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街书会上的流浪艺人们

2007-01-17 14:01
南风窗 2007年7期
关键词:马街弦子麦田

田 磊

农历正月十三,河南省宝丰县马街村。

整个县城的交通警察,中国移动的通讯车,医院的护士,大学生宣传队,扛着長枪短炮的摄影师,还有10多万来自四面八方的观众,将淮河平原上几百亩苍绿的麦田变成了一个沸反盈天的舞台。

舞台的主角,是1000多名说唱艺人,他们可能是城市角落里那些拉着三弦,唱着你听不懂的小曲乞讨的盲艺人,也可能是凋敝的村庄里在自家房顶吹拉弹唱的老农,他们还是濒临关门的县剧团里无事可做的老演员,平日里,他们散落四方,孤独地演奏着渐渐消逝着的曲艺剧种。

只有正月十三的马街麦田让他们不再孤独,这片麦田是他们的舞台,是这些最草根的曲艺艺人的圣地,700年来,从未中断。在这个舞台上,他们沉浸在说唱艺术中,忘情地演绎,忘却了生活中那些苦难。但在那10万观众眼里,那些唱词,那声三弦,分明把生命中的苦难、寂寥和哀怨演绎得如泣如诉。

2007年农历正月十三,记者卷入了那10万观众的洪流。

拥挤的村庄

艺人们的节日是从正月十二晚上开始的。

下午3点起,毛驴车、架子车、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拖拉机开始涌入马街。说书艺人们都会选择晚上在村里住下,以便第二天大戏开场时,能在村头的麦田上占个好位置。

到马街之前,县文化局的官员、出租车司机都介绍说,马街村民风淳朴,几百年来,那些四处流浪的卖艺者,只要到了马街,不管去谁家,村民们都会免费招待,管吃管住,这也是书会能维持这么久的一个原因。

但是现在,这个传统已经变得脆弱起来,全村只有两家人收留这些艺人。张满堂是马街书会研究会会长,他在自家自留地里建了几间瓦房,锯了些木板,免费给艺人们住。陈全党家则相当于小旅馆,住宿是免费的,可是,吃饭得花钱,肉丝面3元,素面2.5元。

“今年来的人太多,被子都不够用了。”陈全党的老婆整晚上都在焦急地到处找被子,来她家住的,盲艺人特别多,她的招待工作额外复杂。有床的房间已经被外地来的摄影师们提前预订了,他们要跟踪拍摄艺人们的一切细节,尤其是那些盲艺人,他们穿衣、吃饭、上厕所、洗脸、拉弦子、唱戏,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摄影师们想猎取的画面。

扶鼓携琴的艺人、成群结队的摄影师、还有村民们十里八乡的亲戚挤满了通往马街的小道,到晚上6点多,小小的马街开始变得拥挤不堪。

孙玉莲一家赶到的时候,两家接待艺人的村民家里连铺板也挤满了。陈全党老婆着急了半天,只能找来一些软软的稻草铺在地上给他们睡,这已经让孙玉莲很开心,一坐下来,便跟我们打开了话匣子。打听他们3人的关系时,她的回答让我们吃了一惊。

“这是原来的丈夫李士彦,可是他只会唱,不会拉。”她把眼窝深陷的老李一把拉在身边,不停地为他掸着上衣上的泥巴,那是一件老式的绿色棉军装,“别人送的,穿了10几年了。”李士彦则蹲在菜地里大口大口地抽着烟。

“现在,我们3个一起过,他的三弦拉得好。”她又把背着弦子的朱长海拉了过来。“他们俩眼睛都坏了,我就负责领路。”平日里,这个驻马店西平县的女人就这样带着两个老伴在平顶山、驻马店市区的公园里、马路边卖艺乞讨,“他们俩一个教我唱,一个教我拉。”每年正月十三,她都带着两个老伴来马街,“让他们也乐和乐和,平时听的都是汽车声,这里有这么多拉弦子的,老朱一听,就什么事都忘了。”

