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卡夫卡对作为“他者”的中国形象的拟想

2009-04-29 21:24
理论月刊 2009年3期
关键词:中国形象他者时间

吴 剑

摘要:卡夫卡的小说《中国长城建造时》、《审判》和《城堡》关注相同的主题,即“如何面对绝对他者”,此时不可避免地会遭遇到“空间上的阻隔延宕”与“时间上的流转变易”,使得目标漫漶无踪。卡夫卡笔下的中国人和K对此有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中国人会中止判断,通过“生命感通”作天人合一的幻梦;K则会不停地追溯下去,永不满足。卡夫卡的中国形象对我们理解中国人、长城和他的其他小说都有助益。

关键词:卡夫卡; 中国形象; 绝对他者; 时间; 空间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544(2009)03-0129-03

众所周知,卡夫卡的创作与中国关系密切。当前学界在研究卡夫卡与中国关系时,大致有两条路径。一是实证式的影响与接受研究,寻找卡夫卡与中国的外部联系,比如搜寻卡夫卡引用了哪些中国诗句,来说明卡夫卡受到了中国的什么影响,再如查找卡夫卡看过的中国书(比如老庄的书),研究道家的“道”与小说《审判》中的“法”的关系等等,作对应式的比附;第二条路径从文化学的角度进入,考证“卡夫卡对中国的描述”与当时卡夫卡可能接触到的“西方汉学对中国的描述”的关系,认为卡夫卡笔下的中国形象呼应了传教士对中国的扭曲描绘,成为后殖民理论的注解材料。

这两种研究无疑都有相当的价值,也很有必要,值得研究者重视,但同时也有不小的缺憾。两者都具有强烈的本质主义色彩,不关注卡夫卡取用中国资源的动机和目的。前者认为卡夫卡的写作在很多地方得益于中国古代思想精华的浸染,卡夫卡的作品是中国文化泽被四海的表现;后者则指责卡夫卡歪曲中国形象,迎合流行的传教士话语。两者的局限都在于脱离了对卡夫卡文本的具体感受,将卡夫卡的作品分解支离,当成了文化学或社会学的资料,由此得出的结论或者是曲解文意,或者是离题甚远。鉴于此,在进入这个题目时,我们有必要特别看重对卡夫卡文学作品的文本细读,回到卡夫卡自身。卡夫卡肯定受过西方汉学家的中国形象传统的影响,但是作为一个具有强烈内倾性的虚构者,卡夫卡的兴趣并不在于为别人作注解。有学者认为《中国长城建造时》将中国描绘成落后的专制帝国,应该纳入东方主义的行列,其实所谓的“专制落后”特征,如周宁揭示的“特定空间与时间中特定的对象(异己的、难以理喻的、野蛮怪诞的中国文明)的特定的本质与特征(专制主义、封闭停滞、愚昧无知等)”,[1]在《审判》《城堡》对“法”和“城堡”的叙述中比比皆是,只是地点不是东方而已,难道这两部作品也是批判专制帝国的后殖民主义作品?

但是只局限在研究这一篇作品上并不能完全明了卡夫卡笔下中国形象的意义,有必要另寻路径。本文尝试将《中国长城建造时》放在卡夫卡的整个作品序列中予以考察,特别是与跟它相近的文本进行对比和参照,而《审判》、《城堡》无疑正是与《中国长城建造时》进行对读的绝佳文本。在稍后的论述中可以看到,这几篇小说的主题都是“如何面对绝对他者”。

相同或相似是我们进行对读的基础。首先,最惹人注意的是三篇小说都有让人无法理解、把握的“绝对他者”,《审判》中是最高法院(法),《城堡》中是城堡,《中国长城建造时》中是长城。此处的“绝对他者”不同于后殖民主义理论中常见的“他者”,它出自勒维纳斯的思想,是异于自我的和完全别样的,具有神圣性,但本文不拟提升到神学的角度进行论述。其次,在《审判》、《城堡》里面存在着一种多重间隔结构:K-中介(信使、门、律师等)-绝对他者(城堡、法、最高法院等),在K和绝对他者或人之间横亘着无穷多的需要跨越的中介。在《中国长城建造时》中也有类似的结构:我(筑城者,普通百姓等)-中介(分段修建的方式,宫廷官僚,高等学堂的国家法和历史老师)-绝对他者(作为整体的长城、帝国、皇帝、历史真相),以及在关于圣旨的传说中被颠倒过来的结构:皇帝—信使—传说中会接到圣旨的“我”。这三篇小说都采用限制叙事的手法,K和“我”都不能知晓现实真相,只能对之进行揣测。

