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儒学教育复兴的内因外缘

2009-04-14 09:43刘继青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 2009年2期
关键词:近代中国民族主义意识形态

刘继青

摘要:20世纪30年代以来,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争取国家独立、民族复兴是中华民族最紧迫的任务,保卫中华和复兴中华文化也成为思想学术界的立论基调。在此历史语境下,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核心的儒家文化有了新的发展,相应的儒学教育也呈复兴之势。在清末废书院改学堂、推行新学制中退出历史舞台的儒学教育,在这个时期以书院讲学的形式再次出现,复性书院、民族文化书院、勉仁书院等相继建立即是例证。但是,作为国民党政权抗战建国的手段和工具,复兴民族文化运动既是意识形态的政治斗争需要,也有国民党政权寻求合法性的内在驱动,是在民族和文化双重危机的局面下,民族主义与意识形态共谋的催生结果。对于志在儒家文化复兴,承担民族文化前途使命的新儒家学派而言,其文化教育主张客观上适应了时代的需求,因此为民族国家建构意识形态所倚重,并获得自身发展的空间。然而,官方意识形态对民族文化的策略性的建构,也I必然为其发展给定了限度,事实上也预设了儒学及其教育的命运。

关键词:儒学教育;民族主义;意识形态;近代中国

中图分类号:G40-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6124(2009)02-0040-06

翻开近代中国思想史,我们看到的是学术思想流派林立,论争此起彼伏的景象,清末的中体西用和西体中用的论争、(民国)五四时期的东西文化论争、“科玄论战”、问题与主义之争等等,民国时期更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文化论争最多的一个时期”。但是这种纷纷扰扰的思想学术的古今中西之争,随着抗日战争的兴起,逐渐汇入“中国化”的潮流。各政治派别、思想学术界的表述话语中,“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中国味”、“民族固有文化”、“民族固有伦理道德”等等“民族传统文化”成为大家竞相表述的话语。国民党政权打着和高扬“复兴民族固有文化、固有道德”的旗帜,在文化教育领域采取一系列措施,力图成为这场中国化运动的领导。在这一特殊的历史语境中,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核心的儒家文化有了新的发展,相应的儒学教育也呈复兴之势。

以往的研究,对于这一时期的国民党政权倡导复兴民族文化,支持鼓励儒学研究和儒学教育政策的复古封建专制性质探讨较多,而对于其中隐含的复杂面相关注不够。复兴民族文化的中国化运动是在何种历史语境中兴起的?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核心的儒学是如何被其有效纳入意识形态内的,它的背后又蕴含怎样的诉求?而在民族国家现代教育体制下,儒学教育如何存续,其历史命运如何?当我们把上述诸多问题,置于抗日战争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在国民党政权民族国家建构的历史进程中考察,不仅可以发现隐藏在教育背后的历史,而且还对儒学教育的历史命运也有所启示。

一、“复兴民族文化”话语权的争夺与重构

罗志田认为,晚清以来一百年间,各种思想貌似“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乱象,其背后不绝如缕贯穿其间的基线就是民族主义Ⅲ。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随着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的加剧,中华民族面临严峻的民族危机,反对争取国家独立、民族复兴是中华民族最紧迫的任务,近代暗潮涌动的民族主义日益彰显而成为主导性的思潮。

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名义上统一了全国,但是他所面对的是内部错综复杂的派系斗争,外部则有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革命的高涨和资产阶级自由派的民族建国吁求。所以把社会各种力量整合成为统一的民族,建立自己统治的合法性成为这个政权的迫切任务。政治合法性有赖于价值观和社会文化的认同,而民族主义所能提供的文化和价值观,是建构民族国家合法性最需要的资源。国民党政权选择了利用和改造儒家思想,建构起自己的统治思想,以此来凸显政权的民族性。

一般而言,民族主义要塑造“民族”概念和民族形象,都会“诉诸于文化传统、价值观念和信仰,弘扬民族的优越、尊严和进步,并强调神圣的民族使命”。向传统,不仅是意图从历史深处寻求昔日的荣光,以建立民族自信和精神支柱,更重要的是要在传统的基座的榫眼上接榫和建构,以证明其所持意识形态的合法性。

