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文本视角下的心理错位
——论建国初丁玲文艺思想的二重悖反

2009-04-05 14:30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09年3期
关键词:文艺思想周扬丁玲

袁 园

(1.洛阳师范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2;2.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一、文艺思想的外在悖反

建国以后,丁玲的文艺思想表现出强烈的政治化特征。1949年,在第一次文代会上的发言中,丁玲开门见山地指出:“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出了新中国的文艺方向。”[1]108围绕这个方向,丁玲多次公开表达自己的文艺思想:在选择主题上,作家要“根据解决当前的工作任务与群众运动的实际问题”[1]110。在作品价值上,“是看它是否反映了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我们国家的时代面影”[2]243。在思想倾向上,“作家写一切生活,一切变革,都应该符合政策,对政策的推行有利……”[1]308)

然而,在私下场合丁玲对文学的看法与公开发表的言论形成了明显的悖反,呈现出向文学本体复归的趋向,这突出表现在20世纪50年代初丁玲未公开发表的关于文学创作的谈话中。据邢小群对当年听丁玲讲课学员的采访,许多学员都感到,在私下里,丁玲关于文艺的说法与当时主流的说法是不一样的。原第二期学员邓友梅说:“坦白地说,这些观点和主张,在那个时代是‘另唱一个调子’,用现在的话说有点新潮、前卫!我们这些年轻人听了又震惊又喜悦,耳目一新。”徐光耀说:“丁玲的讲话,是小范围的。没有想到要发表。而且她面对的是一群天真活泼的青年。那时丁玲已经不在所里了,所以她大胆些。从那篇讲话看,那是她想了很久,也许憋了很长时间的话。她觉得文艺应该是那个样子。”[3] 46-47由于有着经过“五四”文化熏育的美学修养,丁玲内心深处仍然非常重视作品的美感价值,尊重文学创作的规律。因此,当被问及丁玲是否非常信服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时,其秘书张凤珠认为:“信服。但是从骨子的深处她是不自觉的。”[3]155

随着文学体制禁锢的日益严酷,政治批判运动逐步升级,丁玲的创作状态日益萎靡,其文艺思想悖反进一步加剧。50年代中后期,丁玲的文学创作陷入了想写又写不出、写了又不满意、不写又不甘心的恶性循环之中,丁玲只能绝望地宣布:“我对写文章已失去全部信心,我写不出来,我没有一点情绪了!”[4]133(1956年2月26日致陈明信)丁玲在私人信件中多次记述了其文艺思想的裂隙:在创作内容上,表现为个人话语与政治话语的冲突,“为什么不写?我实在一时写不出。我想了,想得很多,可是实在难写。我不能把人的理想写得太高,高到不像一个农民。可是我又不能写低他们,否则凭什么去鼓舞人呢?今天我想得更多些,总之,明天一定要写了,总不能交白卷。”[4]120(1955年3月23日致陈明信)在价值取向上,表现为艺术价值与政治意义的冲突,“今天我也没有写文章,我想多想一想,我的书不可能写得太好。……我的语言不好,不够生动都没有关系。可是让它有意义些。不要太浅就行。不是文章浅而是意义浅,没感情。明天我一定要想出点名堂来。”[4]117(1955年3月20日致陈明信)丁玲的文艺思想呈现出政治期待与艺术个性的割裂状态:理智上丁玲尽力想按照政治规范去写作,但内心深处却并不认同这样的创作,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存在的艺术缺失,1953年8月16日,丁玲在致楼适夷的信中说:“我近年来的作品也并未超过过去,过去虽说不好,可是还有一点点敢于触到人的灵魂较深的地方,而现在的东西……因此,我实在不安得很,完全毁了他们么?不写了么?怎么办呢?”[5]59

因此,尽管从公开发表的文本看,建国初丁玲文艺思想给人的感觉是与意识形态保持高度一致。然而,如果说建国以前丁玲的创作还有些许宽松的环境,在作品中敢于发出与主流意识形态不和谐的声音,那么建国后随着政治禁锢的日益严酷,在说错一句话就动辄获罪的背景下,仅仅把丁玲公开发表的显文本作为研究其文艺思想的依据是不够的。而其当时未公开发表的书信、日记等隐文本,则提供了开阔的视野以及具有说服力的论据。由此我们发现,在顺畅融入文学体制的表象之下,建国初丁玲的文艺思想绝非一味的政治化,而是呈现出鲜明的悖反特征。这种悖反既源于抵牾的价值标准,也与错位的文化人格有直接关系,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是丁玲所汲取文化资源的内在悖反,这二重悖反既互为表里又互为因果,贯穿了建国初丁玲文艺思想的始终,最终导致其政治悲剧的发生。