有趣的是这种结构内部又蕴藏着类似的间隔结构,可以无限细分下去,同时相互交叉,构成迷宫似的拓扑结构。在《城堡》、《审判》中,K总是处于被决定的无能为力的位置,为了摆脱这种被动状态,K渴望进行自我确证,但自己说了不算,必须将自身投射出去,去接近和把握在冥冥之中主宰自己的绝对他者。可是,K无法忽略中介,K直接把握绝对他者的所有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必须依靠中介来沟通。随之产生了两个问题:一是空间中的延宕。K与中介之间不一定能完全沟通,中介有可能又成为另一个绝对他者,即便K能找到一个可以把握的中介,可是这个中介并不一定就能和绝对他者直接沟通,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可疑的,中间还需要第二个中介,如此推延,以至需要无穷多个中介,这样无限延宕的结果,就是沟通近乎不可能达到,类似于芝诺悖论中的“阿喀琉斯跑不过龟”,博尔赫斯曾经将《城堡》里的人物与芝诺悖论中的运动物体、箭和阿喀琉斯并举,但没有进行详细分析。[2]二是时间里的变异。中介位于K和绝对他者之间,当K为了得到中介的帮助而占有了中介时,这时中介的性质有可能会发生了改变,它可能已经不是那个能够和绝对他者接近的中介,即已经丧失了中介的功能,这同样导致通往绝对他者的道路被封闭,这有些类似于鲁迅在《野草·墓碣文》中的描写,未获得时具有可能性,得到之后却丧失了可能性,因而是一种“不可能”的可能性。

再来看看这种结构在小说中的具体展现。在《审判》中,K老想着利用各种关系接近法院,从而弄清自己被捕的真正原因。他被带到了审讯厅,但是他从预审法官那里得不到明确的答案,他退而求其次,想勾引审讯厅听差的妻子,试图利用她来间接影响预审法官。可是预审法官只是一个低级职员,他上面还有高级职员。即便K能影响这个低级职员,但低级职员还不一定能起什么作用,虽然也不能断定完全不起作用。再退一步说,审讯厅听差的妻子是一个荡妇,她和审讯厅的大学生以及预审法官都保持暧昧关系,她的中介功能不一定能得到保证。K的所有行动都可能是徒劳。K请律师帮忙时也遭遇了同样的境况,律师对法院并不拥有支配力,他在法官面前只会低声下气地套交情,顺便拐弯抹角地打听一点有关被告的消息,根本不会直接正面为被告辩护,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被告被审判的理由,而且他能够接触的也只是低级法官。再如法院的画家,他也不知道法院的全貌。

同样,《城堡》中也有很多类似的中介人物。比如巴纳巴斯,他带给K的指令不能完全代表城堡当局的意志,他可怜巴巴地等候多时才得到送一封信的机会,而这封信却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和随意信,不能传达任何实际内容。在《城堡》中,K想通过接近城堡官员克拉姆的情妇弗丽达而接近克拉姆本人,可是一旦他拥有弗丽达之后,弗丽达就不是克拉姆的人了,从而K也失去了接近克拉姆的机会,这是一种两难的局面。而克拉姆也只不过是城堡的一个代表,他上面至少还有伯爵大人。总之,条条道路都不通罗马,一切有关绝对他者的消息都是间接得来的,绝对他者永远笼罩在迷雾之中,可恨的是它却拥有绝对的权威,主宰着人们的命运。

再来看《中国长城建造时》。这篇小说中也有一个信使,他试图冲破层层的阻隔将随身携带的圣旨传递出去,可总是在突破一层之后外面又有一层,永远也冲不出去,而且更可悲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圣旨已经失去了时效,这使得他的一切努力完全白费。再如长城,普通的筑城者局限在自己建造的一小段长城,根本不知道工程的整体进展,长城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无法把握的庞然大物,他们只能通过分段修建的方式在自欺式的假想中把握作为整体的长城,确保一种保家卫国的豪情。可是这种整体随即被作者解构了,因为分段修建的方式并不能使各段长城连成一体,长城仍然千疮百孔、遍布缺口,起不到防御游牧民族的作用。还有帝国制度和皇帝,叙事者认为“帝国本身应该问一下老百姓,因为帝国的最后支柱正是他们”,但事实上他们对帝国和皇上的了解非常浅薄,近乎无知,他们向香客、船夫打听,都得不出结论。宫廷官僚与高等学堂的国家法和历史老师自认为明白帝国制度,可这种明白“与其说是真的还不如说是表面上的。”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卡夫卡这三篇小说的主题都是如何面对绝对他者。卡夫卡对这个主题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进行了展开。需要注意的是,时间和空间是互相交错的:从一个空间转换到另一个空间需要时间的延宕;而在时间的变易中空间也必然发生转换,即空间中的人和物会发生变化。