“九一八事变”之后,民族危机日益严峻,摆在中华民族面前的首要的问题是维护民族独立和民族统一,争取民族解放。宣传中华民族光辉灿烂的文化、复兴民族传统,以构筑民族精神的长城成为文化抗战的组成部分。各政治派别、思想学术界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表述和宣扬民族文化传统,“复兴民族传统文化”随即成为强势话语和时代思潮,围绕着该话语主导权的争夺和构建,各政治派别、团体、知识界参与其间提出自己的主张。

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权也自觉而迅速地抓住了“中华民族复兴”这一时代的主题,俨然以中华民族代表的身份,利用政权优势,开动一切宣传机器宣扬国家复兴、民族复兴的关键是恢复民族道德、民族文化,并竭力将其塑造成带有国家意识形态性质的霸权话语。蒋介石亲自上阵,身体力行著书立说。四处演讲宣扬“我们要救国,只有改进教育,振作民族精神,复兴民族文化”。

为论证自己的观点,蒋介石把中国之所以遭受侵略的直接原因归结为,由于中国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一般人将中国固有的道德视为陈腐的东西,“所以几十年弄得人欲横流,四维灭绝”,“如此国家,当然要被外国人侵略压迫”,所以“发扬中国固有文化”是要“抵御外来之文化侵略,而建立精神上之国防”(国民党中央文化事业计划纲要)。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国民党政府在思想和文化领域加强了对传统文化宣传和研究,孔子和儒家思想得到空前重视。1934年6月,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通过了以每年的8月27日为先师孔子诞辰日。同年8月27日,在曲阜举行了盛大的祭孔仪式,1934年2月在江西发起了旨在“复兴中国固有文化”、“本攘外必先安内,革命必先革心”的“新生活运动”,同年9月蒋介石在庐山军官训练团亲自宣讲《大学之道》,此后又在南京陆军大学讲《中庸要旨》等儒家经典。由国民党CC系控制的“中国文化建设协会”发起了“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运动”,一时间,“尊孔”、“读经”名噪一时,成为在全国有一定影响的运动。

在这场复兴民族文化运动中,国民党统治集团以民族文化的代表自居。其政治目的指向在“抵御外来文化侵略”上。所谓外来文化侵略,在国民党的意识形态话语体系中,首先反对的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的中国共产党。国民党政府自我标榜“于三民主义中极力发扬中国固有民族之美德为革命最高指导之原则,以期唤起我民族特殊之精神,俾恢复我民族固有之地位”的合法政党、政权,而共产党则是“持其荒谬之理论,直欲举我国固有文化重所谓人伦道德者,进行推翻而不留根株”的非法的反对派。同时,蒋介石在其演讲、著作中,把共产主义和自由主义思想相提并论,视为与外来的与“民族固有精神不相应”的外来文化入侵。即便是抗战进入艰难的相持阶段后,这种立场也没有改变,他于1943年推出《中国之命运》一书,依然坚称“五四以后,个人本位的自由主义与阶级斗争的共产主义二种思想,突然输入于我学术界之中,流行全国

……在客观上是与我民族的心理和性情,根本不能相应的;而在主观上更没有什么根基”,“不仅……违反了中国固有的文化精神,而且根本上忘记了他是一个中国人。”其用意昭然若揭,无非是阐明,国民党政府是民族文化的代言人,是能够指出民族未来发展方向和前途的合法政权。

应该肯定的是,在这场复兴民族文化,抵御外来文化侵略的话语权争夺中,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及其伪政府的汉奸文化、奴化教育,也是重要的任务之一。

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入侵,在军事侵略、政治侵略和经济掠夺的同时,在沦陷区由其扶植的汪伪政权配合,大肆推行汉奸文化,对中国民众实施思想控制和奴化教育,在文化教育领域同样以恢复“固有的文化道德”为名提倡尊孔读经,争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解释话语权。正如张东荪所言,“政府忽然尊孔起来了。然而很不巧!正值日本人亦在那里尊孔;满洲国亦正在尊孔。于是惹起了反响。”在1938年7月19日,日本内阁五相会议通过《从内部指导中国政权的大纲》即明言:“对于抗日思想泛滥的现状,必须一面以威力为后盾,打开局面,一面提高国民经济,收揽人心,恢复东方文化,确立指导精神,恩威并施,以促进一般汉民族的自发合作。”日本政府设立的专门处理侵略中国事宜的兴亚院还拨款100万元用于奴化宣传,并制定了对华宣传教育的基本宗旨:1)消灭民族意识,毁坏中华文化,彻底铲除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排除一切抗日思想;2)“在日满共荣、共同防共和建立东亚协同新秩序的原则下,进行文化工作”:3)“恢复固有的文化道德,扑灭一切毁灭固有文化道德的欧化思想及普罗文学”……

