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0年10月23日至11月13日的前后22天,哈尔滨市文联根据与广州市文联合作实施的“两地作家互访采风,共同感受改革开放在南北二市的成果”,派遣了由巴彦布(时任哈文创所所长,此团领队)、李五泉、鲍十三人组成的作家代表团,在广州地区进行了参观、访问、座谈、辅导,研讨等一系列丰富多彩的活动……
11月9日,原中顾委委员、广东省委书记(曾先后出任中共哈尔滨市委第一书记、辽宁省委书记)任仲夷同志以86岁高龄,在秘书陪同下,携杖亲临哈尔滨作家代表团下榻的广东省委党校招待所“学一楼201房间”,与哈尔滨作家从下午2时半晤谈到7时许,后转到哈尔滨市政府驻广州办事处之冰花饭店又畅谈到晚间10时43分,前后长达8个小时之多;后在两地同志一再恳请下——“任老太累了吧?”方与众人依依道别……
感人至深且令人长久思念的,又何止于此?
仲夷书记及市委、市政府在五六十年代为哈尔滨所做出的建树,可谓市民老少皆知,街谈巷议之美谈良多,人们所称的“任、吕”(即市委书记任仲夷、市长吕其恩)——成为百姓心中抹不掉的市领导楷模。是“能想会讲又善干”的活典型,因而成为几代市民钦佩、怀念、自豪的市领导!
……到了辽宁,他以革命家的胆识魄力,不只收拾起满目疮痍的“文革”浩劫乱摊子,更为国人所激赏称快的是,勇为捍卫真理而被割断喉咙的张志新平反……1979年在辽宁营口,省委书记任仲夷就有石破天惊之语:“由穷变富,就是革命的目的!”
受命于改革总设计师和第二代中央领导集体的嘱托,年近七十的他于1980年任职广东,承担起辟建经济特区的重任……短短五年间,被全省上下呼为“恩公”……
政治学家将其定位为“改革八贤”(即:邓小平、叶剑英、胡耀邦、万里、习仲勋、谷牧、任仲夷、项南)之一。新闻评论家赞其在经济和政治体制改革上,始终保持“先驱本色”;“任仲夷对改革的推动,终其一生。”改革开放的先驱,是各方对任仲夷的盖棺之论!
2008年深冬,当我转车广州火车站,短短的二十几分钟,又一次远眺任老在珠江边的小岛住宅,禁不住思绪万千,心潮逐浪……仰望高大的广榔树,凝视苍碧的棕榈丛;俯仰间,一位头戴前进帽、身穿夹克衫的老人,已从
我心底站出,正步履轻松地走来……
(二)
这次到广州,决定看望已离休五年的任仲夷书记,是我此行前,在哈尔滨就早已确定好了的,且是个人唯一的探访计划!心想:任老总算有了自己能支配的时间了吧,我也退休在即,该向他请教回顾一番;更想倾听一下,在他任内,他的“哈尔滨思想文化战线之我见”;特别是我在1964年与他的第一次见面……“文革”中看到揭发、质问他的大字报,竟然产生出的震惊与鼓舞……《诗林》为纪念哈尔滨解放四十周年(1945—1985)刊载他从广州发来的贺信……以及1985年初夏,广东报界朋友筹办新报遇到困难,我被他们“强制”带领去任书记住处,受到王玄大姐接待的一幕幕……
急性子又藏不住话的我,10月23日一到广州火车站,我就对前来迎接我们的广州市文联主席刘长安(文联党组书记,音乐家,“我爱五指山”曲作者,齐齐哈尔人)说:“你们这22天的日程表满好,个人活动方面,最好能给我留出半天时间,我是想看看任仲夷书记……”满面春风的长安主席,立即露出赞赏之色:“任书记在广东,可是好评如潮啊,人们称他为‘恩公!未来二十几天到各地各行业走走,你就清楚了……”他将“恩公”一词是用粤语说出的,其感情色彩,不言自明。他又补充了一句,提示我,“任老退下来后,我看更忙了……城乡各地,思想文化,甚至体育界,请他的多着呢!有时候他还到外市县。我看您早点儿跟他联系,便于秘书安排……”
长安主席的提示也太及时了,看来得提前预约,排上号!
