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国土
20世纪60年代以来,以闽南人为主导的台湾同胞和海外华侨华人、港澳同胞在经济上取得巨大成功,其经商的气魄和成就令人叹为观止。
改革开放以来,福建从中国东部经济最落后的省份发展成为中国经济最发达的省份之一。在改革开放前夕的1978年,福建人均GDP270.6元,排全国省市区第2l位。到2000年,福建人均GDP已超1万元,居全国省市区第三(北京、上海、天津三直辖市除外),仅次于广东和浙江,经济总量也居第10位。厦漳泉组成的闽南金三角,改革开放以来一直是福建经济发展和国际化的龙头。是福建民营企业和外资企业最集中的区域。
闽南地狭人稠,穷山恶水,远离中国的交通和经济中心。然而,在15—19世纪初,闽南海商却主导中国海外贸易达400年之久。
今天的海内外闽南人虽然没有其祖先独步东亚东南亚水域的气势,但仍在经济上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闽南人的经济成就激发我们对闽南人文精神的思考,可以将闽南人文精神的特质作一浅析。
闽南文化的基本形态——边缘形态
人文精神的概念难以精确界定。“人文”大体与文化与文明相通,广义人文包括除经济基础以外的全部上层建筑以及由此形成的社会关系。在此使用的”人文精神”,大体指“人类为求生存与发展设计的价值体系及追求价值的行为方式”。闽南人文精神,大体将其作为闽南人的价值体系和行为方式来考察。
数千年以来直至晚清,中国国民意识中没有”国际”观念,因而也缺少”民族”与“国家”意识,处于支配地位的是以中国为中心的“天下一统”的思想。
支撑大一统的集权国家体制,正是这种文化的凝聚力。然而这种主流文化在幅员广阔的中华大地,其渗透状况呈现一定差异性。中原文化在其传播过程中也受到异质文化的侵蚀,或在传播过程中因地理、人文环境的变化而产生某种程度的变异,从而形成区域特色文化,其区别有如“雅文化”与“俗文化”、”大传统”与“小传统”。司马迁说,“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耕鱼,或火耕而水缛,果隋嬴蛤,不待贾而足。地势饶食,无饥馑之患,以致偷生,无积聚而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干金之家。沂泅以北,宜五谷、桑麻、六畜,地少人众,数被水灾之害,民好畜藏,故秦、夏、粱、鲁好农而重民。三河、宛、陈亦然,加以商贾。齐、赵设智巧,仰机利,燕、代田畜而是蚕。”
这里,司马迁强调的是决定地域文化形成的地理环境和社会环境。然而,由于文化的相对稳定性,某种人文精神一旦形成,常比地理环境对当地民生起更大的作用。本文要着重探讨的闽南人文精神,即是中华大地上较具特色的区域文化现象。
闽南文化的基本特征是什么呢?相对于中原文化或福建主体文化,闽南文化表现出明显的边缘形态。政治上,闽南人从未产生过叱咤中国政坛的人物。经济上,除航海贸易外,闽南的经济和财政向来不为中央政权所重视。
军事上,除郑成功集团外,征服闽南地区的从来多是外来者,更谈不上逐鹿中原。文化上,闽南区域文化从未主导过中国社会思潮。这种边缘状态既是由于闽南在中华大地的边缘,也在于中原文化在其传播扩展过程中,由近及远而产生的明显差异,甚至表现为某种程度的对立。
无庸置疑,闽南文化的主体仍是中原文化。和中国其他汉族地区一样,以儒法学说为基础的中原文化长期支配闽南人民的意识。闽南的语言、文学、宗教、伦理及重要的民俗,仍基本体现中原文化的要素。现在遍布闽南的门匾,如“延陵衍派”,“温陵衍派”,“锦绣传芳”等,均证明中原传统在闽南的延伸。它们不但说明现今闽南主体居民是来自中原地区的移民,而且强调祖先渊源的形式,本身就说明对中原文化的尊崇。
然而,需要强调的是中原文化延伸至边缘地区产生的变异。毋需赘言,中原文化是中原移民带入闽南地区的,随着移民成为当地居民的主体,中原文化也成为闽南文化的主体,闽南文化实质是一种移民文化。如同世界各地的移民文化一样,进入闽南地区的中原文化在其颠沛流离的环境中经长途跋涉后,其完整程度已与本土文化产生一定差异,原有的观念、伦理、习俗亦因新环境的挑战需要加以调整与扬弃。
