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 虹
是年冬夜北方僻壤小镇北关,着了一场大火。
烧死了远近闻名的英雄模范老戴和他的小姨子哑妹儿,他的漂亮小媳妇川儿一夜间变成了鬼的模样。传说老戴和小姨子的尸骨焦在一起,川儿则在另一处,这无疑是桩丑闻。
川儿在灾难中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她不但活了下来,而且在抢救中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他们在烈火中演义的生与死,让小镇上的人瞠目结舌。他们的邻居青嫂抱着孩子又哭又笑。
川儿,这是天意呦,就叫天意吧。
川儿点了点头,想来是笑了笑,但脸上却很古怪地扭曲了一下,孩子看了她一眼哇哇大哭。那哭声撕扯着所有在场人的心,那哭声传得很远,那哭声在远处听来很悚然。
公安局说这火着得并不偶然,要立案侦查。上级领导很懊恼,一个多年来树立的英雄模范典型,没在烈火中壮烈也就罢了,却在烈火中臭名远扬。让这杆旗帜树立起来是革命的需要,不让它倒下也是革命的需要。于是公安局来人到医院例行公事地问了问川儿,川儿却说火是她放的。公安局的人说她是吓疯了胡说八道,川儿一脸怪笑,让人发瘆。没人再理会她。在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日子川儿和她的儿子天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贫穷而忙碌的北关也渐渐淡忘了这段悲惨而神秘的故事。
冬日的北方很肃杀,人们早早关了门上了热炕。青嫂和青哥膝下无儿无女,靠青哥掌鞋过日子,活得清淡而无聊。青嫂是青哥从关里家带来的媳妇,青嫂家七个姑娘,她爹说随你挑,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青嫂排行老四,最俊俏乖巧,于是青哥就带她走了。新婚之夜才发现青哥做不成男人,窝窝囊囊忙活了半天,青嫂恼羞成怒把他翻了下去。
青哥哭了,青嫂也哭了。他为啥偏偏挑上我呢?青嫂叹口气就认了命,青哥也是命苦的好人。
这会儿青嫂无聊地补着破衣裳,青哥已鼾声如雷。青嫂轻轻叹了口气,望着窗上的霜花,冬天的夜又长又黑,熬得很艰难。
突然窗被敲了几下,开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听了听,是有人在敲,会是谁呢?青嫂下了地,声音又消失了,她把耳朵贴上窗户,听到了的响动,夹着嘤嘤的哭声。青嫂吓了一跳,忙推醒了青哥,青哥说,你不睡觉一惊一乍地干啥?
青嫂忙堵住了他的嘴,指了指窗外,这时窗又被急急地敲了几下。青哥嗖地缩回了被窝,青嫂气得揪了他一把,然后冲着外面喊,谁?
是我,青嫂,我是川儿!窗外的哭声大了起来。
是川儿!青嫂拽出了青哥。
青嫂推开门,川儿抱着孩子裹着一团寒气跪在了门口。
川儿你这是咋了?快起来进屋说。青嫂把川儿拽进了屋里。刚一进屋川儿又冲青哥跪了下来。川儿的脸被一条破围巾包裹得严严的,只看见她还美丽着的眼睛。
青哥、青嫂,救救天意吧,他跟着我会冻死的,你们就收下他吧,长大了他会报答你们,他会孝敬你们!川儿的头捣蒜般地磕在炕沿上。青哥这这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青嫂也被这如天降的事情搞懵了。但她很快镇静下来,她知道,川儿一定走投无路了,不然谁会肯把自己的亲骨肉送人呢?她来不及多想,甚至也不愿多想,她颤抖着接过了还在睡梦中的天意。
川儿,你起来!你要答应我好好活着我就收下天意。
我会的,但我永远不会认他,他就是你们亲生的,不要告诉他,他什么也不要知道。
好的,我发誓天意就是我亲生的,你呢?