10月24、25两日,在广州市文联同行们带领下,按照行程规划一一参观了该市现代文化艺术设施,广州艺术博物馆和文物古迹方面的南越王墓、陈家祠大院以及令我自豪一把的拜谒萧红墓迁移到穗的新址(见照片)——为此哈尔滨电视台专门派出采访组,还与我们同路同一次列车上……在车上、墓前,本人不无骄傲地向哈、穗两市青年朋友讲述自己在60年代初任教于哈七中(现萧红中学)时的所见所闻和我的“萧红学”来,言语间,为萧红这位黑龙江籍作家在广东受到的尊爱而喜悦、感慨……广东为已故作家都搞得这么好,真是有心又有力!两天活动中,一一入目的景象无声地展示着:离开经济的发展,想要文化艺术蓬勃起来,几近是傻人的一相情愿……而我本人就曾做过这种傻人之梦。好在此梦不长,挺身与社会横向合作办起《诗林》,这自然是后话。25日当晚,我就拨通了任老住宅电话,接电话的秘书说:“……你的电话挺及时,明早我就陪任书记离开广州去外地……”他刚说到这儿,话筒那边立即变成了任老声音:“巴彦布,你们不是三个人吗?还有二十天吧?……你听我的,三人为众,我肯定会去看你们!……你不要客气了。把你的手机号告诉秘书,你俩儿保持热线……”声音是苍老了,话语却那么清晰,看来1985年那场脑中风所丧失的语言功能,又被他夺回来了……我禁不住一阵深深的暗喜!
“……三人为众,我肯定会去看你们!”这句话,让宿舍里的五泉和鲍十激动而不安起来——“这么大年纪了,咱们是地道的晚辈后生,且不说咱还是小小的下级?”五泉那一贯平静的黧黑面容泛着红晕,看来他着实无法平静了,“老巴,我建议你妥善安排!”他简直是正色提醒道。
这一夜,我失眠了……任仲夷书记在哈尔滨的音容笑貌,一次次摆脱不去——
那是1964年仲春吧,人们已换去冬装;在道里上游街文联小楼上!任仲夷和主管文教的郑依平书记同来文联会议室的市专业、业余作家艺术家一道,听取传达陈毅元帅在广州同部队文艺工作者的谈话……作为当年业余作者中的“小嫩”,我亲眼目睹了市委对文艺界的关注、重视,可谓一以贯之,且有口皆碑。一批头顶“右派”帽子的文学艺术家,如美术教育家杨角、文学编辑家李清泉、歌唱家张权等,成为哈尔滨文艺界最早“引进”的一股重要的建设力量……记得那天,听着陈老总(元帅诗人!)那快人快语中激扬着的坦荡与求实、精辟犀利话语里的真诚与真话,简直是心里开了一扇门,出了口“闷气”啊!比如陈毅讲道(大意):只讲“红”(政治),不谈“专”(业务),那怎么能行?一名部队飞行员的“红”,不在业务上体现出来,飞机一开到天上就出了事儿,行吗?……今天看来,这些常理、常情,甚至是常识的东西,但那时能随便讲吗?被打成“右派分子”的已经在前,“思想反动”又随时不招即来,林彪的极左怪论已经杀出,如有怀疑,那还得了?倾听中,我压制着兴奋,低头摘记着,偶尔环视一下周围,无一人不兴致十足,我瞄了一眼任仲夷书记,他那宽宽的额头,思索的目光,不时流露出同感的快慰与欣然,但他既未插话,也没讲话……散会时,高个头儿的他(这年50岁吧?)快步走到老作家、艺术家跟前握手、问候,我正要赶紧溜走,被他招手呼住:“小伙子,多大了?”