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时语
对于在西方全力反对下仍然锲而不舍的伊朗核计划,布什政府的一贯姿态,是华盛顿保留一切可以行使的手段,换言之,军事进攻始终是美国对伊朗的政策选项之一。尤其是在今年早些时候,美国派遣第二支核动力航空母舰分舰队进驻波斯湾、指责伊朗提供精良武器伤害驻伊拉克美军、逮捕伊朗驻伊拉克的外交官员、宣布对伊朗派遣到伊拉克的“特工”可以“格杀勿论”等等,华盛顿对德黑兰的军事行动似乎一触即发。之后西方媒体对美以两年一度的“杜松眼镜蛇”联合演习剑指伊朗,以及美国资助的一些武装组织针对伊朗革命卫队高层人员暗杀或绑架的解读和曝光,也加重了这一疑云。
然而近日来,特别是副总统切尼的前办公室主任因中情局间谍身份泄密案被判有罪,使得切尼的政治行情大跌之后,美国加大了对伊朗的外交行动。尤其是在华盛顿的外交高压之下,联合国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再加德国3月15日达成了制裁伊朗的新决议草案,美国还同意为伊朗总统内贾德赴联合国发表最后的澄清性演说发放签证。与此同时,共和党外交元老基辛格公开在《国际先驱论坛报》上呼吁:“现在是开始(和伊朗及叙利亚)谈判的时候了”,布什政府也确实就伊拉克问题与伊朗政府代表破天荒地坐到同一张谈判桌上,并且安排了更多的正式接触。这些最新发展,引起不少传媒渲染“务实派开始执掌华盛顿的外交政策大权,从而显著降低了美国对伊朗动武的可能性”。
在扑朔迷离的外交和军事信号不停切换之间,有关伊朗核进展的噩梦却无日无之地困扰着举棋不定的华盛顿,布什本人也一直在为这一难题而焦虑,这是因为对于美利坚帝国的全球大业,打伊朗和不打伊朗一样是灾难性的长远后果。
伊朗崛起,后患无穷
为了说明美国的这一两难处境,必须略微介绍一下伊朗的若干历史特点。大部分读者对所謂世界“四大文明”都耳熟能详,但是并不广为人知的是伊朗的古老文明其实并不亚于“四大文明”,更有甚者,伊朗对所有“四大文明”都有过深刻的影响,这在欧亚大陆上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例子。
受到美国犹太势力支配的好莱坞新近摄制的电影《300壮士》,表面上以古希腊与古伊朗帝国的战争为题材,实际成为美国朝野妖魔化伊朗努力的一部分。但是这一国际文化争议却反衬了伊朗在古代世界的重要地位。
从历史先后来说,最古老两大文明的摇篮是两河流域和埃及尼罗河三角洲。前者位于今天的伊拉克境内,从而在历史上一直是伊朗文化圈的一部分。其他不说,伊拉克首都巴格达一名便来自伊朗语,意为“神赐”。至于埃及,从尼罗河三角洲直到巴勒斯坦的大片地区都曾经属于古代伊朗帝国,使得中东的宗教传统渗透了古伊朗文化。基督教新约圣经《马太福音》记载圣婴基督出生时来自东方送礼的三贤人便是古伊朗的教士。
伊朗文化对其他两大古代文明——中国和印度也有非常深刻的影响。伊朗对中世纪时期中国的影响广为人知,这是因为唐代之前的西域地区基本上属于伊朗文化圈。中国文化传统狮子舞因此有波斯文化起源(见白居易名诗《西凉伎》)。新近考古发现还揭示伊朗可能影响了商周时代的占卜文化,甚至连汉语“巫”字都来自伊朗语。至于古印度,其雅利安文化与伊朗同源(伊朗一名便是“雅利安”一词的异形)之外,尽管印度自诩有悠久文明,书写文字却直到相当于中国的春秋战国年代才迟迟出现,学者公认是因为行政文化高度发达的古伊朗帝国扩展到阿富汗和印度西北地区而导致文字输入印度。
这些历史揭示两项关系到现代国际政治的重要事实:
第一,伊朗民族主义以深厚悠久的文化底蕴为基础,绝非华盛顿一朝一日的“政权更易”能够影响改变。
第二,伊朗的区域性影响是历史规律,不是西方列强加上布什政府力图组织的阿拉伯“逊尼派统一战线”可以一厢情愿地“围堵”。其他不说,就连遍布中亚地区的“斯坦”地名,也是来自伊朗语的“土地”词根。
我们由此可以演绎一下布什政府对伊朗采取不打决策的后果。笔者曾经在他处分析归纳过:伊朗核争议的后面是穆斯林世界的两大潮流,其一是什叶派复兴,其二是整个穆斯林世界的民主化大势。这两大趋势又相辅相成,特别是许多地区的什叶派长期受到逊尼派专制政权的压制。伊朗从伊斯兰革命以来的崛起和区域影响的上升,是这两大潮流汇聚的最佳代表。