我发誓我要看着他长大,我为他活着。
就在这个寒气逼人的冬夜,天意的俩母亲在他的睡梦中改变了他的命运。天意姓刘,叫刘天意。
川儿刚刚出门天意就醒了,他惊奇地望着他们夫妇俩,嘴撇了撇,他俩紧张得气都不敢出了。青哥、青嫂从没碰过这么小的孩子,真怕他哭起来,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可是天意的小嘴儿撇来撇去竟然恶作剧般地笑了。天哪!青哥紧张得出了一头汗。
哪啥,咱们真要了?也不商量商量。青哥这么说着却喜上眉梢。
要了,哎,给孩子洗个澡吧,看他脏的。青嫂试探着亲了亲天意,天意笑得更欢了。
窗外的川儿也笑了,笑得很悲怆……
川儿和青嫂是邻居。青嫂来到这儿的时候这个院儿只有两家,都是大草房,冬暖夏凉。另一家就是老戴。老戴是残废军人,一条腿是假的。老戴是孤儿,为了混口饱饭当了兵,正赶上抗美援朝就上了前线。在战壕里他抱着枪,看着刚刚还活生生的人一眨眼就变成了尸体,吓尿了裤子。他想,我没想升官发财,没想当英雄,只是想吃饱饭来的,却没想到送死来了。长这么大连女人都没碰过就死了,太亏了,我不能就这么死,我要活着回去。
那是一场最残酷的战斗,冲锋号一响战士们就飞出了战壕,老戴混在冲锋的队伍里,躲着呼啸而来的子弹,没跑多远他就倒下了,战友踩着他冲杀过去,混乱中他端起枪将仇恨的子弹射向了自己的腿。从那一刻他的心灵和腿都残疾了。他再次站立起来的时候一只假腿支撑着,还有鲜花和荣誉。他是那场战役中二十一位幸存者之一,他是苟活的英雄,带着崇高的荣誉和荣誉下的污垢同浴血疆场的战友一同回到了祖国。
转业的时候他向组织提出唯一的要求,他要回家。于是他荣归故里。当地领导诚惶诚恐地接纳这位战斗英雄,他被安排到当时最好的大钟厂当工会主席。他吓坏了,他当之有愧。他回家就是想偷偷的活着,就像当年当兵就是想吃碗饱饭一样。他死活不干,就要当仓库保管员。当地的领导却被他这种行为感动得五体投地,以《战斗英雄甘当革命老黄牛》为题,掀起了学习他的热潮。老戴很恼火。
平静的日子终于来了。他一人饱了全家不饿,日子逍遥。每天第一个到单位,见人三分笑,工作也认真。他从小穷,喜欢节俭,走在厂里碰到块废铜烂铁的就捡起来,日久天长就堆成了一座小山。偏偏有好事者把这事儿汇报给领导了,于是又掀起了学习《战斗英雄勤俭节约》的新高潮。老戴追悔莫及,自己闲着没事儿捡着玩儿的,或许有机会拉出去卖了换酒喝,结果闹出这么大事。他的心永远是虚的,就像一个偷了东西没被抓到的贼,一个苟且偷生的贼。
那时候叫讲用,现在叫演讲。大会小会地让他讲。怎么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捡的那些破烂儿。开始他内心很挣扎,撒谎时心跳会加快,生怕会场上突然蹦出一个人,大喝一声:他是骗子!他会当场吓死。然而什么也没发生,人们的目光愈加尊敬和崇拜。渐渐地他感觉很受用,躲在仓库阴暗的角落里终于发出了窃窃的私笑。
北关这座封闭了几百年的小镇的人们把所有美丽的光环都带给了老戴。男儿们恨自己生不逢时,恨不得剁下自己的一条腿,然后也成为老戴这样的英雄模范。姑娘们则做着美女爱英雄的美梦。一时间提媒的纷至沓来,可不知为什么那些姑娘和老戴相处过后就悄无声息了。后来他们厂里的一个姑娘背地里说他变态,厂保卫科的人找到这位姑娘以她给英雄抹黑为由开除了,再也没有人敢私下谈论这件事,也再没有人为老戴提媒。老戴仍然光棍一人。
青嫂就不喜欢老戴,她有说不出来的感觉。青哥很担心,人家是英雄可不敢乱说。
英雄不也是人吗?我看他不顺眼,那眼睛看人……青嫂找不出准确的感觉了。
那个夏夜闷热,青嫂睡不着觉便在外面乘凉,她想,她来这里已经十几年了,除了青哥这么个亲人还是青哥,青哥算她的亲人吗?应该算吧,不然他算什么?他顶多算和他睡在一条炕上的哥哥,一个炕头,一个炕梢儿。她就这么胡乱地想着,忽然感觉身后有些异样,她猛然回头,顿时傻在那里。她看到老戴攥着一只硕大的阳具向她逼来。她号叫一声就晕了过去。
她醒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青哥守在身边。
你咋了?你看见啥了?青哥急得眼睛都红了。青嫂这才记起刚才的一幕,她又惊叫一声晕了过去。她就这样折腾到天明,青哥无奈去找老戴。老戴说,八成是中邪了,给她请个黄大仙吧。青哥谢了老戴就去了。黄大仙闹了一天把青嫂折腾得死去活来,拿了钱就走了。半夜青嫂总算醒了,青哥端来了鸡汤。
哪来的?青嫂问。
老戴送来的,他人真好,让我叫他大哥呢。青哥一脸的得意。
青嫂使出全身的力气把那碗鸡汤扔向了窗外。窗外有人唉呀一声。
老戴?他这么晚了怎么在这儿?青哥嘟囔着,也没往深处想。第二天碰到老戴他又很歉意,老戴说,你那女人就是欠揍,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青哥应和着,那是,那是。心里却嘀咕,你是谁?我是谁?我敢打人家,凭啥?