伪维新政府成立后,于1938年5月公布了所谓维新政府教育宗旨:“维新政府之教育以恢复中国固有之道德文化,吸收世界之科学,养成理智精粹、体格健全之国民为宗旨。”还于同年8月15日拟定公布了教育宗旨实施方针,并修改教科书。如果把主语换一下,可以看出与国民政府的教育宗旨并无多大区别。针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国民党政权提出用所谓传统伦理哲学作为国民精神建设的总纲,建设全民的精神国防:

……(二)年来敌伪汉奸尝断章取义,剽窃孔子学说以愚弄我被铁蹄蹂躏之同胞。敌伪此种罪行非但污及孔子之人格,抑且侮辱我整个中华民族。吾人今日纪念孔子,亟须阐扬孔子民族大仇,百世可复之大义,坚强敌我不两立之信念,誓灭倭寇,还我山河!(三)总理对于孔子之学术思想备亟尊崇,对于7L子所倡导之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等道德及诚正修齐之大道尤反复叮咛昭告国人,力谋恢复诚以人类社会之文野,可于道德生活觇之,而国家之隆替之系于其政治哲学正确与否。……故年来复提倡礼仪廉耻,推进新生活运动,阐扬中国固有政治哲学,吾人纪念孔子诞辰,亟宜恢复固有道德智慧并积极推动国民精神总动员,辄规定“救国之道德”以奠定我民族复兴之基础,争取抗战最后之胜利。

在民族危亡之际,民族主义是最有效的社会动员力量,是激发民族主义情绪的武器。国民党政权高举复兴传统文化的大旗,利用执政党的优势,动员各方面资源力图构筑所谓“民族国家本位之文化”的衍语霸权,其实质是要利用传统道德,把社会各界的思想统一到国民党的“三民主义”旗帜之下。

二、民族主义与意识形态结盟

从理论上讲,民族主义不是独立的东西,是建构的产物,“他们可以被移植到许多形形色色的社会领域,可以吸纳同样多形形色色的各种政治和意识形态组合,也可以被这些力量吸收”,它总是以依附其他东西的形式出现。当权者也喜欢高举民族主义大旗,所以民族主义和政权的意识形态有内在联系的亲和力,可以以圣洁的面目出现,但其实质是为自己统治服务的。它一头指向过去(传统),一头指向未来(复兴),其实都是为现在服务的。

在中华民族面临亡国灭种的生存危机之际,如何实现救亡图存的目标?国民党政权在反复阐述要救国建国,复兴民族,就必须要恢复和发扬民族固有的伦理道德之后,又从理论上论证民族固有的伦理道德、传统文化与三民主义是内在统一的。蒋介石宣称,“历史文化之传统的根本精神,就是国家的灵魂。这个灵魂的强弱兴替,就直接影响—个国家的盛衰”,“三民主义就是中国固有的道德文化结晶”,“中国固有的民族性是什么?从来立国的精神是什么?现在需要的又是什么?总理已经写的明白,就是‘三民主义。‘三民主义是什么呢?在伦理和政治方面讲:就是‘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来做基础;在方法实行上讲:就是‘知难行易的革命哲学。现在我们恢复民族精神,要中国的国家民族复兴,就先要恢复中国固有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民族道德。”因此,理论论证的落脚点,就是代表民族精神、奉行三民主义的国民党政权及其中华民国承担着民族复兴的重任。国民政府在1939年发布的《国民精神总动员纲领》,明确提出了“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宣称“巩固民族的生存应先于一切,然民族生活之最高体系为国家,无国家则民族生活不能维持与发展……”在复兴民族、弘扬民族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口号下,蒋介石实现了把民族主义捆绑到他的专制统治中的意图。

建构民族主义需要发动和利用知识阶层创造和解释意识形态,以团结社会力量,凝聚人心。国民党政权通过官方宣传机器的大力宣扬和御用文人的诠释,把本来就具有天然亲和力的民族主义和意识形态捏合在一起。他们宣称“世界上无论任何民族,所以能永久存在者,莫不有其特殊精神,而特殊精神之表现是文化……先总理早见及此,故于三民主义中极力发扬中国固有民族之美德为革命最高指导之原则,以期唤起我民族特殊之精神,俾恢复我民族固有之地位;于旧有道德,则主张恢复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七端,于固有智能则主张恢复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日,此实抉出吾民族文化之重心,示党国以惟一之正规”…。“党国巨公”居正等人为论证三民主义的指导意义与正当性,更是声称“(三民主义)是本诸我国先圣先贤传授心法……考诸三王而不谬,互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推而放之东海而准,推而放之西海而准,推而放之南海而准,推而放之北海而准,此非吾辈私言,天下自有公论在”。

