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民心所向”的牺牲

2015-07-22 13:59王扶桑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5年7期
关键词:女权主义妓女

摘  要:文学史上,妓女形象不断变迁,成为古今文人传达思想观念和人生追求的重要媒介,对妓女形象的研究长期存在着男性中心的批评症候。从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出发,从女权主义视角对女性作家笔下的妓女形象进行探视和解读,通过“救赎背后的矛盾”和“女学生和妓女的对立”两个方面的论述对男权社会的虚伪和妓女受到的不公待遇进行揭示。

关键词:妓女  女权主义  金陵十三钗

一、引言

从古至今,妓女形象一直是热门的文学话题。妓女是指“通过性去交换物质的生存条件”[1]的女性。在现实生活中,她们是被社会伦理道德所放逐的一群人,是社会生活的边缘人;然而在文学中,她们却是被细细描摹的对象,时常以主角身份出现,在文学史上独树一帜。娼妓业本质上是男权社会的产物,而值得一提的是,文学史中这些经典的妓女形象也大都出自男性作家之手。换言之,无论是现实中的妓女,还是文学中的妓女形象,几乎都是由男性一手打造的,以往女性主义批评家对妓女形象的解读,也常常从相关的男性作家作品入手。

《金陵十三钗》是严歌苓的代表作品之一,讲述了十三位妓女与女学生一起在教堂中避难,最终主动代替女学生参加日本人的圣诞庆祝会,亦即一场凌辱和死亡之约的故事。严歌苓以女性的视角和眼光探视着这个故事,以女性的情怀和笔触描摹着十三钗的形象。笔者从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出发,通过“救赎背后的矛盾”和“女学生和妓女的对立”两个方面对女性作家笔下的妓女形象进行探讨,希望可以为妓女形象的女权主义解读注入新鲜血液。

二、救赎背后的矛盾

长久以来,妓女都背负着原罪,从事妓女这个行业是她们的原罪,出卖肉体是她们的原罪。无论是自愿为妓还是被迫为妓,她们都必须接受社会对这原罪的指责。要想得到社会的承认,妓女群体就必须通过某种反抗或是牺牲对这原罪进行救赎,文学作品中让人难忘的正面妓女形象多是如此。比如《警世通言》中的杜十娘,深受压迫却坚贞不屈,为摆脱逆境而顽强挣扎,对李甲一片痴情,渴望从良。又如《桃花扇》中的李香君,原是秦淮歌妓,却在暖暖软软的香风中,熏出了一些硬骨头,有着敏锐的政治眼光和鲜明的政治立场,成为我国戏曲舞台上最光辉的妇女形象之一。

严歌苓笔下的这一群妓女一出场就与读者的期待视野相符:她们活色生香,娇艳无比,有着鲜艳的衣着和诱人的肉体;她们满口粗话,嬉笑打闹,战争的炮火并未打乱她们打麻将的节奏;她们对性的毫不遮掩是令人生厌的,尤其让女学生一个个厌恶得咬紧了牙。严歌苓在塑造妓女形象时无意赋予她们超出常人的见识、品性或是修养,她只是如实地描写她们。一旦读者对她们的粗俗习以为常,严歌苓却缓缓地把这种粗俗剥离,开始克制而忍耐地描写她们的内心世界,让读者感受到除去妓女身份和所在环境带来的言行烙印之后,她们的心性和普通女子一样——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赵玉墨的才情身段足以与大家小姐相媲美,风情之下也深藏着对平凡生活最单纯的向往。