“23岁。”他的手温暖而有力,那双看似锐利的眼睛,近前一端详,是诚挚中的耿直、刚毅:“你这个名字里有姓吗?怎么讲?”“没有。我家汉姓人可——何!我这个名字是打鱼的二爷给起的,美其名是——流不断的泉水,汉字也可写成‘富泉两个字……”“嗯,满语里的‘巴彦和蒙语巴彦一个意思吗?”他感兴趣地追问道。“一个意思,都当‘富足讲——北方游牧民族,包括维吾尔族的‘巴依也都是这个意思……”他没有松开手,那目光和神情好像还要问些什么,我有点儿心怯,在民族学院附中蒙语班,我基本是靠“3分”过日子,他既然想问,必有研究。谁不知任仲夷是有名的“大秀才”理论家啊!……这时正好司机走到他跟前,我也就恰好借机走开——“他的司机有救场之功啊”,我心里嘀咕着,回头一望,他那高大的身躯和善思索的宽大的额头,就这样定格在我23岁时的记忆中了……
再一次见到他的身影,却是两年后……在红海洋遍地大字报贴满哈尔滨全城的1966年秋天吧。当时“逍遥派”的我(即“造反团”和“八八团”哪个都没加入),正从老“八杂市”走出,只见三辆大卡车在口号锣鼓震天中开来……车上,站着“走资派”和“牛鬼蛇神”们……为首的第一辆第一排正中,就是任书记啊!高高的个子,宽宽的前额,脖子上挂着一块被打上红叉子的大牌子;造反团大喇叭中的“打倒!”“火烧!!”“踏上千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真是撕心裂肺……而他平视的目光同那引人注意的额头,都让人感觉到一种“平静”,一种冷眼看世界的镇定……应该看看他被揭出来的“罪行”、“罪状”都是些什么吧——我来到市委大院,在楼前巡看起来……不看则已,一看倒唤起我的兴致,眼睛亮了起来,像两年前听陈毅元帅讲话时的那股劲头涌上心来……大字报揭发任仲夷:不同意用“顶峰”、“最高峰”说法,质问他:这不是反对毛泽东思想,又是什么?批他讲过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要不断丰富和发展的”就是怀疑、贬低;其“狼子野心”是来抵制“战无不胜”和“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看着看着,给我带来的竟是一阵“惊喜”——如果揭发的属实,这简直是在说:任仲夷才是实事求是,敢坚持真理,又敢讲真话的领导干部啊,敢讲多数人不敢讲的,纯属一颗正直之心在爱护一个马列主义的政党!其学识品格、政治操守、胆识气魄……也真的是“昭然若揭”了!伫立在大字报前,我对任仲夷的认识,真的产生了“飞跃”!由当初的拘谨、敬而远之,到此时他被揪斗,同情中升起的敬佩、亲切、可信……而促使我在《哈尔滨文艺》、《诗林》岗位上,内心跟随他在辽宁、广东的征程岁月——一个青年市民对市政首长的信赖与喜爱的情结在发育成熟……这场浩劫与磨难,在我看来,是他此后岁月中,绝不向愚昧无知妥协、不与僵化保守为伍,而承担起改革到底的先驱本色之新起点吧!