以陈立夫为理事长的“中央文化建设协会”出版《文化建设》,组织了一批文化学者在理论上全面阐述国民党的民族主义。陈立夫在《中国文化建设论》一文中宣称,“中国的民族特性是最优秀的,他的优秀之点,在于‘至大至刚,‘至中至正……以后我们要建设文化,须先恢复固有的至大至刚至中至正的民族特性,再加以礼义廉耻的精神,以形成坚强的组织和纪律,再尽量利用科学的发展,以创造人民必需关于衣食住行之资料,则民族之复兴,当在最近的将来。”方治在《民族文化与民族思想》中提出,“中国民族文化的主要特点:一、民本思想;二、和平思想;三、大同思想;四、固有道德”,“中国民族思想的集大成者是孙中山的民族主义。”

1938年2月罗家伦主编的《新民族》创刊,连续刊出了罗家伦关于民族主义学说的演讲稿,他着力从理论上论证民族

与国家紧密相连,并提出,如果选择一个代表民族象征的人物,那就是“夹谷之会的孔子”,“我们敬仰的是文事武备兼于一身的孔子”,“他是‘威仪抑抑,德音秩秩的君子,他是‘威仪皇皇,剑佩锵锵的君子,他是‘柔亦不茹,刚亦不吐的君子”,其所指的“君子”呼之欲出,昭昭可显。

当权者要实现民族主义与政治意识形态的结合,必须有效把握社会思潮的脉搏,并制定政策措施引导思想学术界和民众的思想和行动。20世纪30年代,尤其是抗战爆发后,民族危亡之际,知识阶层和思想界对于民族文化的态度出现了显著变化,自“五四”以来,对儒学批判的声浪渐趋削弱。重建传统,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以增强民族的自信心,战胜侵略者、实现民族复兴,逐渐成为社会各界的共识。派别可以不同,政见可以不一,但在“救民族救国家”上意志是统一的。很多学者认为,危机蕴含民族复兴的重大转机,我们的民族有着深厚的精神力量,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弘扬民族文化和民族性的优点,是确立民族自信,唤起民族生机和活力的关键。因此,他们在批评、清算西化派的同时,着力阐发其民族文化复兴之道。

抗战爆发后,郭沫若发表《理性与兽性》、《复兴民族的真谛》等文章,指出,“复兴民族是要复兴中华民族的精神”。1938年胡秋原发表《中国文化之将来及其复兴之路》认为,要使中国文化在抗战过程中更进步,实现复兴,“第一,要发扬我们文化固有的伟大精神,承继孔墨的光荣传统……要发挥我们民族经世致用的精神,刚健勇武的精神。”对于民族文化复兴的含义,贺麟指出,“民族文化的复兴,其最主要的潮流、根本的成分就是儒家思想的复兴、儒家文化的复兴,假如儒家思想没有新的前途,新的发展,则中华民族以及民族文化也就不会有新的前途,新的发展。”

主张对中国历史文化必须要怀有“温情和敬意”的钱穆,自20世纪30年代起陆续出版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国史大纲》、《文化与教育》等著作,并发表大量的文章,全面肯定和颂扬中国传统文化。他说,将来中国怎么办?“第一要恢复中国固有的道德,这就是上述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忠孝、仁义、廉耻、节操……”

国民党政权在政策上为传统文化的研究和传播提供支持。抗战期间由官方出版机构编纂出版了一大批儒家经典著作。同时,对于致力于儒家思想的阐发和发展的现代新儒家学者,给予褒奖和鼓励。蒋介石本人亲自邀请冯友兰、钱穆、马一浮会而并宴请,对其学术研究以示支持。冯友兰、钱穆、贺麟等还被邀请到当时的国民党的“中央训练团”举办讲座。1941年,冯友兰的《新理学》荣获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发最佳学术著作奖。