绝对他者与“我”(或K)的关系,或它在小说人物的心中所占的分量(即切己性)是不同的,因而人物的面对方式也相应地不同。我们先将《审判》和《城堡》中的主人公K和《中国长城建造时》中的人物作一下对比,借此也可以凸显卡夫卡拟想的中国形象。

比较这三部小说中的人物,首先容易觉察到的不同之点是他们面对绝对他者的态度。当我们在阅读中的感情投入达到一定深度时,必然会以书中的主人公自居,从主人公的角度去体验他的喜怒哀乐和命运遭际。《城堡》、《审判》让我们在阅读时感觉十分紧张,仿佛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主人公K不是被处死就是只能永远徘徊在城堡之外,但是他却始终没有放弃寻找通往法院或城堡的道路的努力,他一直处于焦虑之中。但是我们读《中国长城建造时》时,却发现其中处处透出轻松随意、仿佛置身事外的意味,主人公虽然对于很多外部事物都茫然不解,而且他也一度试图找出答案,但是当他一旦明白答案不是那么好找时,他又很容易放弃对答案的寻找,过一种“泰然任之、难得糊涂”的生活。

《中国长城建造时》中的主人公是第一人称的“我”,来自中国南方的村庄,参加了建造长城的浩大工程,小说中的“我”与卡夫卡自身关系不大,而且卡夫卡似乎力图使“我”与卡夫卡本人拉开距离。《城堡》、《审判》则不同,虽然小说中的主人公是第三人称的K,但是一般认为K就是卡夫卡本人的写照。也就是说卡夫卡在《城堡》、《审判》是自我直接现身,而在《中国长城建造时》中则没有自我现身,他将自己和中国人(“我”)分得一清二楚:“我”是卡夫卡拟想的中国人形象,K则是一个西方人。但是并不能将“我”当成真正中国人的代表,他已经被打上了卡夫卡的烙印。同样,K也不能被说成是西方人的代表,K和村里的人如女店主或村长等相比,又是一个绝对的异类。

可以看出,K有反叛性、彻底性和质疑精神,总想弄清事实的真相,不愿意坐以待毙,即便他的努力终究徒劳无望;而“我”则容易盲目顺从,满足于似是而非的肤浅解释,不愿深究。《城堡》中的K遇到很多人(比如村长,女店主)都告诫他就此罢手,老老实实呆在村里,不应该再想进入城堡,城堡的人是不会接见他的。但是K始终不肯认命,任何障碍都阻止不了他进城的决心,他要不断地找机会接近城堡的代表。乍看起来,《中国长城建造时》中的“我”也爱寻根究底,为了寻找为何采用分段修建的理由,总是不断地假设,随之又很快推翻假设,似乎与K有着同样的探索精神。其实不然,“我”(以及所有中国普通百姓)的探索不具有认识论意义上的反思精神,因为“我们”所有的提问都有个最根本的前提,那就是不能怀疑领导的正确性。领导下的任何指令都要坚决执行,即使不能理解也要想办法去理解,领导总是英明的,当“我们”实在不能理解时就应该中止判断,承认自己笨,不要再探究下去,因为这会“摇撼我们立足的根基”。

再来看那段有关圣旨的传说,虽然卡夫卡用“信件不能始终传递到位”的荒诞情节来隐喻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根本不可能达成的沉痛体验,但传说只是传说,不能把荒诞的情节当真,因而这种体验被“我”用梦幻一般的语调将这种痛感消解殆尽,只余下一丝微弱的怅惘,整个世界被虚无化,引不起焦虑。

《城堡》中的K本来也可以中止焦虑,只要他打消进入城堡的念头,他就可以在小村过得很好;而《中国长城建造时》中的“我”本应满心忧愤,因为他像猪狗一样被驱赶到荒野上,修建一条永远无法完工而且根本起不到防御作用的长城,而且他似乎是在为国效力,可是却不知道帝国是什么、当今皇上是谁。两者的人生态度迥然不同。那么,卡夫卡为什么要让这三部小说中的主人公呈现出“焦虑”和“泰然任之”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态度?