青嫂的病好了就闹着搬家,青哥无可奈何,到处找房子。还没着落,就发起了洪水,整个镇子一片汪洋,只有他们这儿因地势高没淹着。
风水宝地,风水宝地。青哥整天房前屋后的转悠,欣赏着自己的宅邸。青嫂再也没有提搬家。
洪水没有卷走青嫂家的草房,却带走了她对老戴的愤恨。这是一个明朗的秋日,青嫂的心情格外好,青哥在洪水过后终于能出摊儿了。近中午,院子里突然来了一群大钟厂的人,一群人拥着两个穿着破烂的小姑娘。
青嫂,这是给老戴捡来的媳妇。大钟厂的工会女干部把大一点儿的姑娘推给青嫂。小姑娘瘦巴巴的,拽着身后更小的姑娘,大大的眼睛充满了恐惧。青嫂,麻烦你给她们收拾收拾,在你家住一宿,明儿就办了。
青嫂懵懵懂懂地接过一个很大的红布包,看了看皮笑肉不笑的老戴,领着两个姑娘进了家。
青嫂烧了一大锅热水,准备给这两个脏得看不出模样的姑娘好好洗洗。姑娘说她俩是四川逃荒来的,爹妈都被洪水淹死了,她俩活不下去就来投奔东北的舅舅。结果也赶上发洪水,舅舅没找到就一路流浪到这儿。遇上了好心的老戴把她俩带到厂里吃了顿饱饭。
你答应嫁给他了。青嫂怜惜地望着说话的姑娘。
她点点头。一盆水洗出了两个美丽的姑娘,青嫂望着姑娘那白嫩得像煮熟的鸡蛋清一样的脸蛋,心被蜇了一样。可是为了活命姑娘只能这样。
青嫂为她俩换上了给她俩准备的新衣服,两人照照镜子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我叫川儿,她叫哑妹。她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心很灵。为了哑妹我也要找个家。川儿说着刚见的喜色又没了,哑妹却很高兴。晚上,老戴送来了永安包子铺的包子,叫走了青哥陪他。青嫂心里骂着,癞蛤蟆真要吃上天鹅肉了。
夜里川儿偎依在青嫂的身旁甜甜地睡去。青嫂流了一夜的泪。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打扫房间,找出了压箱底的被面和被套飞针走线,凑合了一床新被,煮了鸡蛋。叫醒还在梦中的姐妹。
川儿,青嫂心疼你呀……青嫂哽咽了。
川儿再也忍不住扑在青嫂怀里哇哇大哭。哭吧,使劲哭,到了人家可就不能哭了。青嫂抱着川儿哭成了一团。哑妹静静地看着似懂非懂。
迎亲的人拥簇着老戴起着哄就进来了,川儿收住眼泪抱着青嫂送的新被,她唯一的陪嫁,拽着哑妹头也不回的随老戴去了。青嫂望着川儿执拗的背影更加不安。老戴!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嬉闹的人停止了嬉闹,怔怔地看着失去常态的青嫂。青嫂径直走到老戴面前,恳求地望着他。
川儿还小,命苦,好好待她。
老戴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去了。青哥忙拽走了青嫂。老娘们儿真多事儿,别理她,走吧,走吧!
