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模式·价值取向·历史传承

2009-04-21 09:45许道军葛红兵
社会科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模式

许道军 葛红兵

摘 要:“架空历史小说”是近年兴起的一种新类型小说,作品众多,影响日大。从总体上看,它已形成三种主要叙事模式,并具有科技决定论和进化历史观、“代入”快感和情感宣泄、启蒙心态和民间立场、文类混杂和文本互涉四个主要特征。它的最早源头可追溯到《庄子》杂篇中的《盗跖》,晚清“翻新小说”是它的叙事传统,鲁迅的《故事新编》的创作理念以及新历史小说中的部分小说的情节模式也给予它启发,而日本作家田中芳树的《银河英雄传说》和中国作家黄易的《寻秦记》则是它们的直接模仿对象。从主导叙事语法和审美品格来看,“架空历史小说”仍旧属于历史小说类型,属于一种新的类型历史小说。

关键词:架空历史小说;历史小说;小说类型;类型小说;模式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3-0171-08

作者简介:许道军,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安徽巢湖学院中文系讲师 (上海 200444);葛红兵,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 (上海 200444)

中国历史小说历来发达,从敦煌变文、宋元讲史、明清演义,到现代历史小说、当代革命历史小说,以及20世纪80年代中期兴起的新历史小说,作品众多,体式迭变。新世纪以来,一种新的历史小说样式首先在网络兴起,并在2005年达到一个高峰。从情节模式上看,它往往设定一个具有现代意识或现代身份的人,或是在一个虚构的历史时空,或是通过时空穿越的方式,回到正史记载的历史情境,通过一己的力量“创造”了历史或者“改变”了历史进程。这种小说,网络命名为“架空历史小说”,有些文学网站也称之为“历史幻想小说”。

从现有作品来看,“架空历史小说”主要有三种模式。一种是模仿历史演义语体语貌小说,叙说王朝兴废、帝国征战、宫廷斗争、政治风云故事,塑造帝王将相、草莽英雄、才子佳人形象,但所“演”人物,无论是主角还是次要人物,完全不见于正史记载,所“演”历史也完全是虚构的历史时空,或在过去,或在未来。这类小说主要作品有《一代军师》、《楚氏春秋》、《庆余年》、《极品家丁》、《时光之心》、《大汉骑军》等。另一种是虚构一个现代身份或具有现代意识的人,由于种种原因,或是失足落水,或是误入时空隧道,或是转世重生,或是一枕黄粱,回到正史记载的历史时空,凭借自己的现代知识、民主观念和世界视野,一己改变了历史的进程。这类小说虽然选择的背景是正史记载的真实历史,主要角色也是正史上记载的知名人物,但是它们却主要作为被影响和被改造的对象而存在,他们的命运和历史的发展方向将因主人公的原因而发生改变。主要代表作品有《新宋》、《明》、《马超传》、《二鬼子汉奸李富贵》、《中华再起》、《回到明朝当王爷》、《1911年新中华》、《共和国之怒》等。当然,还有二者交叉的作品,即设置一个现代人主人公以某种方式回到一个正史上并不存在的历史时空,充分发挥现代人的智慧优势,改变了既定的“历史”轨迹。主要作品有《秦姝》、《我在古代发家记》等。

“架空历史小说”往往首先在网络连载,随写随贴,大多篇幅巨大,连载有的长达数年。但从已经纸质出版、或业已完成、或轮廓初具的作品来看,它们在整体上具有如下特征:

(一)科技决定论和历史进化观

历史小说都要通过对历史材料的选择、重述和评价来表达创作者对历史的看法,同时间接抒发对现实生活的认识和理想,对历史和现实的认识包含在历史观念中。从历史小说类型的历时性发展来看,主要有退化、进化、循环和虚无四种历史观,在每种历史观的指引下都产生过相应的杰作,美学上并未反映出认识论的科学与愚昧的差别。一般来说,新历史主义类型小说出现的时间稍晚,主要表现了一种对世界和人生思辨和虚无感的历史观。然而,出现时间更晚近的“架空历史小说”,虽然身处后现代的历史文化语境,表达的却是现代线性进步的历史观。无论是“创造”历史,还是“改变”历史,都对历史的线性进步充满信心,并鲜明地体现了现代科学技术在推动历史进步中的决定性作用。一般来说,主人公从现代“穿越”回到古代或在一个特定的时代,他总是要发挥自己身上现代科学技术知识的优势,推动生产力的进步,或是提高了工作效率,或是优化了生产工具,或是改进了冷兵器时代的作战武器,如火药和钢铁的使用,从而迅速聚敛了钱财,建立了战功,树立了威信,由此进入上层政治社会,通过政治社会的枢纽作用,一步步扭转了历史的发展轨迹。