唯一的解释是,卡夫卡眼中的中国人形象就应该和“我”一样,那就是:服从权威、乐天知命、随遇而安。与之相应的是K的形象:不断质疑、不肯认命、紧张焦虑。限于篇幅,本文不准备详尽分析卡夫卡选择追溯“绝对他者”的原因,因为这涉及到整个西方文化、犹太民族、卡夫卡的家庭环境等因素。需要说明的是,K并不是作为一个西方人的代表出现,书中还有很多人介于K与“我”之间,毋宁说没有什么“本质性”的西方人形象。

除去人物形象外,这三部小说还有很多可资比较之处。我们仍然从时间和空间的角度进入。

先看空间因素。作为象征着“绝对他者”的物质载体,“城堡”与“长城”都是外在的庞然大物。“长城”为线状,是长度的无限延展,它的不可知性表现为无法作为整体被一次性把握,因而很多缺口永远没有补上,千疮百孔,起不到防御的功能。在卡夫卡笔下,“长城”并不是近代西方传教士话语里面中国保守封闭的象征,由于长城有很多缺口,使得它不但不封闭,简直可以说成是开放的。修建长城的本意是屏蔽游牧民族于城外,想不到反而因此刺激起游牧民族对城内中国的欲望和幻想,这些缺口正好成为进犯的通道。“城堡”为块状,可望而不可及,它的不可知性表现为没有任何缺口可以进入,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是空间上的隔绝和断裂。这里长城因无限延展和开放而不可把握,而城堡则是因极度坚固和闭锁而不可把握,两者殊途同归。

再来看时间因素。小说写到村民所得知的消息非常滞后,他们常常混淆历史和现实,不是将发生在几千年前的事作为最近的新闻,就是将当今的皇上当成早已死去的古人。人们无事无非,没有历史感和时间感,不在乎时间的逝去,只“信服从古代流传下来的训诫和铭文”。而在《审判》中,K的时间感非常强,他不能忍受长期的被逮捕而不宣判,他一次次地跑法院、拉关系试图早日解决问题,商人布洛克也是如此,他为此而不断更换律师。《城堡》中K到达小村后的短短几天内马不停蹄地寻找到城堡去的途径,这使得小说的叙事节奏也变得非常急促。而中国村民与时间同化,没有改变时间进程的欲望,时间贬值,变得没有意义;在《城堡》、《审判》中K试图驾驭时间的步伐,时间增值,容量加厚。

本雅明认为“延缓就是卡夫卡作品中奇怪而且令人惊异的细致描写的本意”,而卡夫卡的作品留恋于这种(延缓的)无穷无尽的原因是“出于对终结的恐惧”。[3]这种“延缓”究竟是卡夫卡故意玩弄的叙事花招,还是由绝对他者的特性导致的结果?笔者认为是后者。绝对他者之所以为绝对他者,就在于它的不可认知和把握,因此也无从终结,更无法抗拒。

通过比较,可以发现卡夫卡在《中国长城建造时》与《城堡》、《审判》一样,关注着同样的主题,即如何面对绝对他者,因此可以说他写这篇小说并不是为了美化或者丑诋中国,他完全遵循着自己的原有思路。

对人来说,绝对他者有可能是威胁和压力,也有可能是温暖的港湾与怀抱。卡夫卡试图出离自己以往的经验,在小说中通过换位思考体验中国人对同一个问题的回答。但是,“中国”之于卡夫卡又构成另一个他者,对它的想象性书写同样是不可能进行到底的,这使得《中国长城建造时》也成为一部未完成之作,如同《城堡》和《审判》一样。

考虑到《中国长城建造时》创作于《审判》和《城堡》之间,[4]我们可以设想卡夫卡曾经在这两种态度中有过权衡,最终还是回到了K的道路上,可见敏感多思的卡夫卡最终还是不愿意放弃自己独立思考和追求的权利。从《中国长城建造时》结尾处的调侃与反讽,可以看出卡夫卡并不欣赏“我”---“我们”的应对方式。《中国长城建造时》中的中国形象是卡夫卡创造的一个独特的他者形象,在写作动机上虽与中国无涉,只跟卡夫卡思想的深化有关,但同时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形象在创造来源上也受到来自中国的影响,因而也应引起我们自身的反思。

参考文献:

[1]周宁.万里长城建造时——卡夫卡的中国神话[J].厦门大学学报,2002,(6).

[2][阿]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上卷)[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

[3][德]本雅明.经验与贫乏[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4][日]三野大木.怪笔孤魂卡夫卡传[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

责任编辑 王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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