当时有的新儒家学者虽然在政治上或许不认同蒋介石政权的统治哲学,但其学术研究客观上被视为符合意识形态建构的需要,因而获得了较大的成长空问。熊十力的“新唯识学”、冯友兰的“新理学”、贺麟的“新心学”、钱穆的“新国学”等学术流派纷纷出现,形成了被后来称为“现代新儒学”的思想流派。同时,国民党政府在教育领域进行改革,加强了以儒家传统文化的灌输,并为儒家讲学提供了制度空间。

三、儒学教育的兴起及其限度

晚清废书院改学堂,儒学教育的组织形式开始退出国家制度的视野。民国元年1月教育部颁布《普通教育暂行办法》,正式规定“中小学校读经科一律停止”,此后,伴随着新式学校西式课程体系的建立。作为经典的儒学化约为知识被肢解,纳入新的分科体系和知识结构中,使得传统知识体系丧失了在中国学校教育中的官方学说的垄断地位,儒学变成了游魂,儒家教育隐入民间。

在抗日战争的特殊历史语境下,国民党政权不仅在思想文化上鼓吹儒家思想,在制度层面也采取诸多措施,贯彻儒家化的“三民主义”文化教育纲领,加强传统文化的灌输。在基础教育中。通过改革课程体系,在教科书中加强儒学知识的灌输的措施。“中学各科课本根据部颁最新课程标准教材大纲编辑,并以青年守则为中心,复遵循蒋委员长指示:伦理科目以春秋礼记材料为中心。”1938年教育部颁布的《青年训练大纲》和1939年9月的《训育纲要》均提出以“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为教育的目标。

在大学教育体制和课程上,1938年1月7日,陈立夫就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长后,他对1931年国际联盟教育考察团对中国教育“受外国影响甚巨”的现状深有体会,实施了“收回文化租界”的行动。他说:“文化侵略者对于所侵略的国家,首先要毁灭其历史文化,我起先对于这些阴谋,还不太了解,民国二十七年到了教育部以后,才恍然大悟……我发现这些大学都像外国租界。这个完全采德国学制,那个完全采法国学制,其他不是采美国制,即是英国制。但是采中国学制的又在哪里?课程五花八门,毫无标准,有关中国历史的部门为最缺乏。学政治或经济的不谈中国政治或经济制度史,学农的不谈中国农业史,国文更是最不注重的一门功课了。我于是下了决心,请了专家订定大学课程标准,分‘必修,‘选修两种,把中国人应知的中国各部门的历史材料放入必修科,无教材的则奖励写作。使中国的大学像一座中国的大学,我排除了一切障碍,收回了文化的租界。”

同时,儒学教育以书院形式的民间讲学活动也应运而生。陈立夫亲自推动了开办书院性质的讲学机构,1938年7月,他致电在泰和浙大讲学的国学大师马一浮,盛邀其出山讲学。1939年2月7日,行政院长孔祥熙致电浙大校长竺可桢并转马一浮:

宜山浙江大学竺校长烦转马一浮先生道鉴,久钦渠范,弥切神驰,际此强虏披猖,国脉一线,欲图转危为安,端赖宏施教化。前由陈立夫部长而告,拟敦请先生主讲复性书院,至深佩慰。兹已拨定基金,俾利进行。所望自鹿余风,重见今日,振铎全国,曷胜延企。谨派寿毅成君趋前欢迎,务请早日命驾莅临。藉亲教益,无任盼荷。

由国民政府行政院安排,派专车来迎接马一浮一行,这就是所谓的“安车蒲轮”之盛情。时避难重庆的叶圣陶在给友人的信中还专门谈及此事,也反映出当时此举的影响。3月4日,在第三次全国教育会议召开之际,军事委员会将由蒋介石批示“查其言颇多可采”的“焦易堂条陈矫正教育不良状态意见书”转教育部参考核办。焦易堂在意见书中指出“今欲正青年之风气,拯人心于既死,挽国魂于垂绝,非徒高标口号,诵习古经所可奏效,必有人师为之表率,然后可以正视听而资观感”。因此,他主张,延聘“道明德立,堪为导师”之君子,“现在岩穴之下,侧微之中,未必即无其人……倘留心延聘,对此等人加以礼貌,主持国学讲座,士习当为丕变也。”这份有蒋介石手谕的意见书无疑为陈立夫等人支持儒家讲学,提供了最权威的根据。