虽然这些主人公具有全方位的优势,但他们并非因此而随心所欲地改变历史。从推动古代工商业的发展,建立股份合作制开始,逐渐引入现代军队管理理念,进而在政治上实行三权分立的国家体制,建造一个现代民主平等的民族国家,是他们一致的愿望和行动。在有缺陷的民主体制和完美的君主专制体制之间,他们也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但是对现代性和民主体制的反思,基本上不在他们的讨论范围。

(二)“代入”快感和情绪宣泄

既定历史是无法改变的,总是充满缺憾,当下意识和既定历史事实之间总要产生心理落差,因而悲剧意识是传统历史小说类型的情感底色。但是“架空历史小说”摆脱了当代人在既定历史面前的永恒被动性,它以假设和虚拟的形式参与到历史的发展当中去,增加历史的变量,在想象中引导历史向预设的方向前进,因此它安抚了当下人面对历史的创伤心理,带来极大的创作和阅读快感。既定历史事实是不可以改变的,但在虚拟和想象中却可以,况且文学的天性已经赋予了作者想象的权利。

如《明》写一个冶金研究院的猛男硕士工程师回到明初,开创中国的工业革命,从而慢慢引发政治变革,最终出现民主立宪。《猎日》写一座现代化城市整体回到过去,并参与抗日战争,提前一洗国耻,早日实现国家的工业化。《曲线救国》写一个流浪汉回到清末,先吃洋教饭,后做军阀,最后血洗日本,马踏菲律宾,最终建立现代民主国家。如此等等,读来确实让人血液沸腾,豪气万丈,如有网友所说的那样:“不能让主角爽,写个P啊。”

从阅读心理上说,“架空历史小说”充分照顾了读者因素。小说分章节贴出时,经常要遵循读者的意见,读者以留言的方式,对作者提出种种要求,参与到故事情节的发展之中。另一方面,聪明的“架空历史小说”作者,往往利用网络游戏的特点,让主人公的社会地位、能力、影响力不断“升级”,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潜在满足和补偿了大多数读者在现实生活中受挫的心理。

(三)启蒙心态和民间立场

有学者认为,“要么不写历史小说,要写,不可避免地会写帝王将相”(注: 金东方:《历史小说创作诸问题》,载吴秀明编《中国历史文学的世纪之旅——中国现当代历史题材创作国际研讨会论文集》,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46页。)。确实如此,“架空历史小说”几乎都写到了帝王将相,但是,在这些小说中,他们对历史的发展进步,并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因为在既定的历史发展中,由他们创造的历史是有巨大缺陷的。因此,在这些具有“先见之明”、拥有巨大的文化和信息优势的主人公面前,他们都是作为被影响、被启蒙和被改造的对象而存在。那些成功的“架空历史小说”作品中的主人公,并没有直接随身携带现代化武器回到过去,也没有拥有不可思议的超人力量,恰恰像流落异乡的过客或者步入庸众中的先知。由于他们“预知”历史发展的方向和即将付出的代价,因此忧心忡忡。从拯救自己开始,到拯救民众和拯救历史为己任,他们始终扮演的是知识精英形象,为那个时代进行超前的启蒙。

应该说,他们宣扬的理念,追求的理想,行动的方法,并没有超出“五四”启蒙文学的范畴,甚至不高于康有为梁启超时代的认识水平,但他们的启蒙心态是一样的。那些经过“现代意识”启蒙的历史知名人物和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民,最终都成为了历史良性发展的推动者。在《新宋》中,石越通过著书立说、办报讲演影响了身边的同志好友,而创办的“白水潭学院”更是为北宋培养了大批的具有初步现代意识的人才,他们跟随主人公在随后的经济改革、政治改革和保土开边中,起到越来越大的作用。而《明》中,主人公武安国即使一时退居了政治和社会生活的边缘,但他所熏陶、培养、创建的人才和体制,已开始独立在历史的发展中,按照自己的逻辑运行。