人们又哄笑着走了。
夜里青嫂突然被一声声哀叫惊醒,她仔细听了一会儿,是川儿的叫声。她推醒了青哥,青哥听了听笑了,老家伙往死里整啊。青嫂看了看青哥,把头蒙进了被里。青哥叹了口气只管睡去。
一连三天没见姐俩儿的面,青嫂只能在夜里听到川儿近乎凄惨的叫声,在梦中被老戴那张满是龌龊的脸吓醒。青嫂寝食难安,青哥骂青嫂神经病,青嫂不语。
青哥出摊儿不在。老戴容光焕发真是年轻了许多。青嫂冷着脸问他川儿呢。他笑了, 着脸凑进青嫂说,她是个小嫩瓜儿,不经折腾病了。还是你这熟了的好用。
川儿病了,重吗?青嫂顾不上他胡说八道。
老戴说,你去帮我照看照看,我上班没时间。
青嫂还是第一次踏进老戴的家,在这之前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走进这座房子。屋子很大,收拾得挺利落。墙上挂满老戴的奖状,若不是炕上躺着川儿,会以为是奖状陈列室呢。哑妹看青嫂来了飞身下炕,胡乱地比划着她的语言,青嫂知道她一定是说姐姐的病。川儿的脸遮在乱糟糟的头发里,一动不动,像死去一般。青嫂看了看说,川儿,收拾收拾起来。青嫂端来盆热水,哑妹就递过毛巾,青嫂笑了,哑妹真灵。热乎乎的毛巾敷在川儿的小脸儿,川儿终于忍不住哭了。
川儿,你不是想好了吗?
老戴对你还好吗?青嫂轻轻地问,川儿点了点头。茫然地望了望青嫂又摇了摇头。青嫂叹了口气,川儿,听话。顺着他点儿,把妹妹带好,以后生个一男半女就好了。活命要紧呐,是不?
川儿看了看似懂非懂的哑妹叹了口气。
川儿怀孕了。老戴欢天喜地地到青嫂家报喜。青嫂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没有再冷脸给他,和青哥一道给他祝贺。
夜里,再也听不到川儿撕心裂肺的哀叫。青嫂也睡得安心了。川儿白胖了许多,渐渐地也和哑妹出来走走。但老戴总是很快叫她回去,怕她路不熟走丢了。别人开他玩笑说是怕人家把小媳妇拐跑了。
老戴从不给川儿钱,吃的用的都一一买回,周到而细致。日子看去祥和而平静。
青嫂到街上买了花布,给川儿未出生的孩子做了小被儿和小衣服,老戴看了忙拿出钱来给青嫂。青嫂说,是为川儿做的,跟你没关系。老戴讪笑着说,那可是我的种儿。青嫂说,你积点德吧,孩子还没生下来呢。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老戴突然带走了哑妹,青嫂看到忙找来川儿问,他们干什么去了。川儿说,去逛街。
青嫂心很沉,莫名其妙的不安,跑去找青哥说,青哥笑骂她疑神疑鬼,他还能把一个哑巴姑娘卖了不成?青嫂整个一天就像丢了魂儿,一直在院子里张望到傍晚,老戴才带着哑妹回来。哑妹穿了件新的红条绒外衣,拎着大大小小的包儿,欢天喜地的样子。老戴拎着只老母鸡,高喊着,川儿,今晚给你熬鸡汤喝。
青嫂顿时觉着自己很没趣儿,讪讪地回屋了。
夜里青嫂又听到了川儿的哀叫,还时而听到老戴的低声叫骂。青嫂推醒青哥。青哥说,你怎么老听人家的动静。
青嫂自言自语道,我怕出什么事儿。青哥不耐烦地睡去了。
第二天,老戴刚出门,川儿就带着哑妹来了,她哭肿了双眼,进屋就给青嫂跪了下来,青嫂吓了一跳。川儿,怎么了?快说,别让我着急。
他是畜生!他是畜生!川儿哭喊着。
青嫂问了半天,川儿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请求青嫂收留哑妹。青嫂似乎明白了,她担心的事情看来真的发生了。她扶起川儿,抱过哑妹,很无奈。
青嫂给她俩盛了碗饭,看她们吃下,并答应让哑妹来她家。
晚上,老戴见哑妹没在家就问川儿。川儿说哑妹不回来了,去青嫂家了。老戴当即给了川儿一巴掌,你,你找死吗?
他转身冲进了青嫂家,拉着哑妹就走。
哑妹被老戴拽得跌跌撞撞,青嫂刚要追,被青哥拦住。
你能不能少管他家闲事?我们能惹起人家吗?我们是谁?他是谁?