二、抵牾的价值标准:悖反心理成因之一

建国前夕,丁玲忠诚地宣布:“我愿在党的指引下,继续做好一名小号兵。”[6] 99丁玲时刻以党的意识形态标准作为人生价值尺度,在自我价值定位上首先是一名党员和革命者,其次才是一名作家,文学价值无条件地服从于政治价值。建国后丁玲先后担任作协副主席、中宣部文艺处处长、文学研究所所长等要职,文化官员成为建国后丁玲的首要身份。

然而透过表象观察,丁玲内心深处对党任命的行政领导职务却是不情愿的。如秘书张凤珠所说:“从内心里,她瞧不起行政工作,也瞧不起周扬。她认为只有作品才能说明一个人,而且作用是长久的。”[3]153反映出文学价值依旧是丁玲重要的价值标准。丁玲多次强调:“真正的为人民所景仰,永远记在心上,还是得有几本作品留给人民,留给后人。”[7]288“只要我有作品,有好作品,我就一切都不怕,都不在乎,小人是没有办法的!”[8]67“只要写出一本书来谁也打不倒;写出一本书来就是一切。”[9]54丁玲对文学创作的强调,尽管有着为政治服务的动机在内,但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存在着对文学价值的执着追求。从“只要写出一本书来谁也打不倒”等情感强烈甚至张扬的话语中,可见丁玲对于自己的知识资本有着强烈的自信,知识分子的启蒙精神和精英意识表露无疑,这就表明其内心深处“五四”价值标准依然存在。正如王蒙所说:“丁与其他文艺界的领导不同,她有强烈的创作意识、名作家意识、大作家意识。”[10]91的确,与郭沫若、茅盾、周扬等文艺界领导不同,丁玲没有时刻紧跟形势,一切以政治利益为标准来指导自己的行动,而是还想专心从事创作,把文学价值看得高于一切,以至于不自觉地忽视了政治价值,结果进入政治家的圈子却依照文学的价值标准行事,这样的悖反使得丁玲显得格格不入。

如果说在建国初两种价值标准之间的裂隙还不明显,那么随着日益健全的文学体制对个体的禁锢,丁玲的价值取向更是呈现出明显的背离,突出表现在丁玲对行政工作的强烈排斥与对文学创作的热衷。1951年,中宣部决定任命丁玲为文艺处处长,丁玲回忆到:“我去了,在那里‘混’了二年多,没有做什么工作。我在那里连一张办公桌也没有嘛!严文井同志可以证明嘛!乔木同志说,给丁玲一个办公桌,弄间房子,让她每天来办公。但没有人给我弄桌子,也没有人给我弄房子。我每次去,不是在林默涵的办公桌坐一会儿,就是在严文井的房子里坐一会儿,就这么混了一年多。”[11]77可见丁玲对于组织安排的行政工作,并不是毫无怨言地接受,做到她所说的“党的螺丝钉”,而是千方百计予以推脱。最终,丁玲在文艺处处长位子上干了一年,便提出辞职;担任文学研究所所长两年,提出辞职;在《文艺报》主编的位子上两年,再度提出辞职。三次辞职的理由,要集中精力进行创作是最主要的,这不但折射出文学创作成为丁玲的最重要的价值追求,而且也反映出丁玲对日益紧缩的文学制度难以适应。从这个意义上说,丁玲对政治体制的逃离,对文学写作的向往,表现出对尊崇个性与自由的“五四”文化价值标准的回归。

然而,丁玲的“五四”文化价值标准并不牢固,不能为丁玲提供抵御外在政治压力的精神支持。面对1957年的政治灾难,丁玲并没有坚守自己的价值理念,而是表现得失魂落魄甚至自我沦丧,一次又一次痛哭流涕地乞求赎罪。1957年12月6日,刘白羽代表中国作协党组找丁玲谈话,丁玲忏悔道:“我过去是满不在乎,实际上是政治幼稚,觉得没关系,这就是没政治。”[7]400由上可见,丁玲的价值标准在文学与政治之间的游移不定,是其文艺思想悖反的直接原因。