“懂行的都说,我们老朱的三弦在书会上可以坐上第一把交椅。”孙玉莲自豪地说。朱长海只是一声不吭,拉来一条板凳,摸索着坐在中间,自顾自地拉起了弦子,清冷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满院的嘈杂,瞬间的安静中,显得弦子声是那么激烈,摄影师们围过来,闪光灯“啪啪啪”地响起来。老朱把头抬得更高了,下巴跟脖子几乎成90度,仰面朝天的姿态,那一刹那,你无法想象,这个沉浸在音乐中的盲人,内心有多么的骄傲。

朱长海的弦子像是一声号角,艺人们纷纷扒拉了一碗面条,从背包里抽出家伙,唱的还是那些几十年的老段子,听者还是那些每年见一次的师兄师妹。没有人安排,一段接着一段,三弦、坠子弦轮番上阵,老朱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同行,可是凭借弦子声,他清楚地知道,今年谁来了,谁没有来。

和着满屋子的烟草味,弦子声刺透昏黄的灯光,在窗外的蒙蒙细雨中荡漾。在这个稻草铺就的舞台上,艺人们是在切磋技艺,是在为明天的演出热身,那原本哀怨的弦子声中,分明能听出他们一年一度又相逢的快乐,这是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节日。而马街的村民们早已习惯了每年正月十二的晚上,伴着萦绕在村庄上空那悠长悠长的弦子声入睡。

活着的“说唱俑”

正月十三,天还不亮,马街就开始沸腾了,动静最大的最先是那些卖胡辣汤、炸油条的,还有站在萝卜地里吊嗓子的艺人。淮河平原的早春总是雨水丰盈,清晨的村庄雾气蒙蒙,胡辣汤的香味混杂在湿漉漉的空气里,从村头飘到村尾,一直溢满了村尾的那片麦田,那里就是艺人们等待了一年的舞台。

虽然之前早就有所闻,但大幕真正拉开时,你还是会被眼前的场面镇住。近千个大小喇叭树了起来,一瞬间,你马上被各种听不懂的唱词和乐器声所包围,河南坠子、三弦书、山东琴书、快板、豫剧、鼓儿词各种各样的唱腔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场盛大的交响乐演出,演出者的着装却是那么分裂,红脸长须的古人,或者西装领带,或者就那么衣衫褴褛着。

唱大鼓书的李万臣是最后一个赶到书场的。昨天晚上,就有艺人向我们介绍,尊崇他是“豫东第一鼓”。可他的演出,看起来却让人心酸。大鼓书一般只是一人独演,他没有扩音器,鼓点很快淹没在喧嚣的喇叭里传出的各种唱腔中。

他的自行车轮子已经被泥巴黏得转不动了,车把上挂着一面鼓,布袋里放着饭盆,后面驮着被子和一双胶鞋,被子里裹着一张取暖的狗皮,这些是他全部的家当,他没有戏装,微驼的背上永远都披着那件土黄色的帆布上衣。

这样一个人,在马街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他或许都会被人认为是乞丐。可他不是,他是两个弟弟、三个妹妹的大哥。在1980年代最辉煌的时候,他一个月挣了1000多斤红薯干,用了三架子车拉回家,不仅挣齐了全家人的口粮,还给弟弟妹妹们换酒喝,换肉吃。他帮几个弟弟盖了房子、娶了媳妇,把妹妹们风光地嫁了出去。

这一切,都是靠他说书卖艺挣钱完成的。他骑着那辆破自行车,跑遍了山东,河北,安徽,河南、湖北、湖南等省份,骑到哪里演到哪里。他今年48了,也没讨上老婆,一生都在路上,在演出。

为了赶上正月十三的马街书会,李万臣正月初八就从老家太康县李寨村出发了,400多里路,他骑自行车,走了5天,前天晚上,住在伏牛山脚下的一个破庙里,身上带的10块钱,已经花掉了7块,因为咳嗽突然变得严重,他害怕影响在书会上的演出,不得不去买了盒最便宜的药。

然而,就在竹板一响的瞬间,他像换了一个人,平时灰暗的眼神,变得放光,他看着你,比划着,但是和他对视,你完全能感觉到,他把听众射穿的欲望。

他得意忘形,表情夸张,唱到激动处,竟不自觉地手舞足蹈……一瞬间,所有的喇叭里传出来的嘈杂都淹没在他那苍劲的嗓音里,你看到的是一个热情、乐观、充满生命活力和幽默感的艺人。足足20分钟,一大片摄影师和观众惊呆在那里了,用时髦的词说被他的“气场”震慑了。