……我们的采风,还在“一步一景”“大开眼界”中进行着——10月26日与黄埔地区作家座谈,有人提起“任恩公”来粤五年前后的对比——1979年广东省经济总量在全国排名23位,五年后,“任恩公”离任时已跃居全国第一……27日参观广州石化公司,陪同者为能“在广东发展有一个很好的外部环境”而喜形于色……正当我们为该公司业余作者“讲一节辅导课”时,接到秘书打来的电话:“任书记问你们这两天情况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月底,就是10月29号到31号,看哪天(会见)合适?”我和五泉又同时“很不得劲”一把:名曰是要看他老人家,而现在情况是让八十多岁人惦记我们……我告诉秘书:10月27日至11月4日,我们的鲍十参加《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杭州召开的研讨会;若按任书记意见,就只能是在11月5日后的某一天了;当我说“如任老不方便,还是我们前去拜会吧?”……话筒回话是“任老还是原来打算——他去看你们,等等鲍作家吧!”放下电话后我不由地陷入沉思:一位始终不忘与各界各行人士接触、保持密切联系的党务工作者也好,政治家也罢,想让他“糊涂”偏听偏信,难啊……
28、29日安排我们了解广州“三年一中变”、“五年一大变”,可以说我们是在观看广州成果与听取改革故事中度过的……
赶来看望我的学生和诗作者,纷纷充当起讲述的“志愿者”来了——
我当年在培红学校时的一名学生,如今已是副师级技术干部了,他问我:“老师,听说1982年前后,也就是咱俩上次见面后,在北京,也有咱哈尔滨,都有人把任仲夷称为‘任—胡—来,你知道这事吗?那时你是啥想法?因为我家老爷子(离休将军),可是苦恼了一气……”未等我答话,在旁的业余诗人(时任番禺电视台记者)不解地抢话道:“真是怪死了,这肯定是指任公的——‘排污不排外,‘扶持不压制,‘明哲不保身……原本是政治上的睿智、思想上的开明和敢作敢为的担当,却横加诋毁,真是怪可怜的了,若是继续封闭下去,穷下去,僵化下去,倒是相安无事了……”说着,她打开采访本,向我念起她正在打磨之中的一组诗题目,依次有:《“鱼骨天线”思》、《写在“逃港潮”谢幕后》、《大胡子·喇叭裤和迪斯科的震撼弹》、《关于唱歌姿势及经国大略》……我一听就知道,那是广东改革开放初期,即任仲夷主持广东工作后,在充分调查清楚后,允许收听香港电台、收看电视台,对留胡子、穿着打扮不予干涉和不限制演员怎样演出……老实说,我在那段时间,也曾“可怜”地痛苦了一场,不论在京哈友人中,还是在市政协听到“任仲夷快把广东变成旧中国的租界了”、“他在广东撒手‘放羊……”由于保守无知和少见多怪,我也的确忧心忡忡过,但能感受到:任仲夷身在改革特区前沿,就是在禁区、雷区中冲锋陷阵,“杀出一条血路来”,这是不争的事实!
恩公之恩何在?可谓“无处不在,处处在”——接下来的,在本田汽车厂、在广州造船厂、在中山市的小榄镇……“敢为天下先”的创举,真是难计其数。
不需一一历数下去了,不用了;也足够了。作为他当年领导下的市民一员,我们急于见到他,就是想看看他退休后,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心态与精神面貌,思想情怀?特别是在他切除了胆囊、切了胃之后的身体啊!
(三)
……他就是任书记吗——当年体态高大魁梧,昂挺利索的他,此时,从轿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位头戴前进帽、身着夹克衫的老人——一眼望去,就是一名退休老工人的穿着打扮,身体瘦了不少,可他把手杖夹在腋下,那快步走来的姿势,让我认出来了……
“鲍十,走在前面的就是!”……11月9日午后2时一过,我、鲍十、五泉三人下了楼,站到宿舍门前迎候,注视着绿荫夹道的那端停车场……我们共同的心愿化为鲍十手中的一束鲜花,献给这位已离开哈尔滨二十年的老领导,广东百姓的“恩公”吧!
“你也老了,巴彦布!”任老接过鲜花,目光定定地端详着我,手依旧有力,但也瘦了许多——紧握着的手,立即勾起我1964年那次相握的感觉来……当年被叫作“小伙子”的也马上就要退休了!