在情节设计上,严歌苓并未将妓女与男性并置,而是利用女性作家的天然优势,有意设置了妓女主动解救女学生的情节。整部小说可以分为大小两个场景:一个是战火中的南京,一个是南京城里的教堂。在大场景中,战争的煽动者和参与者都是男性,女性则成为了战火的天然祭品。严歌苓本人就在《金陵十三钗》的《创作谈》中提到:“战争中最悲惨的牺牲总是女性。女性是征服者的终极战利品。女性承受的痛苦总是双倍的。并且无论在何种文化里,处女都象征一定程度的圣洁,而占领者不践踏到神圣是不能算全盘占领的。这就是男性游戏——战争之于女性的悲剧。”在小场景中,无论法比、神父、阿顾还是戴教官,几乎每一个男性都在试图从另一群男性(日本侵略者)手中保护这一群女性(女学生和妓女)。但事实上,他们的保护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真正使这一场聚焦于教堂的保卫战尘埃落定的是女性自己,更准确地说,是教堂里的这一群不受待见的妓女——她们主动提出用自己来交换另一群女性(女学生)的生命。男性亲手将女性置于危险的境地,女性只能依靠内部的牺牲求得代价的最小化。

十三位妓女以这种决绝的牺牲完成了从妓女到英雄的转变,她们的悲剧结局也让读者唏嘘不已。然而这看似感人的举动背后却深藏着一种矛盾。我们应该注意到,在没有主动提出这种牺牲之前,这十三位妓女始终都处于被鄙夷的、低人一等的地位中,而只有在她们进行了这场牺牲后,她们作为人才得到了正视。换句话说,自从她们有了妓女的身份后,被凌辱、被鄙视、被不齿都成为了理所当然。要真正改变人们的态度,除非她们做出某种牺牲,但这种牺牲却将使她们遭受另一种摧残,甚至是以生命为代价。

这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交换,这场被赞颂为大义的牺牲,是这十三个妖娆美丽的妓女给的一记耳光,重重地扇向赞扬这种交换的父权制社会,重重地扇在每一个认可这种交换的旁观者的脸上。

三、女学生与妓女的对立

女学生与妓女的对立是小说中最精心的设置,也是真正支撑起小说情节发展的动力所在。这种对立并不仅仅指妓女代替女学生赴欢迎会的具体情节,事实上,通过衣着、言语、行为、经历以及他人眼光等方面的描写,严歌苓始终在不遗余力地强调和深化着女学生与妓女间的对立。女学生是纯洁的,娇嫩的,未受染指的,受知识和宗教的教义熏陶的;与之相反,妓女则是浓艳的,粗鄙的,被蹂躏的,没有知识更遑论修养的。如果说女学生是精神上的形象,那么妓女就是肉体上的形象。但如果我们究其背后的根源,就会发现这种对立作为男权社会的产物有多么荒谬和残酷。

妓女作为一个职业出现,和男性的欲望与推动是分不开的。首先,妓女的消费者为男性,妓女的存在完全是为了满足男性的生理需要。张爱玲在《谈女人》中曾提到:“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比起职业,妓女更像有保质期的消费品。作为被消费对象,她们被剥夺了性的自由,只能服从于男性顾客的指令,当女性以妓女的身份存在于一场性行为中,她们所进行的就不再是欲望的自然满足,而是刻意的肉体交易。生理的衰老是男性安放在她们身体里的警钟,时刻提醒着她们,这种肉体交易的保质期有多么短暂。其次,妓女的生产者为男性,妓女的存在绝不是女性群体自为的产物。无论是家妓、营妓还是营业性娼妓,其产生根源是男性。在父权社会里,男性占据主导地位,女性作为一个群体居于从属地位。受父权思想的影响,男性毫不松懈地维持着其在政治、经济、社会地位等各方面的优越性。如果没有男性在经济上的支持和在思想上的肯定,娼妓业绝不可能作为一个行业存在并维持。娼妓业的实质就是男权社会的产物。