但是,与既往的启蒙文学和主旋律文学不同的是,这些作品代表的不是知识精英的理性立场或政党意识形态的国家立场,而是民间意识的自发体现。许多地方与知识分子意识形态和政党意识形态不谋而合,更多的地方,带有民间的自由自在、狂欢或非理性的特征。如,厌恶一切政治操作,对帝国官员的不信任,对一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民族或国家,带有极端的复仇心态和狭隘的民族意识。

(四)文类混杂和文本互涉

“架空历史小说”一方面在文体上模仿传统历史小说类型,一方面又进行跨类型的借鉴和混杂,大胆吸取了神魔小说、玄幻小说、科幻小说、武侠小说、穿越小说、再生小说、侦探小说甚至网络游戏的文体特点,打破现实与想象、纪实与虚构、时间和空间的多重界限,文体极其开放自由,由此也带来多重审美体验。同时,它们还在文本上相互指涉,具有反小说的元小说特征。一般来说,小说的文本系统是封闭自足的,但在“架空历史小说”这里,正史史料、传奇轶事、小说故事、现实生活、想象内容统统平面化了,一并作为小说的材料加以使用。例如,在这些小说中,《三国演义》故事和《三国志》记载都是材料;一部小说中的人物不仅可以讨论现实生活,还可以讨论其他文本的人物;作者可以出面讨论写作感受;甚至几部不相干的文本人物可以同时出现。《回到明朝当王爷》中的主人公,在与牛头马面就转世问题讨价还价的时候,还谈到了一般架空历史小说的写作套路、金庸的武侠小说、历史上的商鞅变法等等;《秦姝》中的主人公在“穿越”时间后,直接想到了黄易的《寻秦记》等。这些小说一边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引人入胜,同时又提醒读者,这是作者在游戏文字。他们一面在建构小说,一面又在解构小说;一面在生成意义,一面又在消解意义。

“架空历史小说”的兴起,带来了新的阅读体验,同时也带来认识的困惑:“架空历史小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小说?以《新宋》为例,出版社在封面上如此介绍:“继《曾国藩》、《张居正》之后,最有可能问鼎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的华丽巨制。”在这里,它不仅被接纳进历史小说阵营,而且被划归为经典历史小说的接班人。但在封底的作者简介时,它又如此说:“阿越的作品思想深刻,文风严谨,于真切翔实的历史氛围中创造出想象的多样性和丰富性,是新历史小说的代表作家。”言下之意,《新宋》从文体上说,属于“新历史小说”。从这里我们已经看出出版社面对新生事物时认识的混乱。然而,作者对自己的创作认识似乎更加清醒:“这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架空历史小说?意淫小说?科幻小说?历史小说?抑或是映射小说、权谋小说?”(注:阿越:《新宋·十字》,花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架空历史小说” 似乎横空出世,一无空傍,然而作为一种类型小说,从文体上说,它渊源有自。它的最早源头我们可以追溯到《庄子》杂篇中的《盗跖》,类型源头是晚清“翻新小说”。在创作理念上,颇似鲁迅的《故事新编》, “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注: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42页。)。在当代,或许还受到新历史小说中的某些小说样式的影响,如《故乡相处流传》、《重瞳》等;另一个源头是马克·吐温的《亚瑟王圆桌上的康涅狄格佬》和菲利·普迪克的《城堡里的男人》,直接模仿对象是日本作家田中芳树的《银河英雄传说》和中国作家黄易的《寻秦记》。同时,它广泛吸取历史小说、武侠小说、网游小说、穿越小说、科幻小说、神魔小说等各种小说类型的文体特征,形成混杂文体优势,但从它主导的叙事语法和审美品质看,它是历史小说类型的一个衍生体,一种新型的类型历史小说。从创作心理上说,历史的发展总是充满遗憾的,“自古多情空余恨”,因此,在虚拟中一切重新开始、架空历史,应该是古已有之的普遍心理。毛宗岗在《琵琶记总论》里谈到拟作雪恨传奇,总名《补天石》,包括《汨罗江屈子还魂》、《太子丹荡秦雪耻》、《丞相亮灭魏班师》、《李陵重返故园》、《南霁云诛杀贺兰》等十余种。这些小说如果完成,就是纸质文学时代的“架空历史小说”了。