“今天我和王玄分了工:她负责辽宁那伙朋友,我是来看你们三位……”他脸上洋溢的是“有朋自远方来”的那种快慰、惬意,说着就向门口楼梯走去,他挥手让鲍十在前引路,而不需要别人搀扶……“任老的腿脚,还有门球,巴老师,你肯定不行!”行进在楼梯上,秘书对我说。
“丛深也退休了吧?”任老在我们三人房间的椅子上坐定,搞下帽子,第一句话就是问他的老部下——当年轰动大江南北的话剧《千万不要忘记》的剧作家(80年代曾任过我们市文联主席);“走过来不容易啊!丛深也受了不少折腾……老巴你应该知道,他的剧本原名是《祝你健康》,本来是很有生活气息,也有一些喜剧色彩的话剧。可是,不行,得改,得拔高,硬把毛主席讲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中的前六个字当作剧名,这就是强加、胡乱改……‘文革后走上文坛的人,是想象不到的!”不仅是好记性!也不仅是对与他一起“走过来”者的关注,话语中对文艺界当年往事的惋惜与深思,直抵我心窝……
当他听说我们三人,都曾在哈尔滨文艺杂志社当过编辑,他一边翻阅着那茶凳上我们三人准备赠给他的作品集,一边自语道:《小说林》、《诗林》能坚持办下来,同样不容易啊……“在改革中坚守,在坚持中改革”是这种情况吧?
对文学期刊,他的看法是:根本问题还是了解读者,包括爱好者——“这是你们的服务、培养对象。”读者不想看,看了不喜爱,得不到新鲜有益的东西,“你谈的这个效益,那个效益,怎么来实现?”……又说道,巴金先生的“把心交给读者”是对的,作家和文学编辑面对的是同一个问题。看来,他对文学界当下情况仍是一清二楚!秘书告诉我们,任老退下后,种类繁多的书报刊是他每天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列于“打门球”之前,因阅读不受天气影响。)尽管此时,他的视力已经衰退得很严重,到后来,他把两个放大镜重叠捆绑在一起看电脑……
当任老听我介绍,李五泉为了爱文学,而从商委机关行政岗位“投奔”到文联来(一个“弃商从文”的另类吧),老人家极感兴趣,手拿起长篇小说《街上有狼》,说:“看哈尔滨解放前的事儿,我又有的读了……”又同五泉谈起我市当年商委系统的人和事儿,不时扳着手指,如数家人——这是一颗装了多少人和事儿的大脑啊,是临近九旬人的记忆?
……任老拿起鲍十的两部中短篇集,摘下眼镜,端到眼前,一篇篇翻着,阅完上本,翻阅下本……“好啊,好!青年作家有出息……文坛鼎盛……”老人自语后,同鲍十聊起肇源县(鲍十的家乡),是地方风俗、语言、趣事,这一老一少——地道的两代人,好像家人式的对聊,时不时开口大笑……我又一次领受了任老的“谈笑如故友,满堂生春风”的亦庄亦谐、达观与幽默。
他打听哈市文联,京、评、话、歌舞剧院情况(我有一个已任三届的市政协“科教文体卫委员会”副主任头衔,此时尚能回答出个一二三);他倾听我介绍省市作家如阿成、迟子建等人的创作新成果,讲着讲着,我几次停下来,看是不是说得太啰唆,可与我隔桌同坐一排的他,却示意我讲下去,让我大点儿声——他耳朵有些背了!话题不断——从创作、写作到讲话、文章……当张天波主任(一直关心帮助我代表团在穗活动的哈市政府驻穗办事处主任)向我们提到不久前发表的“任仲夷纵论发展社会主义民主”一文时,任老说:“那可不是创作。我对调查、了解的事儿,总要通过它——”他用手指敲了一下头,“思考再思考,一经认准,就绝不隐瞒,不迟疑,表达出来,退下来后,更有了紧迫感,有时间了,也便于这样做。”……后来我见到这篇文章和行家的评价是:对政治体制改革与经济体制改革的关系及民主集中制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对民主与法治,照搬与借鉴关系的分析等等“无不别具新意,动人视听”。
退前、退后、台上、台下——改革,成了任老的生命话题……
我们这是在与一位退休老人,在互相掏着心窝子,表达着自己的心愿与追求吗?
