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 伟
(广陵书社,江苏 扬州 225002)
《五灯会元》编于宋淳祐年间,是一部重要的禅宗“灯录”,记载了禅师与僧人之间的对话,大量使用口语,含有数量众多的疑问句,涵盖了各种疑问句句型,表达疑问的方式也丰富多彩。一方面,源于上古汉语中的一些旧有的疑问表达方式继续存在,另一方面,自魏晋至唐宋以来许多新兴的表达形式得到了充分的发展,新兴的成分不仅数量多、使用频率高,而且用法稳定。这些语料较为真实地反映了当时语言的基本面貌,弥足珍贵。其中,“VP-Neg”式是一种继承上古、中古汉语而来的反复问句式,而“T,是否?”句式是一种特殊的“VP-Neg”式反复问句,该句式独具特色,值得研究。
“T,是否?”句式在《五灯会元》中出现频率比较高,有66例。如:
(1)致礼讫,公问曰:“弟子闻金和尚说无忆、无念、莫妄三句法门,是否?”师曰:“然。”(82页)
(2)师曰:“人传使君读万卷书籍,还是否?”曰:“然。”(145页)
(3)问僧:“见说汝解算,是否?”曰:“不敢。”(260页)
(4)有僧问:“承和尚有言,二十年住此山,未曾举著宗门中事,是否?”师曰:“是。”(295页)
(5)僧问云门:“佛法如水中月,是否?”门曰:“清波无透路。”(1 112页)
在这一句式中,“是”和否定词连用,且作为一个单独的成分独立出来,对前面一个小句所提供情况的真实与否作出询问,这在古汉语的疑问句式中是不多见的。就我们目前所见到的文献而言,尚未有学者做过这方面的研究。现代汉语中,已经不再使用“T,是否?”句式,但现代汉语中的副词“是否”和“T,是不是?”句式却和“T,是否?”句式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很有必要对“T,是否?”句式的发展源流作充分的探讨。
在《五灯会元》一书中,“T,是否?”句式的用法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
1.T多为长句,结构相对复杂,宾语多由一个较长的主谓短语充当。如例(1)、例(2)中,“闻”、“传”后所接都是主谓短语。
2.疑问焦点在句末,但疑问焦点所关涉的语义内容在T上;宾语由较长的主谓短语来充当的,疑问焦点所关涉的语义内容在宾语上。如,例(1)是问金和尚有没有说无忆、无念、莫妄三句法门;例(5)是问佛法是不是和水中月一样。
3.句中可出现疑问副词“还”,无疑问语气词和句中助词。
4.从语用上来看,多是问话人提出一种传闻,向听话人求证其真实性。
通过北京大学汉语语料库进行了检索,发现“T,是否?”这种句式最早在唐代出现:
(6)亮座主参祖,祖问曰:“见说座主大讲得经论,是否?”亮云:“不敢。”(《江西马祖道一禅师语录》)
(7)师谓云居曰:“吾闻思大和尚生侨国作王,是否?”(《禅宗语录辑要·药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
(8)师云:“我不曾障尔。要且解属补情,情生则智隔。”云:“向者里莫生情,是否?”师云:“若不生情,阿谁道是?”(《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48册,No.2012A,0382b)
唐代以前的文献中没有发现用例,而且上述几例都出现在佛教文献中,其他文献中没有发现这种用法。
宋代的非佛教文献中,也使用“T,是否?”这种句式,但是使用频率没有《五灯会元》一书中高。如:
(9)王岩叟曰:“前来闻已有三期指挥,是否?”挚曰:“刑部法当三期。旧在中书日一年一检举,后归刑部,用刑部法。”(《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六十四“哲宗元裕(祐)六年”)
(10)棣问:“如今人有养形者,是否?”曰:“然。但甚难。”(《二程集》)