自1905年吴趼人在《南方报》连载一部“兼理想、科学、社会、政治而有之”(注:我佛山人:《﹤最近社会龌龊史﹥序》,载陈平原、夏晓虹主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82页。)的混体小说《新石头记》大受欢迎后,一种“以古典名著为‘由头而加以翻新的小说愈写愈多,以至于形成了一股创作潮流,在晚清小说界掀起了一阵旧作翻新风”(注:胡全章:《作为小说类型的翻新小说》,《南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5期。)。从1907年到1909年间,几十种冠以“新”名的小说纷纷面世,如《新水浒》、《新封神传》、《新列国志》、《新三国》、《新三国志》、《新西游记》、《新七侠五义》、《新金瓶梅》等。这类小说,打破时空界限、虚实界限、文本界限,往往安排古典小说中的人物走进“新时代”,参与现实的社会生活和政治改革,表达他们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和理想世界的追求。阿英在《晚清小说史》中命名为“拟旧小说”,欧阳建先生则称之为“翻新小说”。阿英站在社会功用、启蒙立场上,对此类小说作出了严厉批评,“窥其内容,实无一足观者”,是“文学生命上的一种自杀行为”,是“新小说的一种反动,也是晚清谴责小说的没落”(注:阿英:《晚清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06页。)。然而,如果我们从类型小说理论的角度去看,会发现它的出现不仅有社会思潮、审美期待诸外部原因,更是小说类型各文体之间相互交流、碰撞、融合和创新的结果。晚清翻新小说在情节上、在文体上,则大胆吸取政治小说、科学小说、神魔小说、社会小说、理想小说等文体特点,实行文体杂交,形成混体优势,极大地解放了作家的想象能力和创作自由,给读者强烈的审美刺激。

与晚清翻新小说颇为不同的是,“架空历史小说”设置的主人公并不是穿越过去来到现在,而是虚构一个现代人穿越时空回到正史记载的历史情景,或者本身生活在一个假定的不同于现在的“过去”或者另一个时间状态,而且这个时间是由某个具体“正史”框定的“可考”的历史时间。一般来说,战国时代、三国时代、明清和近代,是架空历史小说常涉足的时间段,因为在这些时期,历史的发展总是充满各种遗憾,也存在多个发展可能性,这就为架空类小说作者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如《寻秦记》的主人公回到了战国末期,《烽火三国路》、《商业三国》、《马超传》等选择的是三国时期,《明》则选择明朝,因为这个时期是中国历史上资本主义发展的萌芽时期,从现在看来,这个时期历史的发展确实有选择的余地。

鲁迅的《故事新编》在主题模式上开创了历史小说类型的“思辨叙事”的先河(注:许道军:《历史小说:概念及叙事模式》,《时代文学》(上半月)2008年第 11期。),但在情节设置上,已经出现了“架空历史”的萌芽,虽然有点“油滑”,“不过并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注: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版,第342页。)。这种叙事模式和情节模式在很长时间内,并没有得到继承,迟至当代才在部分新历史小说中得到响应,如潘军的《重瞳》、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等。在这些小说中,叙事者“我”或者“回到”历史,进入历史现场,考辨历史真相;或者换位移情,设想自己是历史人物, 在特定时代环境重新体验历史人物的行动选择。这些都打破了传统历史小说的艺术常规,但是它们与真正的“架空历史小说”还有很大的不同。

日本作家田中芳树的《银河英雄传说》和中国作家黄易的《寻秦记》分别开创了“架空历史小说”的两种主要情节模式。

《银河英雄传说》讲述自2801年的宇宙元年到宇宙历八世纪末人类一段八百多年的历史。从现在“公元历”看,讲述的是未来。但在小说设定的情境里,它讲述的是“宇宙历历史”。 公元2801年,人类成立银河联邦,宇宙历开始。到宇宙历310年,联邦被独裁者撺掇,成立银河帝国。帝国历218年,一部分被流放的共和主义者逃离帝国,建立自由行星同盟。宇宙历640年即帝国历331年,两大势力在一百多年后首次互相接触。从此,广大的宇宙陷入了长达150年的战火中,由于战争,导至历史发展的停滞不前。帝国历五世纪末,宇宙历八世纪末,帝国诞生了一位年轻有为的战争天才——莱因哈特,以及他一生的宿敌——自由行星同盟的杨威利,这两位天才的崭露头角使得整个宇宙的历史开始步入新的时代。小说故事设置的背景虽然在遥远的未来,然而田中芳树没有把它写成描写机器人和高科技武器的科幻小说,而是以人为本,以表现人性、探索人类历史为旨归,诠释了一段宏大的宇宙历史。