可是这位老人,从退下一开始就展露出的个性、本色,无不让人目光闪亮,打动心窝处连连……
他退休那时,按惯例,卸任的省委书记会出任省顾问委员会主任,而他只保留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一职,其余全退:不保留办公室——回家办公;家里住房退出一半(未退前子孙三代一起已感到狭小)……历来当领导的住房是越来越大,可他的是越来越小,而这不是组织要这样做,恰是他自己主动提出来的……真是有点儿匪夷所思吧?为此,省与哈尔滨的老同志从广州回来后,每一向我提起此事,也无不感叹不已……退下来的还有:不参加省委新班子的常委会,为了方便新班子工作——“老的不放手,新的怎么工作?究竟谁负责?”
如此这般的“退”,主动要求“上”的是什么呢?
是普通市民中的老年“门球队”名誉队长(他给门球命名为“低尔夫球”——是与高档次、高消费的“高尔夫球”对比而言);是以百姓一员的眼光,关心这座城市和他接触到的方方面面,——从城市立交桥的美化(他要广州的如此多“桥”为“如此多娇”;从亲手种植萝卜白菜大葱南瓜分送给邻居来品尝他的“纯绿色的食品”,到一次次全国党代表大会上他的建议、意见被吸收为党的决议或文件中……从不间断地从工、农、知识界国内外各民族骨肉同胞的“倾听”中思考,到根据国情民意的理论梳理阐示……他建立了一个老共产党员推进改革的多彩世界——“任仲夷的精神情怀世界”——责任与担当。
……窗前,那高大苍劲的广榔树——已沉浸在灯海中了。不知不觉,7点钟了。
“老巴,你还记着毛主席的《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开头吗?”临起身,任老拿起帽子,看着我能否背出来……”“好像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人的脑子里固有的……”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文革”前学“毛著”时,大家都很欣赏这篇精短的哲学著作),却不知他老人家此时,问我这个要做什么?他沉思着戴上帽子:“等一会儿,吃饭时我讲讲自己的一个想法……”
在驻穗办事处二楼餐厅,我被安排在任老左座,这一“零距离”交谈座位,让我偏得良多……
“……不用考虑我,你们能吃什么,我也一样。”这是任老被问到手术后饮食上有什么要求,“我虽然被摘了胆囊,却可以说‘浑身是胆,胃也被切过,也就‘无所畏(胃)惧(具)了……活动——活动,人“活”着就得‘动,这是根本。其他方面,稍有注意一下就是了……”在我们一片笑声后,广州市文联马光星常务副主席向大家介绍起广州近闻……当穗哈两地文友频频举杯笑语喧哗之时,任老压低声音对我说:我们都经过了大跃进、“文革”,批《新人口论》,批市场……实践证明,这是错误的,或者说是在不正确思想指导下发生的。既然正确的思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脑子里原来就有的,那么,人的错误思想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说到这儿,我几乎是惊呆了!太妙了!这是极有意义的哲学命题,可是他提出的问题角度,是这样独特、有趣、机智,又引人深思……他接着说道:大家都知道,正确思想被群众掌握,就会成为巨大的物质力量,推动社会前进,而错误思想一旦蒙蔽了群从,也会形成力量——是阻碍,破坏力量,如红卫兵破“四旧”。如人口膨胀……因此,“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发展正确思想、繁荣学术文化的正确方针;而舍此绝无他途……
“我这是基本构思,还未成文……我想从认识论入手,题目就想定成《人的错误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你看怎样?”
“好得很!”
这个晚餐会太有收益了,大约一年以后(2001年?)我在《同舟共进》杂志上拜读到这篇文章,可惜未能读到他的下篇:《再谈错误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但仅是上篇,我就可用“振聋发聩”、“启人思智”来概括表达。他的思维严密,剥笋抽茧式的分析,语言的深入简出——简洁明快,实在让我惊叹。更让我难忘的是这篇文章也深深地触动了自己的思想,在改革进程中为什么有时糊涂,有时候明白……能让人“思想对号”的文章,那是真文章了!