你懂什么?臭男人,缺八辈子德了,他干了什么你知道吗?青嫂和青哥厮打起来。
青哥急了,你知道吗?你混蛋老娘们儿。青哥见青嫂劝不住了上去给了青嫂一巴掌。青嫂呆住了,她第一次见到青哥这么男人地发火。青哥也呆了,他以为这下可惹祸了,他竟然敢打了青嫂,他傻在那儿,等待着青嫂的爆发。然而一切出乎青哥的想象,青嫂突然安静下来,是啊,老戴做了什么?川儿也没说。青哥几分讨好地凑了过去。青嫂推开了他,一头倒在了炕上。
这一夜静得死去一般,青嫂和青哥都没睡,他们都希望听到点儿什么,终于还是安静了一夜。
一连几天川儿和哑妹没有见到,老戴再也没有理青哥、青嫂,每天上班时把门在外面锁上,晚上回来就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看去什么也没发生。
我觉得很可怕。青嫂这些日子一到晚上就凑进青哥,青哥早已习惯青嫂冷冷的脊背,忽然热乎起来,青哥十分尴尬。他突然感觉有些发热,就抱紧了青嫂,青嫂哼哼叽叽的很渴望。可是青哥一阵瞎忙,还是败下阵来。青嫂赤条条的躺在那儿,一脑子空白。
黑魆魆的夜空突然就亮了。青嫂猛然惊醒,她推醒了青哥,出事了!
老戴家着起了大火,青哥,青嫂哭喊着,招来许多救火的人,消防队员救出了川儿。
送走了天意,川儿感觉自己轻得飘了起来,她在黑夜中像飘曳的孤魂,一直飘到江面上。封冻的冰面像块干净的镜子,和月光交映着,闪着尖硬的光芒。川儿静静地坐在那里,成为了一尊思想着的雕像。
她看到了哑妹那双无辜的眼睛,她看见了哑妹那娇小的身躯,她曾经想用它来换取姐姐的平安。川儿懂得哑妹,可是这是天理难容的耻辱,这是耻辱。川儿不能让干净得透明的哑妹这么肮脏下去,她要让大火把肮脏烧尽,去见爹娘。然而,老天却留下了她和天意,她曾多么痛恨这个孽种,她想生下来也要弄死他,让那个畜生断子绝孙。可是当她看到小生命突然这样顽强地来到这个世界,千辛万苦地呼喊着来找他的母亲,她的心融化了。他是她的孩子,他要叫她妈妈,他要活着……
川儿带着他四处流浪。她为他跪在路边,乞讨口饭吃,再变为奶水,让他吸吮着甜甜睡去。天冷了,她带着天意住在了火车站的候车室,来往的行人把同情给了他们母子。流窜在火车站的丐帮很恼火,她抢走了他们的生意。于是他们企图把她轰走,川儿像只母狼,扑上去和他们撕咬。他们被她惊人的力量吓退了。帮主老黑来到她的面前,看了看她怀中的孩子。
川儿说,你不让我在这儿,我就杀了你们!面目狰狞而凶狠。
老黑对他们说,不要碰她。说完把十块钱放在了川儿的面前。川儿轻声道了谢,泪夺眶而出。
后来老黑送来奶瓶和奶粉。告诉川儿,站里有开水,给孩子冲了喝吧。站里的人都认识老黑,老黑来了,没人再撵川儿,还送来了棉被和旧棉衣。
日子久了,老黑就常到这儿和川儿聊天,逗孩子乐。川儿听帮里人说他是山东人,老婆在家和别人睡了,他把那人打残,跑了出来。他有个儿子该八岁了。他跑那年才三岁。
他听别人说起过川儿的事儿。他跟川儿说,这孩子你养不活的,天越来越冷了。川儿说,我能。老黑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就走了,走时又丢下十块钱。后来发生的事让川儿改变了她的初衷。
车站的一个八九岁的小乞丐被火车轧死了,肠子流了一地。老黑出钱埋了他,他没有爹妈也不知他来自哪里,从小就生活在丐帮。老黑默默地坐在川儿的旁边,川儿很绝望。
天意长大了怎么办?也让他过这样的日子吗?老黑问川儿。
不。川儿终于下了决心,抱着孩子就走。老黑问她,去哪儿?还回来吗?她呆望了老黑一阵儿,目光柔和而留恋,轻轻说了声,谢谢你,黑哥。
老黑望着川儿的背影,突然很失落,这女人和孩子已牵动了他尖硬的心,他常到这儿和她说会儿话已成为生活的唯一乐趣。
夜里,老黑一直在川儿和孩子待着的地方等着川儿,川儿没有回。老黑心里越发不安,他招来所有的弟兄到处去找川儿,仍不见她的踪影。老黑知道,她没有出这个镇子。于是他莫名其妙地就走到了江边。老远就看见川儿坐在那里,他冲过去抱起了冻昏迷的川儿。他喊着,叫着,在夜里的江面上传得很远……
川儿醒了。她全身赤条条的,被老黑暖着。
你醒了?老黑有些尴尬,放下了她。把被子给她盖好。