一个一直用镜头追踪李万臣的摄影师说:“听他说书的时候,我看见的和心想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凡高,老李一定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就是对自我的那种释放和解读,对潜意识的撞击,我想那时那刻,两个世界的他们,绝无高低远近之分。”

掌声四起时,他憨厚地和众人笑笑,刚才的“风光”如真魂出壳般消失了,老李就是老李了,又开始变得局促不安,说话结结巴巴,含混不清,他的书则依然写不出去(写书即有人看中演出者的表演,付钱把他请回家演出),这样的境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了,像他这样唱大鼓书的,已经很少有人听得懂了,更没有人再像以前那样,把他请到家里演出。

今年也一样,一直到11点,还没有人找他商量價格,但是那瞬间的震撼,让不少观众纷纷掏钱给他,这个倔强的老人一一拒绝。倒是有记者提议晚上带他去参加演出,他欣然同意了,那是在县城的人民会堂里举办的曲艺晚会,请的都是名家,有著名的曲艺表演艺术家,还有著名的小品演员刘亚津、句号等等。

曲终人散

中午12点半,大雨突然倾盆而至。刘兰芳的演出刚刚结束,她是书会上最著名的演员,现在已经是中国文联副主席,曲艺协会主席。早在1981年,她就曾经来马街书会演出,留下了“万人空巷看兰芳”的佳话。

雨越下越大,苍翠的麦田已经彻底变成了泥巴地,随着刘兰芳演出的结束,观众们也都陆续离开,书已经写出去的艺人也撤了,没有写出去的,则撑起伞,继续在雨中唱。

孙玉莲一家一直坚持到最后,两个老伴一个拉,一个唱,整整一上午,李士彦唱了6段戏,《杨家将》、《大红袍》、《包公案》,他的演出几乎没有停过,他想为孙玉莲争口气,把戏写出去。

“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银瓦金砖。”他的段子里,反反复复地吟唱着这样的唱词,他并不知道眼前没有一个观众。人越来越少,大雨将他那件浅绿色的破军装浇成了墨绿,可他兴致不减,在空旷的麦田上,固执地唱完了那段《包公案》才肯离开。

最终,他们的戏还是没有写出去。在会场入口处,县文化馆馆长江国鹏告诉他们,没有写出去的,可以到文化局领200元路费。得知这个消息,孙玉莲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根竹竿串起了两个老伴,她走在最前,3个人排成一条直线,踩着泥泞的田间小路,往县城的方向赶去,脚下传来吧嗒吧嗒的响声,很快便消失在雨雾中。

他们走后,那片原野上最后的旋律也消失了。煤渣、甘蔗渣、羊肉汤渣,还有数不清的塑料袋被雨水冲进了小河,随着应河水流向远方。

这些草根艺人,已经不再受人们欢迎,被人邀请回家演出的机会越来越少。2006年,马街书会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了留住这些艺人们,宝丰县政府想了不少办法,他们要求全县各机关单位、厂矿企业都要出钱写戏回去,要么到自己厂里唱,要么就送戏下乡。

从书场回来,李万臣并没有马上离开马街,他还惦记着记者们跟他提起的人民会堂的演出。他不说一句话,但是他的表情告诉你,他对那个舞台充满好奇和期待,虽然他局促不安,战战兢兢,但大家知道,只要鼓声一响,他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会把舞台变成他一个人的世界,他也许会完成他一生最辉煌的演出。

晚上7点,宝丰县城人民会堂的名角演出按时开场,门口站满了警察,记者们去跟门卫说情,李万臣站在一边,顺着台阶,不停地走上走下,记者们的努力最终没有成功,衣衫褴褛的李万臣根本不可能进去,那个舞台终归不是为他搭建的,他失望地跟着记者们回到了宾馆。在那里,对着摄像师的镜头,他把自己会的段子说了一遍又一遍,整整说了一夜。

第二天,李万臣早早起来,用开水泡了昨天艺人们留下的油条,呼噜呼噜吃了两大碗。看着外面的雨,他紧了紧拴在单车上的大鼓,钻进了雨中,慢慢消失在泥泞的田野里,他又开始孑然一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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