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茹
摘要:福克纳在小说形式和技巧的创新方面成果丰硕,本文对其代表作《喧哗与骚动》进行结构分析,从叙事时间入手,解读其文本四部分之间在时序、频率与时距上的变换过程,探讨福克纳叙事技巧对主题蕴含和读者审美体验方面的促进作用。
关键词:《喧哗与骚动》叙事时间主题深入审美体验
威廉·福克纳一生都在不断对小说形式和技巧进行革新,拓展小说表现的新领域,这些都在他独特的叙事艺术上得到充分的体现。康拉德断言:“使福克纳高于同侪的是他对于小说形式的专注。”《喧哗与骚动》是福克纳本人最钟爱的作品,也是首次全面体现作家的思想倾向和纯熟技巧的作品。目前,从文本叙事结构出发研究《喧哗与骚动》的成果十分丰富,但大多只是从叙事学角度单一地分析作品结构,事实上,福克纳并不仅为创新而创新,他对形式和技巧的探索也是依据文本的需要的,从而更准确地展现他对真实世界的思考。本文将通过对文本各部分叙事时间变换的重点分析来更深入地解读作品。
热奈特强调:“叙事学研究的主要对象是反映在故事与叙事文本关系上的叙事话语,包括时序、语式、语态等;研究范围只限于叙事文学。”他在《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讨论的“顺序”、“频率”、“时距”三部分内容更是直接对叙事时间的研究。在《喧哗与骚动》的各个部分中,福克纳玩起了叙事游戏,叙事的时间顺序不停变换,叙事的频率各有侧重。而叙事的时距也随之增减。这些看似随意的变化事实上蕴含着作者的深意,在叙事时间的变化中展现其高超的写作技巧,也进一步深化了文本的主题内涵。
一、时序的变换
《喧哗与骚动》从诞生之初,最吸引读者的特色之处就是其混乱的叙事时序。作品完全打乱和扭曲了传统的叙事时序,让故事叙述富于跳跃性、流动性。班吉混沌迷狂的意识叙述,昆丁分裂痛苦的自杀心理,杰生功利冷漠的生活追求。迪尔西温情平和的客观描述,白痴脑中颠倒错位的时序一步步恢复到正常人的叙事时序,一开始让读者思维混乱。摸不着头脑的叙事时序在文本发展中一步步变得有迹可寻。
在班吉部分,福克纳采用无时性倒错方式来组织文本。作为一个白痴,班吉没有时间和顺序的概念。在他的视角中,时序的确定取决于叙述对象的相似性和它们的关系。读者可以根据班吉的嗅觉、听觉和视觉,以及人物话语等来判断他的思维顺序,了解他混乱的头脑活动。凯蒂身上的香味、走路的脚步声、披上身的婚纱,读者只能根据班吉对这些外物的表现来估摸事件发生顺序。十分吃力。第二部分是昆丁自杀前的最后一天的游历。昆丁所到之处都有交待,经历的事件也很明晰,但又间歇性地插入长时间的联想和回忆,切割了完整的事件叙述。与班吉部分完全错乱的时序相比,昆丁部分的时序具有一个总体的框架,意识叙述的干扰功效大大减小。第三部分,福克纳对杰生的一天作了有序的倒叙。当天的事件情节是固定和稳定的,当中也有回忆的插入,但这些插入大多是以场景转换的方式道来,并且在回忆结束后仍旧回到发生回忆前事件的连接点,读者很容易就摸清楚故事发生的时序。这时,读者对于文本的阅读已经接近顺畅。最后,从迪尔西视角出发的一部分,完全转变为第三人称,以冷静客观的口吻展开叙述,故事时序与叙事时序是完全吻合的。
在整个文本的叙述过程中,叙事时序慢慢地向故事时序靠拢,最终和故事时序完全同步。四个篇章从叙述的错乱无序到齐整有序,逐渐形成了一个叙事时序的变化链。在这个变化中,起根本作用的是凯蒂。众所周知,故事叙述者的叙述距离越短,则叙事时序就越混乱,反之亦然。在班吉部分,文本中没有外叙述者的声音,只有班吉作为仅有的内叙述者来进行叙述,时序十分混乱,但这种叙述却是最直接的,也最清晰地针对其内心,表现出凯蒂在其内心绝对不可动摇的中心地位。与其说他是一个白痴角色,叙事时序颠倒错乱,倒不如说这种无序表明:为了得到美、爱和自由,他表现了真实。通过错乱的时序,读者体验到班吉最动人、最感人的内心活动。在昆丁部分,叙事时序开始变得相对齐整,他处于回忆与现实不断交替变换的阶段。一方面,他必须接受社会秩序的限制。使当天的故事与叙事时序一致,另一方面,对凯蒂的情感、对理想世界的向往之情又如此强大,以至于他无法遏制地放纵思绪,使叙述变得一片混乱。在杰生部分中,叙事时序与事件发生的进程几乎一致,间或插入的回忆也显出了对凯蒂的鄙弃,他已经接受了社会规则的约束和支配,言语和行为井井有条,凯蒂对他的叙述干预已经降到了较低的程度。至于迪尔西部分,全能叙述者的叙述与当天的故事时序同步,在这里,凯蒂给叙述者带来的混乱时序已经完全消失了,迪尔西只是冷静客观地描述事件的过程,并没有思绪的飘离和迷乱。