这是一个废弃的仓库,老黑就住在这里。川儿慌忙用被遮住自己可怕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老黑。
老黑端来一碗姜汤,就出去了。
老黑回来时川儿已经把仓库拾掇的像个家了,端坐在那里等着老黑。
吃吧。老黑带回了从饭店捡来的剩饭,虽是剩的,但很好吃。川儿感到很奢侈。
晚上老黑用破箱子给自己搭了个铺,和衣睡了。
川儿听着老黑的鼾声也很放心地睡了。
这是她这么长时间睡得唯一香甜的觉。老黑每天早出晚归,常带回旧家什儿。川儿用煤灰把它们擦得很亮,他们从此就相依为命了。
丐帮们也常来家,川儿为他们做好吃的川菜,他们称她黑嫂。川儿听着很乐意。老黑却虎起脸不许叫,因为他一直睡在箱子上,没碰过川儿。他说他不喜欢乘人之危。其实他对女人的身体早已失去兴趣,他觉得那儿是万恶之源,他喜欢亲情,他和川儿亲如兄妹,甚至母子。他享受着川儿母性的柔情,不想让床笫之欢毁掉这一切。
川儿热切地爱着这个男人,绝非感恩。她每夜听着他如雷的鼾声入睡,多少次想冲过去,躲进他的怀抱,让他抱着入睡。可是她不敢,因为她太丑了,他应该娶一个长相美好的女人,至少不是一脸伤疤的女人。想到这儿她忍不住要流泪。于是她更加周到地照顾老黑,她不知道哪一天老黑会娶来女人,她就要离开。
天意刚过五岁青哥出事了。那天青哥老是咳,感冒得很重,青嫂不让他出摊儿了,青哥想了想还是去了,他亲亲天意的脸说,晚上爸给你买糖葫芦回来。
他就再没回来。目击的人说,他摔倒了就再没起来,青哥死时趴在一双破旧的鞋上。青嫂哭得死去活来,她不知失去了青哥怎么活下去。
夜里,送葬的人散去了,青嫂刚哄天意睡去,川儿就叩响了门。
青嫂呆呆地望着川儿,叨咕着,天意怎么办?川儿抱过天意,心很甜蜜。她说,没事儿,有我哪!你就放心吧!
川儿又加入了乞讨的队伍,老黑每次分到钱也要交给川儿一些。川儿在夜里悄悄送给青嫂。青嫂每天也带着天意捡些破铜烂铁卖了。川儿不许青嫂带天意去捡破烂儿,吵了几次,青嫂不肯,她说天意也是她的儿子,她应该的。川儿不再说了。
天意该上学了。川儿忽然感觉到很可怕,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天意他的亲生母亲是个乞丐、流浪的丑女人。他曾经有个那么肮脏的父亲,他来自那么肮脏的家庭……他会怎样呢?别人又会怎样待他呢?川儿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老黑,老黑沉吟了半晌说,离开这里。川儿茫然了,她能去哪儿?老黑说去南方海城,那里有朋友是道上的,能帮你们。
川儿让青嫂卖了草房,就准备上路了。老黑来送行,青嫂第一次见到老黑,心里很是替川儿着急。她想,川儿跟了他有多好,这么结实的男人。川儿默默地走在前面,老黑跟着她,也不语。川儿把青嫂和天意安排好,就到另一节车厢了,她不想给天意留下更深的印象,天意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在白天看到她,有时在夜里听见妈妈和一个女人在外面说着什么,想听听,还没听清就又困了过去。青嫂让他叫姨妈。他轻轻地叫了,他很害怕看她丑恶的脸,没有嘴唇的嘴总是咧着,像噩梦中的厉鬼。他感觉她的目光总是扫向他,但又很躲闪。他很不舒服,于是就背向她,不理她。
川儿感觉到了天意的冷漠,她心很痛,近在咫尺的儿子却不能相认,该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了。车就要开了,川儿催促坐在一边的老黑下车。老黑不语也不动。
火车咣当一下就开出了站,川儿惊讶地望着闷坐在一边的老黑心头一热,泪就流了下来。
老黑沉着脸没有一丝笑意。他没有和那些难兄难弟告别,他们不会理解老黑为什么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丑女人放弃自己几年来占有的地盘,放弃无忧无虑的帮主地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闯荡,这些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这女人对他意味着什么?情人?妹妹?都不是。可他却放不下她,牵挂她的一切。昨晚他坐了一夜,就想这个问题,结果还是没想明白,但他却还是在售票员问他买几张票时,顺口说了三张。他惊诧自己的决定,他矛盾着,挣扎着,但却跟随着她上了路。