不管伊朗现有制度的缺陷,连美国海军研究学院的大牌教授Vali Nasr也在其关于什叶派复兴的新著中承认:除了可数的例外,伊朗代表整个穆斯林世界最民主和最多元化的政权,远非中东地区美国的“温和”阿拉伯专制盟友可及。伊朗的政治制度因此在中东和阿拉伯世界有巨大的道德号召力。
美国一个著名国际民意调查机构在逊尼派主导的阿拉伯世界的最新调查表明,尽管华盛顿不断渲染什叶派伊朗向逊尼派地区“扩张”,近80%的阿拉伯民众认定以色列和美国为最大的安全威胁,只有区区6%将伊朗看成是安全威胁。加上伊朗培养扶植的黎巴嫩真主党去年夏季抵御中东军事超强以色列全面军事进攻的战绩,伊朗崛起和区域影响上升的后果,不单单是所谓“什叶派新月”的浮现,而是伊朗政权代表的伊斯兰宗教民主在大中东地区的蔓延。
这种政治影响和后果,实在是伊朗核问题与朝核问题的关键区别:只要朝鲜不向“国际恐怖组织”输出核技术,华盛顿可以容忍平壤拥有有限核武,因为美国清楚缺乏民意和精神基础的朝鲜政府除此之外无能为也。然而伊朗的情形却截然不同:一旦德黑兰发展核武而有恃无恐,不再惧怕美国的军事压力,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向整个中东地区全面输出伊斯兰民主的意识形态。这种精神原子弹和事实原子弹的结合,会是美国外交政策和世界霸权的噩梦。
从伊拉克、黎巴嫩、巴勒斯坦等地直到埃及,大量证据显示阿拉伯民众对伊斯兰民主的渴求,而这种民主必然带有强烈的反美反以色列特征。如果听任这样的民主在中东蔓延普及,再加上伊朗的伊斯兰核武后盾,将意味着美国依仗军事强权和“温和”专制阿拉伯政府的中东政策的全面崩溃。暂且不论以色列的存亡安危,这样的政治前景无疑将对美国能源政策和国际强权地位产生灾难性的打击。美国政界要人不断声称决不能允许伊朗拥有核武,良有以也。
军事打击,难保奏效
美国和国际上的普遍共识,是外交手段至多只能延缓伊朗的核计划。要避免伊朗核武触发的中东伊斯兰民主多米诺骨牌效应,军事行动成为华盛顿剩下的唯一手段。但是军事行动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
首先从美国地面军力短缺危机,以及伊拉克反美游击战泥沼的现实教训看,五角大楼对伊朗的军事行动只能以空中打击为主。而去年夏季的黎巴嫩战争又恰恰证明了大规模常规轰炸在军事上极为有限的效果,再加上伊朗核设施普遍深埋地下,美国如果要在战争造成的深仇大恨之外,真正永久摧毁伊朗的核工业,战术核武器的使用将成为必然。
换言之,要真正有效地摧毁伊朗的核工业,而不是无谓地强化伊朗的民族主义和全民反美仇恨,刺激德黑兰加速发展核武自卫,美国必须史无前例地发动未经挑衅的首次核攻击。道德和国际法律责任之外,这样的军事行动将成为全球性的生态和经济灾难,自不待言。
不管使用战术核武还是限于常规武器,美国《大西洋月刊》两年前聘请专家进行了详尽战争模拟推演,表明美国的军事手段不会奏效。而伊朗在美国攻击下必然采取全球范围内的不对称报复,其政治、经济、军事后果难以估量。其他不提,伊朗完全有能力在相当长时间内封闭霍尔木兹海峡,而造成世界石油供应的大灾难。
除了什叶派的历史悲情和对穆斯林世界反美浪潮的爆炸性刺激,以及美国在欧洲的道德权威彻底崩溃之外,在伊朗直接军事报复和伊斯兰“国际恐怖主义”的双重威胁下,欧洲各国绝对会三思而却步,而导致大西洋联盟的解体。
总之,除了军事攻击最后难以保证奏效之外,美国仍会面临世界霸权地位的严重恶化,以及中东和穆斯林世界无法预知的反美浪潮灾难。
以上推演的打与不打两种决策同样的灾难性后果,是美国对伊朗政策始终举棋不定的主要原因。其实按照风险规避的常理,美国对伊朗采取军事行动的可能性不应该很大。问题是“意识形态挂帅”的布什政府实在是美国近代史上的异数,布什本人又是罕见的“听从天父”的重生基督徒总统。正如《华盛顿邮报》指出,有计划的战争之外,美国和伊朗之间剑拔弩张的“小鸡游戏”也大有失控走火的机会。英国《金融时报》新近在报道务实派接管白宫外交政策的同时,仍然引用华尔街咨询公司估算2008年9月前美国或以色列有六成可能发动对伊朗的军事打击,说明了这一原本应是小概率事件的现实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