马一浮一行到达重庆后,蒋介石设宴款待,行政院院长孔祥熙、陈立夫等要员也拜会马一浮。此后,教育部以社会性学术团体的成立方式,组建了复性书院筹备委员会。书院日常经费由教育部每月拨经费四千元定额补助。同年,梁漱溟在北碚地方政府支持下开办勉仁中学、勉仁书院。1940年,张

君劢于云南大理开办了“以培养德智交修,减明并进之学风,共同研讨学术文化,致力身心存养,以期担负文化复兴之大任”为宗旨的民族文化书院。与此同时,在抗战大后方的四川、重庆等地,也出现了以书院命名的众多办学机构。自清末废书院改学堂之后,在抗战的特殊情势下,书院这种儒家传统私人讲学教育机构呈现了复兴之势。

但是,作为国民政府现代民族国家建设重要环节的教育,必然要纳入所谓三民主义理论统领之下。在1939年3月1日“为讨论抗战建国时期教育实施方案”而召开的第三次全国教育会议上,蒋介石发表“训词”,指出:“教育界齐一趋向,集中目标,确确实实为实现三民主义而努力……就是在抗战之中,也还不能真诚一致信奉三民主义,这固然是国家的不幸,实在也是我们教育行政方面以及教育界共同的耻辱。”明确了教育必须信奉“一个主义”。对于书院这种传统儒家讲学机构,1939年6月1日,教育部公布了《私立讲学机关设立办法》予以规范,界定了国家与书院等私立办学机关的关系。“办法”规定,书院及类似书院之私人讲学机关设立的条件:“一、主持人在学术上有特殊贡献,资望品格为海内所崇仰者。二、不违背三民主义者。三、经教育部学术审议委员会投票通过者……”并规定:“私人讲学机关,每年须将该机关状况呈报教育部,其应报之项目由教育部订定之”,“私立讲学机关设立后,本部将随时派员视察。其有违犯规定者,即予以取缔。”

这是国民政府采用了特许设立的原则专门针对书院开办而制定的法规。该法律颁布后,引起了舆论对于国民党压制学术自由的批判。解读这个法规,我们可以看出,在设立条件的规定中,诸如“主持人在学术上有特殊贡献,资望品格为海内所崇仰者”等近乎苛刻的限制,如此高的门槛事实上阻止了他人涉足的可能性。在第六条中规定,“私立讲学机关设立后,本部将随时派员视察。其有违犯规定者,即予以取缔”,第四条规定,“每年须将该机关状况呈报教育部,其应报之项目由教育部订定之”。这就为政府的自由裁量设置了足够大的空间,严格的条件、动辄取缔的规定足以令人望而生畏,若非有政府撑腰,面对这样的规定,谁也不敢贸然设立书院。该法体现的国家对书院等私立办学机构全面严格的管束,必然会与崇尚自由讲学的书院教育产生矛盾和冲突,这也预示了书院办学前景的复杂和艰难。

国民党在文化教育政策上,为儒学教育的复兴提供了生长空间,但是这种自由的空间却无时无刻地掌控在政府之中。这充分表明了蒋介石政府假借儒学教育之名,行专制统治和思想控制及奴化之实。

四、结语

美籍历史学家易劳逸对蒋介石统治集团的所谓“保守性”有精辟的分析,他认为,蒋介石的理想社会,不存在于中国的过去,而是存在于极为军事化的日本、意大利、德国。虽然“蒋介石和其他国民党人领导,也尊崇儒家的道德……他非常崇拜晚清的伟大保守派儒家官员曾国藩、胡林翼”,虽然也实行尊孔读经,但是“孔教自身没有被确定为一种目标,而是作为一种能够在中国人走向新社会时增强其凝聚力的道德成分……而他的政治目标,即一个彻底地严密组织的社会,则于中国传统的儒家社会毫无共同之处”。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民族主义涌动的潮流中,传统文化、儒学思想的阐发可以得到国民党政权的鼓励支持,私人讲学的儒学教育也被允许、鼓励,但是这必须要纳入国民党政权管制之下,但当他们超出国民党政权的许可限度时,则只有陷入被取缔的历史命运了。是故,民族文化书院于1942年,因“徘徊于政治与学术”之间的张君劢的政治因素而被取消,复性书院主讲马一浮也因感到政府无法做到“书院立于现行学制之外、以宾礼相待之约”而罢讲,兴盛一时的书院办学名存实息。这些“标示着另一种教育理想”,为20世纪中国高等教育,提供了一道不太耀眼但也无法完全漠视的“风景线”的书院也只能留待后人追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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