黄易的《寻秦记》讲述在21世纪末香港某科研机构研制出时空机器,意图将现代人送回古代。特种部队士兵项少龙被选中,回到秦王嬴政登基前一年的赵国,然而此时时空机器却出现故障,不能让他重回现代。项少龙不顾一切寻找嬴政,因为只有得到他的帮助才能回到现代。其时,嬴政被囚禁在赵国,然而,经过再三调查,真正的嬴政已经死于战乱。项少龙面临困境,为了求生存,他决定以赵国公主赵倩表弟赵盘冒充嬴政,经过多次宫廷斗争后,赵盘以“嬴政”名义登基。项少龙此时已经不能回到现代,他功成身退后,娶妻生子,名曰项鹰,项鹰自己改名“项羽”。项少龙大惊失色,历史知识告诉他,他儿子将是失败英雄。本欲提醒“项羽”,以后见“刘邦”必杀之。然而转念一想,“历史不可更改”,就此作罢。实际上,在《寻秦记》里,历史已经被“更改”。

从小说题材的真实性角度来看,“架空历史小说” 所“重述”或“转述”的历史记忆是虚构的、想象的,完全不见于我们现在的正史记载,甚至是反历史的。但是,正如伽达默尔所说:“改变已经确立的形式就像捍卫已经确立的形式一样,也是一种同传统的联系。传统只存在于不断的变更之中。”(注:[德]伽达默尔:《解释学与意识形态批判》,载王先霈、王又平主编《文学批评术语词典》,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66页。)实际上,“架空历史小说”对传统历史小说的变更本是以继承、模仿为前提的。

《银河英雄传说》似乎讲述的是发生在未来的故事,带有强烈的科幻色彩,但它却是站在一个更遥远的、未来的时间点上,回顾和重述自2801年的宇宙元年到宇宙历八世纪末人类一段八百多年漫长的历史,与我们传统历史小说讲史方式并无不同,而且它也完全尊重现实生活逻辑,追求人物性格和生活真实感。小说中间经常有这样的提示:“距某某事情的发生,还有多少年”,“那一年,某某怎么样”等等,仿佛让人听到了历史车轮前进的不可抗拒的声音,给小说增添了强烈的历史感、拟实感和苍凉感。这个故事虽然发生在未来,其社会制度的实质却是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阶段。从故事的结局我们可以猜测田中的政治观点偏向于“改良”。他所赞成的是统治阶级内部进行的自上而下的改革,比如最终采取的实际上是君主立宪的制度。《一代军师》则模仿正史模式设置了另外一套历史——《大庸史》,在一个后设的时间点上,讲述“我”,江哲,“一代军师”,在西蜀、南楚、大庸“三国”鼎足的历史情境下,充分发挥自己智慧优势和知识才能,纵横捭阖,举重若轻,建立辉煌业绩的经历。从江哲的思维方式、知识结构、人格特征等等诸方面来看,他具有很明显的现代意识,也可以说他是以一个现代人的身份创建和改变历史的。这类小说讲述的是完全虚构的历史故事,但讲故事的方式完全是模仿历史小说类型的,我们可以把这类“架空历史小说”命名为“仿历史小说”。而像《新宋》、《明》这样的小说,则是在详细考证具体的正史记载前提下才展开“架空”想象的,正史记载的历史发展方向和轨迹正是架空历史小说要改变的对象,没有具体和真实的改变对象,谈不上真正的架空,与正史雷同,也是想象力的失败,我们也可以把这类小说命名为“反历史小说”。但无论是“模仿”,还是“反写”,其实都是历史小说类型基本叙事模式的变体。