三、错位的文化人格:悖反心理成因之二

人格,宽泛的心理学意义就是个性,即具有一定倾向性的心理特征的总和。丁玲曾这样表白:“我原来是想当大闹天空的孙悟空,现在我需要紧箍咒把我固定下来,‘放弃幻想’而让党的铁的纪律来约束自己。我对党发誓:我再也不做自由人了……”[11]473从这段话看,入党后丁玲桀骜不驯的性格发生了转变,趋向严格遵守党的纪律的政治型人格。建国以后,丁玲担任文艺界重要的领导职务,时刻遵循意识形态标准,发表了大量的紧跟政治形势的讲话、批评和创作。

但是,与公开表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日常工作中丁玲却表现出强烈的文人个性,这突出地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丁玲恃才自傲、说话随便,她认为无关紧要的话得罪了别人都没有意识到。解放初期,丁玲和周扬到苏联开会,爱伦堡请客,名单上没有周扬,大概爱伦堡认为周扬不是作家,只是共产党的官员。丁玲从苏联开会回来就在作协说,在苏联爱伦堡几次请她讲话而不是团长周扬,丁玲还引用爱伦堡的话说:那个代表团长“长着一副作报告的脸”等等,这样的话传到上司周扬的耳朵里后果是可想而知的[3]153。其二,在行政工作中,丁玲自由散漫的文人个性也经常表露出来。文联任命丁玲为《文艺报》主编,陈企霞、萧殷为副主编,周扬决定在《文艺报》上印上编委和主编的名字,由丁玲负责落实。可是印出来后却变成了三个主编,在具有作家性格的丁玲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的事情,但在以组织纪律为重的周扬看来,就严重许多,这件事在1957年“丁陈反党集团”冤案时,成为丁玲拒绝党的领导的一条罪状。其三,丁玲在工作中处理矛盾纠纷不懂策略,轻易表现出自己的情绪,甚至到了失态的地步。1951年底,丁玲回忆道:“一天文协开会,会前舒群临时打电话说他不能主持会,因为周扬同志只要他做文联秘书长,不是文协的秘书长,要我另外找人主持。……我的气又上来了,我就说他(说些什么我都忘了),他冷静的看着我,仍旧说坚持不做,我一时失去理智,失去了克制自己的能力,大哭起来,便说了:‘都是周杨,他现在土改去了,什么也不管,叫我来揩屁股。’”

如果说丁玲在行政工作中表现出鲜明的文人个性,那么在宏观政治局势上,丁玲缺乏防范政敌的意识,不具备清醒判断局势的能力。周扬等人暗中策划对丁玲的批判,作协1955年6月份就给中宣部打了批判丁玲反党的报告,8月3日召开对丁陈的批判会。但据丁玲1955年7月19日日记记载:“夏更起走后,周(周扬)到我们家吃了晚饭,谈甚洽……唉!许多事都是想不到的……”[4]125从这则日记可以看出鲜明的对比:丁玲对周扬没有防范之心,而城府甚深的周扬明知丁玲大祸临头却不露痕迹。因此丁玲回忆道:“我担负工作的几年,他曾好几次在会上表扬我,说我正确,党性强,有原则,进步大,识大体,有分寸等。他还写信给我,也说了这样的话。……可是在我离开工作,专事创作两年以后,他却在党组扩大会上为我的问题定调,什么‘反党、一本书主义、搞个人崇拜、搞独立王国、文艺界的高饶、反党联盟、反党小集团’等等罪名都掼到我头上。这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3]74可见丁玲在变化莫测的政局中容易相信别人,缺乏自我保护意识,麻痹大意到了连政治生命出现危机都浑然不知的地步。