时序的混乱吸引读者去寻找叙述线索、重建时间顺序,客观上提高了读者的参与程度,加强了小说的效果。同时,在叙事时序的混乱到有序的过程中,凯蒂的影像越来越远,福克纳似乎想要告诉读者,在最混乱无序的叙述中,珍藏着最宝贵的纯真情感,而在正常有序的叙述中,隐藏着现实社会的理性与秩序。尽管社会越来越有秩序,越规范,但这样的社会却与人类对自由的渴望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二、频率的变换
频率是叙事时间中另一个关键的部分。“叙事频率,即叙事与故事间的频率关系”,就好像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一件事不仅可以发生,而且可以再发生或者重复发生。在一个文本中,没有意义的事件不可能会被多次重复,叙事频率恰好可以用来分析叙述者对事件注意力的分布情况。《喧哗与骚动》的四个部分从不同叙述者的角度重复着凯蒂失贞的故事,无疑体现出凯蒂在文本中的中心地位。但每部分关于凯蒂的叙事频率又有所不同,侧重点也相应变化。
在班吉部分中,有关凯蒂的事件充斥着文本。班吉走到栅栏边,会想起和凯蒂一同为毛莱舅舅送信的事情:看到黑小子们玩水时,会想起和凯蒂玩水的场景:闻到香味时,会想起凯蒂身上的忍冬香味。班吉的白痴头脑中在讲述N次发生过一次的事:“凯蒂身上有一股下雨时树的香味”,“凯带身上有树的香味”,除了香味以外。还有很多类似的叙事重复集中在凯蒂身上。事实上,班吉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他的需求中心凯蒂身上。凯蒂对于他而言,就是一切。在昆丁部分中,有关凯蒂的回忆也在重复出现,但他是在讲述发生过N次的事:儿时的凯蒂和小男孩亲吻;青春期的凯蒂委身于达尔顿;成年后的凯蒂下嫁给赫伯特,这些都是凯蒂失去贞节的重复印象。同时,阴影、钟表和流水在文本中不断出现。“窗框的影子显现在窗帘上”,“我又能听到表的嘀嗒声”,“河水在隐秘的地方迅急而静静地流淌”。凯蒂失贞的重复叙述。代表死亡的钟表、河流、阴影的重复出现,这一切都表明昆丁内心深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以及走向死亡的绝望。在这里,昆丁关注的是凯蒂的贞洁和自身的理想。在杰生部分中,凯蒂出现的频率大大降低,重复最多的是金钱,“把支票取出来”,
“市价上涨了两点”,“我把钱放进我的兜里”。而“天生的贱坯就永远都是贱坯”,这对凯蒂和小昆丁品行的概括则是在用一次讲述着发生过几次的事件。杰生并不真正关心凯蒂,她只是他实现欲求的材料,功利才是他真正关注的。在迪尔西部分中,虽然仍旧提到凯蒂,但是叙述注意力完全放在没有凯蒂的现实社会里。在这部分中。只是以传统叙事的方式,从容地讲述当天的事件,只是在讲述一次发生过一次的事件。
整部作品中不同的部分采用不同的频率来叙述,区分了各个叙述者不同的注意力分布。这也反映出康普生家族目标追求的蜕变历史。心智不全的班吉全身心地把爱倾注在凯蒂身上,希望获得永久的关爱;昆丁把家庭荣誉寄托在凯蒂的贞洁上,追求理想的社会道德秩序;而杰生则从凯蒂身上追逐既得利益,功利而冷漠。至于最后一部分的文本中,存在的只是脱离了传统价值秩序的现代社会,事实上已经没有人再注意凯蒂了,转而赞扬的是,迪尔西身上表现出的人类卓越的品质——坚韧、顽强,在痛苦中顽强地前进。这样,文本就通过不同的叙事频率凸显出作者真正想要传达出来的价值观念,也从各个层面塑造出走向没落的南方世界的真实现实,进一步深化了作品主题。
三、时距的变换
在叙事时间的范畴中,时距占有着重要地位。所谓时距,是指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长短的比较。时距又可以分为省略、概要、场景和停顿。时距不但能反映叙述者对该事件的注重程度,而且能够反映文本的叙述节奏。