交谈就在这欢声笑语中断断续续进行着……
大家都想与任老面对面地多谈几句,我也就“知趣”地“管住嘴”!五泉、鲍十、马主席、天波……与任老的对话,让我看到了一幅这样的场景,在情感与精神高地的果园里,大家在品尝、交流着思想认识、理论与实践结合的鲜果……而任老的主题就是:去挖掉落后贫穷的根子根源,找到先进富强的前途途径——科学、民主、法制!
“我看了你去年寄给我的《多些“和合”精神》那篇文章,政协报上发的吧?”又轮到他与我谈了,可任老提到的那篇小文不足三千字,真是“马尾儿穿豆腐——提不起来”呀?他盯视着不好意思的我,一字一板地说:“通俗简明是它的优点。可是,我想,能从‘民生这个基本,也是基础问题来谈,会直捣核心。你比加:和平、和顺、和谐,和为贵等等,就说和谐吧,老祖宗造字有学问,有思考啊?和者,左右结构,左边是‘禾右边是‘口,可不可以理解成人人要吃饭,要人人有饭吃,就要好好发展经济;‘谐呢?左边为‘言,右边是‘皆,人人有言论自由,集思广益,和谐的局面不就出现了吗?”
“妙!慧解!!”我禁不住叫起好来!
突然间我又想起了一件事,赶紧问他:“任书记,您发表的文章不少了,什么时候结集成书?”老人笑而不答,我以为他没有听清就又重复了一遍。他想了想,说:“你大概不知道:在岗时我就立下了三条:一不题字,二不发表个人照片,三不出书。”我问:“为什么?”他继续笑而不答,我再问,他摆着手,示意我不要再问了……这也许是他的又一个“匪夷所思”吧?
欣喜、敬佩的大家,开始惦记起任老的身体和休息了,满脸兴奋的他却与我作了如下对话(哪知这竟是与他老人家最后一次交谈啊?值得记录在心)——
“退休后,你有什么打算?”任老问。
“休息和充电……”我答。
“充哪些‘电?”
“我这大半辈子,读书太少,没有念够书……”
“你没有把经常接触外界、多了解实际包括进去吗?你是个民主党派的文学工作者,知情出力和讲科学和民主,就能扬长补短……读书,接触实际——得两个轮子一起转,你的退休生活,就能在‘有所为中得到‘有所乐”……你应该有信心,毕竟你还是个‘小老头,不像我这个‘老老头‘喽……”——我怎敢忘记这沉甸甸地“教”与“导”啊?
我们实在有太多的话题,从国家的,社会的,乃至个人所关注的……愿向他去“求索”,获得指点。
我们却想不到,五年后的这个月(2005年11月15日——也是他25年前上任广东的同一天),他悄悄地走了,——用他的话说:“人是呱呱地生,快快地长,慢慢地老,悄悄地死。”又是如此浅显而深刻!而对我们这些经历了三十年改革的人,他的离去,仅仅是“悄悄”吗?他给人们心海的震撼,就绝不仅仅是广东—辽宁—黑龙江……
从冰城到花城,一路走来,这位一生信守真理的明白人,清醒人,一位不为个人既得利益所羁绊,敢书直言、无所畏惧的本色,已经深深镌刻在中国改革开放史中和百姓心中了,留在这片土地上,如火、如光、如霞……
这就是2008年深冬,为什么——一个年届七十岁的哈尔滨老市民,在广州火车站远远眺望复仰望,在笑语喧哗中的追思与忆怀而迟迟不愿离开的原因吧?
作者介绍:巴彦布,蒙古族。汉名何毓明。作品分别收入《中国新文艺大系》、《诗选1949—1979》、《蒙古族历代诗词选》、《1990—1992三年诗选》等。
曾参与创办并任《诗林》主编,出席第十届世界诗人大会(1988,曼谷);曾任哈尔滨市作协副主席、哈尔滨文学创作所所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政府特殊津贴荣获者。
责任编辑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