中国历史小说源远流长,类型多样,作品众多,但直到近代,我们才在类型学上给予学理梳理和学术命名。“历史小说者,专以历史上事实为材料,而用演义体叙述之。盖读正史则易生厌,读演义则生感。”(注:梁启超:《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新民丛报》1902年第14号。)郁达夫进一步强化和发展了梁启超的历史小说观念:“现在所说的历史小说,是指由我们一般所承认的历史中取出题材来,以历史上著名的事件和人物为骨子,而配以历史的背景的一类小说而言。”(注:郁达夫:《历史小说论》,载《文艺私见》,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44页。)当代,学者马振方对历史小说作了深入研究,在内涵和外延、创作方法诸方面,对历史小说作了严格的界定(注:马振方:《历史小说三论》,《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应该说,我们对历史小说类型的界定越来越学理化,越来越严谨。但同时,也对它的认识越来越窄化。

历史小说类型如同一棵参天大树,在“历史”的土壤上生长,既生长出历史小说类型的主干,又衍生出许多类型历史小说的枝丫。它的根基是历史,“叙述多有来历”(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84页。),主干是对历史的模仿、转述和重述。从最初的稗史、野史到现代历史小说的发展过程中,逐渐确立了自己的小说性和类型特征。作为一种小说类型,《三国演义》代表着它的成熟和第一个高峰。然而我们不能说以《三国演义》、《李自成》、《曾国藩》、《张居正》为代表的历史小说就是历史小说类型的全部,实际上,它们只是历史小说类型的一个枝干,或者说是一个主要分支,一个截至目前最发达、最成熟的类型历史小说,我们可以把它命名为“经典历史小说”。在经典历史小说之外,还存在着许多历史小说样式。如,与正史亦步亦趋、重述正史的“按纲鉴演义历史小说”,演绎中共党史、证明新政权合法性的“革命历史小说”,在正史、党史之外的野史、地方志和家族史中寻找历史缝隙、探索历史叙事意识形态局限和被正史所掩盖的历史真相的“新历史小说”,等等,它们扩大了历史小说表现领域,发展了历史小说的表现方法,并各自形成自己的类型小说特征。

因此,历史小说是一个具有自己类型特征的巨大的小说类型。我们认为,历史小说就是对历史记忆进行文学叙事的小说类型。从叙事的角度说,凡是对历史记忆(正史、野史、家族记忆、考古发现等)进行文学处理,将原生态事件经过重述、转述而转化成故事的叙事结果,都是历史小说。它的基本叙事模式是:叙事者(包括隐含叙事者)对历史记忆(正史、野史、家族记忆、考古发现等)进行文学处理(认同、思辨、架空),转换成故事。它有三种基本变体:认同叙事、思辨叙事、架空叙事。所谓认同叙事,就是对历史记忆认同并对之加以顺向文学叙事的叙事方式,主要表现形态是正史叙事或党史叙事。所谓思辨叙事,就是对历史记忆的意识形态性质保持警惕并对其真实性产生怀疑进而对历史的真实进行历史思辨的一种小说叙事。所谓架空叙事,就是面对既定的历史发展轨迹和发展结果有所不满意而对历史记忆进行虚拟改变的一种小说叙事。这种叙事是由对现实的反思深入到历史生活的深处,由现实生活的发展缺陷激发而引起的思考历史发展的另一种可能性。它的背景是当下正进行的“人类向何处去”、“中国向何处去”的深入思考。它在形式上是反历史的,但实质却对历史有一种深刻的认同,并对这种认同感所带来的苍凉、被动进行虚拟的克服。在这种叙事中,作者与叙事者高度同一,并在角色功能上,无限高于历史人物。

历史小说类型的每一种叙事变体又可以继续发展出它的衍生体,有些衍生体叙事在特定的时代背景和文化背景下发展成熟为新兴的类型历史小说。从历时性看,架空叙事是新近才出现的一种历史叙事模式,而认同叙事出现的顺序最靠前。但是,一种新的叙事模式的出现,并不必然意味着另一种叙事模式的终结。从敦煌变文开始,认同叙事一直是历史小说类型最重要的叙事模式,直到当下,仍旧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如历届茅盾文学奖获奖小说的历史小说,使用的都是认同叙事。如果按照约定俗成的说法,它实际上包括如下小说形态:敦煌变文、讲史话本(平话)、按纲鉴演义、历史演义小说、现代历史小说种种形态(心理历史小说、农民起义题材历史小说等)、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当代)传统题材历史小说等。而架空叙事历史小说在目前已经出现了三种衍生体,这三种衍生体叙事能否进一步发展为类型历史小说,或者说,改变自身类型特征,向其他类型小说发展,还有待观察。