海城很大,热闹繁华。川儿和老黑带着青嫂母子找到了接他们的冬子和他的几个弟兄。他们是骑着三轮车来的,这一带的三轮车归他们管,样子很匪气。他们把青嫂和天意安顿在一间低矮的平房,屋子里没有炕,只有简单的木板床,还有只破旧的柜子和一张桌子,四壁空空。
老黑和冬子一阵低语。川儿躲在一边,冬子频频点头,他叫人买来做饭家什儿和粮食,带着老黑和川儿走了。
川儿临走时对青嫂说,我会来看你们的。老黑和川儿住在离市区较远的地方,房子空大,很久没人住过了。川儿动手收拾了半天才弄出个地方。冬子送来了张床,又大又舒适。川儿看着那张床心直跳。晚上老黑很晚回来,带回许多吃的东西,在屋里转来转去,冲川儿挤出点儿笑说,还有点儿事儿找冬子去,就走了,一夜未归。
第二天下午他才回来,他骑回了一辆三轮车,车上装了几张木板。他找来砖头,动手又搭了张床铺。川儿静静地看着他忙里忙外,心很疼。
这三轮车是我的了,我以后就干这活儿养活你。老黑终于说话了。
能给我也弄一辆吗?川儿问。
女人不能干这活儿。我给你弄个小推车,收破烂儿吧,这城里人多,好收。养活她娘俩儿没问题。老黑开始快活起来,他又从怀里掏出瓶酒和川儿聊着。说过几天给天意找学校,天意在这儿上了小学,上中学,再上大学……老了天意会孝敬你的,他不孝,老天都不应。
我不想那么多,也不想他知道有我这个妈。就想把他养大。川儿鼻子酸酸的。
从此海城的街上就有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叫喊着,破烂儿,收破烂儿!川儿一边收一边捡,日子过得也凑合。
天意上学了。上学那天青嫂把天意打扮得像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川儿远远地看着天意走进了海城第一小学校。从那天起川儿没有再和天意见面,因为天意有同学了。
天意曾问过妈,谁给我们钱上学吃饭?青嫂看了看天意告诉他长大了你就会知道的,这不是小孩子管的事。天意很乖地就不再问了。
天意考试得了一百分。青嫂拿着天意的考试卷子跑到川儿常去捡破烂儿的地方给她看。两个母亲第一次开心地笑了,她们拥抱在一起,引来路人诧异的目光。
日子不紧不慢地就过去了七年,天意长得又高又壮。青嫂和川儿来往得更加神秘。她们每次都约在天意上学不在家时,在一起聊天意的事情,青嫂把天意的每个生活细节讲给川儿听,川儿很享受。
就在那一天,天意忘记了带语文书,半路跑回家,撞见了这个有着一张恐怖的脸的女人。川儿夺路而逃。青嫂也莫名其妙地傻呆在那儿。天意问妈,你怎么了?她来干嘛?青嫂支吾着说,老乡呗,来看妈。
妈,你老和一个捡破烂儿的丑女人来往,同学看了多笑话,以为她是我们家什么人呢。天意对这个女人的到来很反感。
青嫂的心就像被蝎子蜇了一般,上去就刮了天意一个耳光。你,你小小年纪,瞧不起穷人了,你,就是,就是……青嫂不知说什么好了。她想说你就是她的儿子,她就是为你才捡破烂儿的,你吃的用的都是她用破烂儿换来的。可是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能说,她答应川儿永远不说的。
天意有生以来第一次挨了妈打,他弄不懂一向和气的妈为什么发这么大火,但他看妈生气了,就忙认了错。
青嫂看着不知所措的天意,忍不住抱着他哭了,边哭边叨咕着,苦命的孩子,苦命的孩子。
天意说,妈我不苦,有妈就不苦。
对,天意,记住有妈就不苦。
川儿漫无目的地走着,这城里的大街小巷,大街小巷的垃圾堆她是那么地熟悉。来来往往的人也是那么熟悉,可没人理会她,人们看不到她扭曲的面孔下的喜怒哀乐。她就像这座城市的垃圾一样存在着,被抛弃着。
老黑老远看到了川儿,问她怎么了?川儿摇摇头有气无力。老黑就把她扶到车上带回了家。
黑哥,天意长大了。川儿哇的一声哭倒在黑哥的怀里。
老黑懂得川儿的心思,他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笑了,川儿,儿子长大了是好事啊,你不就盼着他长大吗?