而妓女不仅需要无条件接受肉体被消费,还要在精神上接受社会道德的打压。当男性成为权力的支配者和主宰者,他们势必会创造出一套对其有利的意识形态和话语系统。正如刘慧英在《走出男权传统的藩篱》中所提到的:“文学作品中,温柔、美丽、善良、纯洁等等是理想和完满的女性形象普遍具备的特征,作为其对立面的则是强蛮的悍妇、恐怖的巫婆和淫秽的荡妇等等。这种传统的女性性别角色特征来自现实生活中男权中心社会对女人的期望和控制,是传统男权的女性价值尺度在文学中的折射。”[2]男性一方面有着对色和性的执着追求,一方面又因占有欲而要求女性贞洁。在这种矛盾思想的影响下,男性催生了一批通过性去交换物质的生存条件的女性,她们被迫与未参与这种交换行为的女性群体割裂,而独立为一个叫作“娼妓”的群体,并从一开始就被规定了低于普通妇女的地位。男性创造了妓女,但又设置了一套社会道德规范来放逐妓女。受男性绝对权力的影响,这种对妓女的矛盾设定几乎没有遭到反抗和质疑。且随着这种设定的不断施行和强化,其在女性身上所遭遇的水土不服越来越少,妓女接受了自己以色诱人的命运,普通妇女则用对妓女的不屑与仇恨来标榜自己的妇德,“几千年来男权主义的统治和奴役导致了女性自主意识的失落和泯灭”[3]。

严歌苓正是在《金陵十三钗》中通过女学生和妓女的对立展现着这种残酷的矛盾。她让同为女性的两个群体变成敌人,她大胆而直白地刻画着女学生对妓女的仇恨。这种设置只会出现在女作家的笔下,因为男性作家是没有感知这种仇恨的能力的,他们也缺乏足够的动力去描写这种仇恨。这种仇恨是不美的,是残酷的,是浸透着苦和泪的,是阴狠又锋利的。这仇恨在女学生和妓女之间迸发出火花,却直指每一个看客和读者,把男权社会里男性的虚伪照得通亮。

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中,严歌苓描写到,离开教堂以后,唱诗班的女学生们下意识地学到了窑姐们的口头禅,“变得粗野,个个不饶人”,“法比·阿多那多费了天大的劲,也没能彻底把她们还原成原先的唱诗班女孩。”[4]严歌苓用这种方式消解了女学生与妓女之间的对立。事实上,女学生和妓女间的对立本就不是她们自己的意愿,而是由她们所在的社会不断灌输的,是男性有意制造的。“一个女人不是天生的,是社会造成的。”[5]而在十三个女子的肉体牺牲面前,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这社会文化已被冲击得一文不值,于是才有了女学生的改变,没有什么比命悬一线的经历更能带给她们摆脱传统社会道德桎梏的勇气。她们开始正视妓女这个群体,开始正视妓女的言行,“一旦破了忌讳,她们觉得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6]。严歌苓绝非是在描写女学生的堕落,相反,这是来自女性的反抗,是女性主体意识的胜利。

四、结语

在男权社会中,妓女不仅需要无条件接受肉体被消费,还要在精神上接受社会道德的打压。严歌苓作为一个女性作家,以其女性的视角和笔触塑造了战火中的十三个妓女形象,创造性地用女性群体内部的对立(女学生和妓女的对立)展现了男权社会的虚伪和冷酷,以一场看似“民心所向”、大义凛然的牺牲呼喊出千百年来妓女所受到的残忍压迫,并通过结尾中女学生与妓女言行的合流表达了女性对男权社会下所受到的伦理道德桎梏的反抗,为我们展现了女性作家探视妓女形象的独特角度,也为妓女形象的女权主义解读提供了宝贵的材料。

注释:

[1]荒林,王光明:《两性对话》,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第9页。

[2][3]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藩篱》,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1995年版,第16页。

[4]严歌苓:《金陵十三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19页。

[5]宋文伟译,[美]凯特·米利特著:《性政治》,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5页。

[6]严歌苓:《金陵十三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20页。

参考文献:

[1]申丹.叙事形式与性别政治——女性主义叙事学评析[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1).

[2]王卉.历史·女性·救赎——评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7,(3).

[3]刘传霞.论现代文学叙述中妓女形象谱系与话语模式[J].妇女研究论丛,2008,(1).

(王扶桑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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