所以,丁玲的文化人格具有鲜明的自由化、个性化和情绪化特征,不自觉地流露出浓重的文人气质。从心理学的角度说,个体人格不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它的形成和发展总是与一定的社会文化密切相关,特定人格往往是特定文化影响的结果。就丁玲这一个案而言,丁玲在青年阶段接受了“五四”思想,无疑对丁玲文化人格的形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个性解放、蔑视权威、追求自我已成为青年丁玲人格的主要特征,这充分体现在其代表作《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尽管以后丁玲逐渐左倾,努力重塑政治文化人格,但是个体的人格一旦成熟,就变成了超稳定的心理结构,虽然丁玲反复地进行思想改造,但是并不能从根本上彻底清除。从这个意义上说,进入政治家圈子的丁玲处处流露出文人的气质与张扬的个性,“五四”文化人格与严酷政治环境的错位是丁玲文艺思想悖反的另外一个心理诱因。

四、汲取的文化资源内在悖反

尽管价值标准和文化人格的错位是丁玲文艺思想悖反的心理成因,但从根本上说,丁玲文艺思想所汲取的文化资源的内在悖反是其根源所在。这种文化资源的悖反突出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政治话语接受的艰难,二是“五四”文化深层次的影响。以毛泽东《讲话》为代表的政治文艺思想是丁玲最重要的文化来源,但是,这在一定程度上始终只是停留在“遵从”的层面,并未深入到自觉能动的层面;而“五四”文化对青年时期的丁玲就产生了深刻影响,它更坚固地扎根在丁玲文化心理的深层世界中,很难被彻底清除掉,这两种文化资源的撕扯,从根本上导致了丁玲文艺思想的悖反。

我们先来看丁玲对政治话语的接受。丁玲曾这样表述努力向政治文化靠拢的过程:“我觉得我完全是从无知到有些明白,从一些感想性到稍稍有了理论,从不稳到安定,从脆弱到刚强,从沉重到轻松”[2]50,“养成在每个具体问题上随时随地都不脱离这轴心,都不稍微偏左或偏右,都敢担保完全正确……”[2]66这就反映出丁玲对政治话语的学习完全处在强制性的监督下,其内心对政治话语的接受只是停留在遵从乃至信奉的层面上,并没有进入政治文化的深处。可以说,丁玲对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接受只是一种信服的姿态而非鲜活的内心体悟,缺乏深厚政治文化的支撑,难以做到深层次的政治化表达,因此王蒙对丁玲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丁玲是一个“并未成功地政治化了的”作家。丁玲50年代公开发表的《粮秣主任》、《欧行散记》、《记游桃花坪》等作品,均是为了配合当时的政治任务而创作的,歌颂性的先行主题排斥了艺术的表现,正如丁玲在杂文集《跨到新的时代来》后记中写道:“这本集子是我的第一个杂文集,内容形式都不一致。其中少数是临时有感之作;大部分是赶任务,被逼被挤出来的。”

而另一方面,在丁玲的文化资源世界中,“五四”文化的影响更为深远。从根本上说,“五四”文化已经深植在其文化心理的深处,晚年丁玲有一个讲话《我便是吃鲁迅的奶长大的》以表明“五四”文化对其影响之深。进入延安以后,丁玲不无虔诚地改造思想,反复对“五四”文化进行清洗,但是“五四”文化之根并没有被斩断,而是被压抑到了潜意识层面。尽管丁玲在理智上严密监控,但如同说话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母语一样,“五四”文艺思想常常不自觉地浮现出来,使丁玲偏离主流文学的轨道,从“五四”文化的视点对作品进行审视,呈现出向文学本体复归的趋向。因而建国初与其他作家形成鲜明的对比的是,对自己过去的作品,丁玲并没有公开表示不满意,张凤珠说:“她自己从不否定《莎菲女士的日记》。她不说就是了。不像有些人,建国以后,把自己的作品说得一无是处。”[3]155

丁玲既不能让一方同化另一方,将异质话语彻底剔除,也不能对不同文化资源进行整合,结果两个方面的文化根基都不牢固,始终不能形成统一的文艺思想体系,从根本上导致了文艺思想的悖反。

[参考文献]

[1]丁玲.丁玲全集:第7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2]丁玲.丁玲全集:第9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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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丁玲.丁玲全集:第11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5]丁玲.丁玲全集:第12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6]丁玲.丁玲全集:第6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7]王增如,李向东.丁玲年谱长编[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8]丁玲.四十年前的生活片段[J].新文学史料,1993(2).

[9]徐光耀.丁玲的两篇遗作[J].新文学史料,2000(4).

[10]王蒙.我心目中的丁玲[J].读书,1997(2).

[11]丁玲.丁玲全集:第8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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