在《喧哗与骚动》中,班吉部分较多采用场景叙事,文本中没有叙事干预,场景以显现方式突然变换,对事件实况进行描写,是班吉头脑的真实记录。班吉的视角完全是客观呈现的,不带任何解释和判断。读者阅读时会感到十分迷茫,文本的字体不断变化,穿插着班吉对现在和过去他听到和看到的一幕幕场景的简单回忆,读者读到的是一个白痴对世界的观察和记忆。班吉记住的就是实实在在的场景,记不住的在冥冥之中已被省略,不紧不慢,隐含过渡的节奏里不断有突兀转折的感觉。在昆丁部分中,文本呈现出多重时距,主要表现的是停顿和概要。昆丁看到梳妆台上的表,忽然联想到“耶稣在加利利海海面上行走,华盛顿从来不说慌”,以及父亲给杰生买过的一只表和表上的小玩意等,短短的时间里想到了很多,发生了很多。在故事时间停顿的间隔,叙事时间极大地扩张,当天的事件被不规则地任意切割,时距具有很大的跳跃性,节奏迅疾延宕。在杰生部分,凯蒂的私生女小昆丁出场了,对话很多,基本属于场景叙事。这个部分里也有杰生的自我辩白,对过去的回忆或是对现在的评价,采用的是停顿的叙事时间。在这多重叙事节奏中,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长度差异较班吉、昆丁部分减少了很多。到了迪尔西部分,已经完全转变成为传统的叙事模式。时间处在1928年4月8日,文本朴实真切地描绘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文字从容舒缓,故事娓娓道来,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文本的叙述节奏也变得比较平和、单一。
热奈特说,叙事的概要、停顿、省略、场景就好像是音乐旋律中的间隔,主宰着文本这个乐曲的节奏快满、节拍轻重。那么,可以说班吉、昆丁、杰生、迪尔西这四部分中叙事时距的长短变换决定了整部作品的发展基调,不同的叙事时序连接成一条多变的节奏链。班吉的节奏激越、动荡,对凯蒂的长久依恋让他在意识变换中凸显叙事时距的巨大差异,构成一首激烈动人的心曲;昆丁的节奏感人而哀伤,理想与现实的对立让他不住地回顾过去,浮想联翩,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依然交错,演奏着回环迷乱的乐章;杰生部分已经开始慢慢转向相对单调的节奏叙述,叙事时距明显变短,回想只是偶尔出现的不协调的音符;而在迪尔西部分,叙事节奏平缓、单一。没有荡气回肠,没有激情澎湃,反而像教堂里的安魂曲,平静安宁。福克纳在运用精巧的写作技巧时,不单单是探索结构变换,也导演了一曲跌宕起伏的交响乐,在激荡回旋、惊心动魄中缠绕,最后渐渐趋向和缓、归于沉寂。读者的感情在阅读过程中似大海的波涛起浮不定,从作品中得到了超强度的审美体验,也更真切地体验到人物的真实情感。
由谁来叙述故事以及故事怎样被叙述,效果是很不同的。《喧哗与骚动》中,福克纳成功探索了写作技巧和叙事手法。从颠倒错乱的时序出发,以正常顺畅的时序结尾,隐藏了社会价值的变动;叙事频率的统一中兼有区分,突出了作品的主题和深度;时距长短的差异带来了文本节奏的错落有致,带给读者较高的审美享受。福克纳的叙事技巧创新增加了阅读作品的难度,对于读者来说是一种智力的挑战。当读者通过耐心的研究或者反复的细读克服了困难后,会发现他的技巧在传统叙事技巧的框架内提升了这些叙事技巧的表现力,给阅读带来了更深刻的、知性的快感。另一方面也增强了叙事的表现力,更真实、更准确地反映了现实,发掘了人物的内心和灵魂,深化了作品的主题思想。在“英美文学中,几乎没有一个能像福克纳一样,把句子写得好像大西洋的巨浪那样无垠无涯”,这应该是对福克纳匠心独运的叙事结构再恰当不过的评价。
参考文献:
[1]董小英.叙述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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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张寅德选编.叙述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5.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