有论者指出,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发展、社会阶层的分化而导致的读者审美趣味的多元共存,小说创作和传播的类型化趋势正在发展并逐渐形成潮流(注:葛红兵:《近年中国小说创作的类型化趋势及相关问题》,《小说评论》2004年第4期。)。“架空历史小说”正是小说创作类型化和网络化的产物。据统计,在各大文学网站上流行的“架空历史小说”近两万部,已经完成的近两千部,并且这个规模仍旧在扩大。我们不能对它视而不见,更不能抱有偏见。作为一种新的文类,它的产生有着具体的时代背景和文化心理,“文类既是读者的‘期待视野,也是作家的‘写作模式,换言之,文类如同一种契约拴住了作家和读者”(注:南帆:《文学的维度》,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73页。)。因此,我们应以发展的、包容的和平等的眼光去看待和接纳“架空历史小说”,并给予正确与准确的把握。

“架空历史小说”作为类型小说的一种,在保持历史小说类型基本的审美品格和叙事语法的基础上,自由的吸取其它类型小说的表现技巧、视野和方法,极大的丰富了历史小说的表现方法,扩大了表现内容。由此,也间接改变了我们对历史小说类型的认识和评价标准。如果说,经典历史小说类型追求“真实性”和“艺术性”,并以“真实性”为前提的话,“架空历史小说”则以“艺术性”和“娱乐性”为目的。它以创作事实提醒我们,以一个类型小说的标准,去考察一个小说类型的所有作品,其局限性是可想而知的。但与此同时,一部优秀的“架空历史小说”在“艺术性”和“娱乐性”追求中,又完全可以以“真”来增强可信性,以“思”来增加主题深度。

“寓教育于闲谈,使读者于消闲遣兴之中,仍可获益于消遣之际,如是者为历史小说乎﹗”(注:我佛山人:《﹤两晋演义﹥序》,载陈平原、夏晓虹主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88页。)娱乐性是“架空历史小说”的首要特征,但“寓教于乐”也存乎其中。那些成功的“架空历史”和“改变历史”的小说主人公,依靠的并不是现代化的武器和工具,也不是显赫的身世与异秉,而是依靠现代性的文化知识、观念、理想,他们在作品中,向历史人物进行想象中的启蒙的时候,何尝不是在向读者进行启蒙呢?年轻人写,年轻人读,年轻人评,正是“架空历史小说”现状的写照。在这个网络民主的环境里,一些严肃的思考正在以真正大众化通俗化的方式产生和传播,在某种意义上说,它的启蒙效果是既往任何一种启蒙文学无法比拟的。

“架空历史小说”在休闲与启蒙之际,还向读者提供了大量的历史知识。实际上,要想做到真正的“架空历史”、“改变历史”,作家必须知道真正的历史发展轨迹和历史真相。与既定历史重合,就是架空历史的失败,反而达不到类型小说的创作目的。因此,作家必须对正史知识做严格的考证,并且向读者明示既定的历史真相如何,才能展开自己的情节想象。在一些“架空历史小说”的开始或结束,那些认真的作家总要提供历史年表、大事记、风俗知识、历史人物生平,以及疆域、经济、制度、民族概况的繁琐考证等等,以资读者参考,可谓煞费苦心。实际上,一些成功的“架空历史小说”向读者提供的历史知识并不比经典历史小说类型少许多。

任何一个小说类型都不是纯粹的,一个小说类型系统由许多类型小说组成,类型小说之间的碰撞、交流、融合,才使该小说类型持续保持生命力。类型无等级,任何一个小说类型,都可以在美学上和思想上产生一流的作品,就像经典历史小说已经产生《三国演义》、《李自成》这样的作品一样,“架空历史小说”已经产生《银河英雄传说》这样的经典作品。它在中国,还是一个新生事物,有待发展与成熟,因此,我们应该对它的成长保持足够的耐心和信心。

(责任编辑:李亦婷 王恩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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