反复问句的格式一般为“VP否”或“是VP/NP否”,“否”是一个指代性否定词,相当于“VP”、“是VP/NP”的否定形式。一般的反复问句先陈述肯定的一面,紧接着用“否”指代否定的一面,而“T,是否?”则先陈述一个事实,然后同时列出“是”和“否”两个对立面。在《五灯会元》一书中,有一种与此类似的句式“T,得否?”如:
(11)汝化性海,得否?(21页)
(12)弟子今欲出家,得否?(69页)
(13)某甲拟请和尚开堂,得否?(151页)
(14)我劳汝一段事,得否?(193页)
在同时期的《朱子语类》中,也发现了几例:
(15)问:“子贡,‘女器也’,唤做不是君子,得否?”(卷第二十四《论语》六“君子不器章”)
(16)问:“‘不至于谷’,欲以‘至’为‘及’字说,谓不暇及于禄,免改为‘志’,得否?”(卷第三十五《论语》十七“三年学章”)
“得”为助动词,“T,得否?”的使用频率没有“T,是否?”高。“T,是否?”到明代有了新用法,其中的“是否”已经有凝结成一个词的倾向,现代汉语在书面语中仍经常使用,而“T,得否?”则渐渐消失,现代汉语中已经绝迹了。
“T,是否?”的出现和“VP”的复杂化有关。“VP-Neg”式反复问句在先秦文献中已有少量用例,汉代以后用得多了起来,“VP”多为动词或动词短语,后来还出现了形容词,总之,不超出短语的范围,在句中充当谓语成分。“VP”为单个动词或形容词,或一个比较简单的动词短语时,用“否”来表示其否定的一面,和“VP”的结合还比较紧密,而当“VP”是一个较长的动词短语甚至发展到一个句子时,“否”缀在其后,结构就比较松散,不容易看出反复问句的特点,这时,“否”的去向就有了多种可能性,或者脱落,或者虚化,或者出现新的句式来弥补这种缺憾。《五灯会元》中的这种“T,是否?”句式就是在这一情况下出现的。
“VP-Neg”式反复问句由正反两个论域项,即“VP”以及否定形式“否”构成,而“T,是否?”则列出一个命题,然后用“是”和“否”并列提问,对事先给出的命题的正确与否作出询问。两种句式中的“否”在语义的概括范围上是有差异的,前者指代整个“VP”否定的一面,而后者是作为“是”的对立面出现的。这两种句式虽然都表示正反选择,但它们的表现形式是不一样的。“T,是否?”句式中,疑问点后移,类似于附加式疑问句,有助于突出疑问焦点,实际上经历了一个提取疑问点的过程。
“T,是否?”句式的出现还和其他一些因素有关。在先秦文献中,有这样一种句式:
(17)公曰:“不然,吾欲祠河伯,可乎?”晏子曰:“不可!河伯以水为国,以鱼鳖为民,天久不雨,水泉将下,百川将竭,国将亡,民将灭矣,彼独不欲雨乎?祠之何益!”(《晏子春秋·景公欲祠灵山河伯以祷雨晏子谏》)
(18)“我欲贱而贵,愚而智,贫而富,可乎?”曰:“其唯学乎。”(《荀子·儒效》)
(19)尹文曰:“今有人于此,将治其国,民有非则非之,民无非亦非之;民有罪则罚之,民无罪亦罚之,而恶民之难治,可乎?”王曰:“不可。”(《吕氏春秋》卷十六“先识览·正名”)
这种句式到了唐宋仍然存在,但已少见:
(20)师曰:“载我船尾,可乎?”田父曰:“可。”(《古尊宿语录》卷七“风穴禅师语录”)
(21)承业虑质被祸,因乘间谓庄宗曰:“卢质多行无礼,臣请为大王杀之,可乎?”庄宗曰:“予方招礼贤士,以开霸业,七哥何言之过也!”(《旧五代史·唐书·列传第二十四》)
“T,是否?”句式的出现无疑是受到了这种句式的影响。如果说VP的复杂化是“T,是否?”句式产生的动因,那么“T,可乎?”句式的存在则为其产生提供了可能性。“T,可乎?”虽然不是反复问句,但其结构形式和“T,是否?”句式非常相似,两者是有一定的渊源关系的。所不同的是,“T,可乎?”句式中VP多为还未发生的事,是说话人的主观愿望。而“T,是否?”句式中VP多为过去发生的事。当“VP-Neg”式反复问中的“VP”复杂化时,反复问句的表达有产生新句型的要求,当时语言中残存的“T,可乎?”句式就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可利用的参照物。