他长得越大,离我越远。小时候我还能抱抱他,亲亲他。可他长大了。我只能这么的望着他了……川儿从心底感到了悲凉。
老黑轻轻地拍打着川儿,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知道这种痛是无须安慰的。他抱在怀中哭诉着的川儿,他是她的亲人。川儿曾说黑哥你是我的恩人。老黑说,是亲人。
这一对从未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女却相亲相爱。
老黑病了,很重。川儿拽他去医院他说什么也不去。夜里他常常喊着,壮壮!这是他儿子的名字。无奈川儿跑去找来冬子。冬子请来了老中医,老中医看后摇了摇头说,去住院吧!就走了。
老黑得了尿毒症已经晚期。川儿不知道他已经尿血很久。老黑说,别费钱了。冬子又把老黑拉回了家。
夜已经很深,老黑和川儿拉着手默默无语。川儿不敢相信身强力壮的老黑就这样倒下去,他就像她背后的一堵山墙,这些年来为她挡住了所有的风雨。川儿感觉到了后背吹来的凉风,冷得她有些发抖。
川儿。老黑轻轻呼着她。川儿,我想回老家。老黑的声音很苍凉。川儿点点头,我和你一起回。
川儿连夜叩响了青嫂的门,把一沓钱放在门边儿就走了。
川儿和老黑一路辛苦到了山东聊城老家。那里已物是人非。老黑的老婆早已带着儿子远嫁他乡。老黑的远房哥哥接纳了他们。老黑倒在炕上再也没起来,他从怀里拿出一包钱,这钱本来是攒给儿子的,看来用不上了,就留给天意吧!老黑死在了家乡。
天意上大学时,川儿把老黑留给她的这笔钱还有她十几年的积蓄交给了青嫂。青嫂坚决要川儿认下儿子,川儿坚持不认。
有四五年川儿从此没有来青嫂家,青嫂就跑去看川儿,头发全白了。青嫂给她讲天意的事情,告诉她天意已经可以挣钱了,天意有对象了,天意懂事了,曾问起过她……川儿只是听着,很少说话。
海城的秋天很宜人。天意在这一年大学毕业,被学校分配留校当老师了,他一路跑着跳着要把这消息第一个告诉妈。他跑到一个过街桥下时,远远看见围了一群人,他很好奇地挤了过去,只见一个面目狰狞的女人倒地上,他一眼认出了这个女人。目击者说,她是突然倒下的,像是病了。
天意看着一个乞丐把她拖走,像拖一只死狗。他莫名地感觉自己的血在往上冲,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他想起小时候看见她和妈在门外嘀咕的样子;想起她看见自己时恐慌的样子;想起她那可怜的样子……他大喝一声:放下她!
川儿在一片洁白的世界里醒来,这儿真干净啊。她从来没有在这么干净的地方待过,这是人间吗?
川儿,川儿!她听到了青嫂的呼唤。
她看到了青嫂模糊的面容。天意,她醒了!醒了!青嫂哭喊着。
天意静静站在川儿的床前,笑吟吟地看她。
这是人间吗?川儿在问。
作者简介:苍虹,黑龙江省齐齐哈尔人。长期从事小说、报告文学、散文创作。在国家级刊物发表作品数十万字。小小说《奶奶的后院》曾获全国优秀小小说奖,并被转载《小小说选刊》。散文《辉煌的母亲》曾获全国优秀散文奖,并转载《中华散文精粹》及许多网站和报刊。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