时好像刚调进《小说林》当编辑,还有点“小媳妇”很受气的感觉,一发怒脸就涨得通红,幽默感也不像现在这样谁都敢幽。
选了一批青年作家和青年诗人,我决定搞个“太阳岛笔会”,要求各位用三个月时间准备作品,然后请时任市作协主席的老作家林予把关,提出意见进行修改。当时省内已经颇有点影响的作家刘子成搞的东西居然被毙了,但逼得他用数天时间赶写出他一生写的最好的一部中篇,后来在《当代》发出,《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正在下死力秘密探索自己新的话语风格的阿成的东西也被毙了几篇,当时毙得也许有点武断,大概伤着阿成的自尊了,以后他用厚重的实力证明了自己,算是逼出来的一条汉子。作品齐了,我们请来《人民文学》、《当代》两家一流刊物的编辑来选稿,两家各选发了几篇中短小说,还选发了几十首诗歌。一支年轻的、有实力的作家队伍就这样组合起来了,当牧奶工的何凯旋、当搬运工的刘国民立即调入哈尔滨市文联当作家,身份命运大变。我必须骄傲地坦言,我没收过他们一分钱的礼,没抽过他们一支烟(我倒是经常撒烟给他们抽),所以到了今天,人分两地,感情依然极深,这才是终生的财富。
5
如果说“太阳岛笔会”是哈尔滨文学新军的组合,那么到了新世纪初,我组织的“火狐狸”、“雪狼”长篇小说工程,就成了哈尔滨文学历史性的大跃升。现在想想,当时我的胆儿也真够大,够生猛,万一搞不成不是贻笑大方吗?
当时决定这样做,是因为我意识到,我们的作家并非没有生活和才华,他们都是从基层选拔上来的。但旧体制下也养成了一种懒散,没有压力就不肯玩儿命。这样,我首先要求他们选择自己熟悉的行业下去深入生活三个月或半年,同时思考和结构自己的长篇小说构思。之后,集中到郊区(三电厂招待所)开会,每个人讲构思的故事,然后大家民主讨论,对每个人的故事做出评判,行还是不行?那是真正的、坦率的、充分的、自由的民主,不管是谁,不行的当场就毙了,我记得一位副主席的长篇构思就让大家现场给否了。会议有时开到下半夜,大家仍兴趣盎然,干劲冲天,服务员都说,“已经很多年没见共产党干部这么开会了!”
讨论结束,我要求构思大体成立的各位作家回去开始写作头几章,两个月后再集中,每个人谈自己的构思有什么修改,再朗读自己的头一章,让大家听听行不行?依然是充分而自由的民主讨论。记得颇有才情的女作家李汉平朗诵了自己的作品之后,我批评了几句,汉平回到住房后竟然珠泪涟涟,不过她终于还是搞成了一部优秀的长篇《爱,如死坚强》。
书稿备齐,我又组织大家集体讨论书名,不少作家最初起的书名都否了,阿成的《忸怩》、李五泉的《街上有狼》、我的《海妖醒了》、李汉平的《爱,如死坚强》,刘子成的《龙兴地》、何凯旋的两部长篇《昔日重现》、《都市阳光》等等,都是在集思广益讨论中定下的。之后,我们邀请了中国青年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两家要人到哈尔滨选稿,我半带威胁地声明:“我们好吃好喝好招待,但绝不花一分钱买书号,你们选中几部是几部,一部都选不出来我就跳松花江!”
也许,两家出版社真怕我跳大江吧,中青社选了五部,定名为“火狐狸系列”,时代社选出四部,定名为“雪狼系列”。就这样,哈尔滨一举推出九部长篇小说!
出乎意料的成果。这件事在中国作协的会上也曾造成小小的轰动。
或许,这种操作方式很难出惊世巨著(也难说),但对提振作家士气、自信和奋斗精神肯定是有帮助的。九部当中有六部是处女作,足见“逼”也是有益处的,后来当了小说林主编的李五泉对我说:“当时你要是不“逼”着我们写,我可能一辈子搞不出这本《街上有狼》。”现任《小说林》副主编何凯旋当时极为生猛,竟然一下子搞出两部长篇,“火狐狸”和“雪狼”中各有一部,写作时曾累晕过。
现在他们都成气候了,是哈尔滨文学界的顶梁柱了,我为与他们一起度过那些难忘的雷人的日子而感到自豪和欣悦。
调离哈尔滨十数年矣,我们之间的感情依然很深,每次回乡,我们都要相约举杯,一醉方休。
因为我们共同创造了一段舒心而精彩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