对现代汉语疑问句的研究认为,汉语中是非问句和反复问句都是对一个命题提问,判断命题的是非。提问的语境、提问的内容、疑问的程度、回答的方式,基本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异。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反复问句和是非问句也有某种渊源关系,中古以后,部分反复问句转化为是非问句。中古文献中有相当多的“不”和“乎/耶”在相同或相近的句子里使用的例子,如:
(22)心所念恶宁可得中晦不?当乃却就尔所劫乎?(支娄迦谶译《道行般若经·贡高品》)
(23)顷承释子,端坐六年,道成号佛,为实尔不?是世所美乎?(昙果共康孟详译《中本起经·度波斯匿王品》)
(24a)汝颇识太子乎?(《增壹·四十九》)
(24b)君识之不?(《贤愚·七》)
汉语反复问句和是非问句表达的语义十分相近,反复问句“VP-Neg”式中的“不/否”和是非问句“VP乎/耶”式中的“乎/耶”,在句型中的位置又完全相同,而且,从中古开始,“否”已经有了虚化的倾向,这些都是促使“T,是否?”句式出现的因素。
“T,是否?”句式到了明代偶有使用,但用例已非常罕见,不过,在用法上有点差异,VP可以是尚未发生的事。如:
(25)权曰:“尔欲为诸葛亮作说客,来说孤绝魏向蜀,是否?”芝曰:“吾乃蜀中一儒生,特为吴国利害而来。乃陈兵设鼎,以拒一使,何其局量之不能容物那!”(《三国演义》第八十六回)
“T,是否?”句式到了明清时期有了新的发展。“是否”一词到了元明时有凝结成一个词的倾向。如:
(26)前项强贼,曾否尽绝,所获贼首,是否真正,徒党有无逃遁,余蘖有无萌芽,是否各官苟且隐瞒,惟复别贼,各另生发。(《王阳明集》卷十六别录八)
到了清代,“是否”已经成为一个固定的结构,用法也已经成熟,有“是否+NP”和“是否+VP”两种用法。但是一般不用于疑问句,而是用于陈述句中,作为一个句子成分。如:
(27)不知来者是否彩云,且听下回分解。(《孽海花》第七回)
(28)从前,满军机大臣是否准看汉字折件,均请旨遵行。自道光朝以来,无不阅看汉折者,均不递奏片请旨。(《行素斋杂记》卷上)
“是否+VP”在现代汉语书面语中还常常可以见到,“是否+NP”在现代汉语中已渐渐消失,语法书上已经认为这是一种不合法的用法。
实际上,明清时期,“是否”已逐渐被与之语义和功能相当的“是不是”所取代。明清时期,“是否”罕见,而“是不是”则大量出现,“是不是”可做附加问,也可用于“是不是+VP”和“是不是+NP”的结构。“是不是”还可以位于句首,表示反问。如:
(29)兰小子呢,做上来了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红楼梦》第八十八回)
(30)高义又说:“三哥,您带着孩子们来,是不是想夜探莲花湖捉拿三鼠?”(《三侠剑》第七回)
(31)吴用听罢,只是沉吟。只见石勇悄悄的问张魁道:“你所说的李义,是不是绰号叫做直头老虎的?”张魁道:“正是。”(《荡寇志》第一百二十六回)
(32)你问的是不是曹州的曹南山?(《荡寇志》第九十八回)
(33)是不是?不进来,你们紧让,及至进来,就是上房三间。我们爷儿两个,又没有许多行李,住三间上房,你这还不讹了我们呢!(《七侠五义》第三十二回)
还有在句末加语气词的,如:
(34)……因此唤做酒纠,是不是呢?(《花月痕》第二十一回)
(35)老前辈不用说了,是不是那红儿、薛涛的事吧?(《孽海花》第八回)
(36)你听他死了,更趁了你的愿了,说:“可死了,小短命鬼!”是不是啊?(《小五义》第十五回)
本文主要讨论了“T,是否?”句式的形成,该句式为什么首先大量出现在佛教文献中,它如何向非佛教文献渗透并进一步发展,还有待作进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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