其次,闽南原为百越之地,虽然其原有的基本文化形态被中原移民带来的更先进的文化所征服和同化,但当中原居民迁徙到一个陌生、好斗、敬祀鬼神的蛮荒之地后,也会产生一定程度的入乡随俗心理。百越人的部分习俗也为中原移民所接受,成为闽南文化组成部分。闽南人祭祀鬼神、图腾之风特别盛行,相信是受百越族人的影响。玉皇、关帝、观音、佛祖等中原人民敬祀的神佛仍为闽南人民广为奉祀,而山石、大树、蛇、虎、虫、蝎,也成为祭祀的对象,显然受百越人对自然物崇拜的影响。
闽南人文精神的局限
闽南人文精神的特点是相互依存与联系,以重商趋利为核心,为逐利而勇于冒险进取,因重商而兼容开放,藐视权威定式。这些特点的发挥同时也带来局限性。
局限之一,是缺乏坚定的政治理念又为之奋斗的献身精神。
这种献身精神与修身、律己相关。由重商逐利而功利目的明确,其活动有明显的短期行为。由于全民重商又常历风波之险,如王十朋咏泉州诗中所谓”大商航海蹈万死”,闽南这块土地上很少滋生出领一代风骚之大思想家,有破旧之勇气而无立新之韧性。即使是明末大思想家李贽,其学说也是对传统现实抨击有余而建构不足。南宋以来,南方学术重镇此伏彼起,引领中国政治思潮,蜀学、浙学、湘学、徽学等先后引导中国思潮,南粤大地近百年更领社会思潮的风气之先。福建对全国有一定影响的“闽学”,其基地在闽江流域,与闽南基本无关。近千年来在中国政治、文化舞台上叱咤风云者,闽人屈指可数,林则徐、严复等,都是闽江流域孕育出来者,亦与闽南无关。
相反,闽南人在政治理念上的摇摆和务实,却常受时人的诟病。率南宋水师降蒙元而加速南宋覆灭的蒲寿庚,为清军扫荡中原立下汗马功劳的洪成畴,受南明大恩却又降清的郑芝龙,都被时人和后人认为气节有亏。惟一的异数是郑成功,据金厦丛尔小岛而敢北向中原争天下,南拓海疆与欧人抗争。在南明国子监就学和隆武帝的知遇之恩使郑成功矢志孤忠,与清抗争到底,其坚定的政治理念与军事组织能力在闽南人中可谓千载难遇,但郑成功却有一半日本人血统。毛泽东在谈到北伐战争时曾戏言:广东人闹革命,福建人出钱,湖南人当兵,浙江人作官。这里说的福建人,相信指的是闽南人(闽南籍华侨)。
与凤毛麟角的政治、文化人才相反,闽南籍大商家辈出,东南亚闽南籍华商如陈嘉庚、胡文虎、陈六使、黄仲涵、李清泉等,当前的黄奕聪、郑周敏、陈永栽、郭令灿等,都是富甲一方的豪
商。若以世界华人富豪榜所列资产l亿美元以上者统计,闽南籍和来自闽南文化圈范围者(台湾、广东潮汕地区)约占三分之二。
尽管在闽南重商传统的沃土中产生了少数远见卓识的大商家,但就多数中小商人而言,其行为多短期功利,缺乏远见卓识,尤其缺乏最终走向政治理念的长远商务战略,这在企业乃至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成为致命弱点。
或许源于传统的冒险生涯和飘泊的居无定所,闽南商人勇于冒险开拓而拙于精明策划,注重眼前利益而疏于长期和群体战略,尤其疏于社会整体发展战略。在大陆,闽南人善抓改革开放之机而先行一步,但在产业升级和社会整体发展战略方面却明显弱于广东和江浙。
局限之二,是缺乏大团队精神。
所谓大团队精神,指的是为一定的理念或共同利益而大规模组合的凝聚力。凡追求大目标、大建树,大团队精神尤为必要。中国历史上影响力较大的体现区域文化特色的政治、经济、军事力量,无不具有明显的团队精神。
如晚清以来的湘军、淮军、山西票号、粤军、江浙帮、桂系、川系军阀等,无不具有以区域势力逐鹿中原之势,能在一面旗帜下聚合区域资源,呈现一种大团队精神。
郑氏以来,闽南人从未有效地进行区域资源整合,这也可能与商人习性有关。海商行贾,“皆四方萍聚雾散之客”,聚散无定所。闽南人观点上重商贾轻大义,提不出“虽千万人吾往之”的有号召力的政治理念,又缺乏为信仰赴汤蹈火的献身精神。闽南人虽生性敢于冒险,但多为个人逐利动机所驱使,也就缺少共赴公难的精神与气势。有个人血气之勇和义气当先,少民族大义和大社会整合理念。个人的强悍表现在民风上,是所谓的“勇于私斗,怯于公战”。至多是聚众械斗,同族、同乡、同郡聚众斗殴(其性质有如同乡、同族聚合下海做生意),有小集体凝聚力,可以大姓为王,凭藉血缘、地缘形成一定的集团势力,从而互相帮助又互相监督,共谋发展。明末闽南海商集团如李旦、刘香、郑芝龙等,都依托乡族势力而成一定气候。但由于无大团队精神,遇官军镇压或强邻压境,即作鸟兽散。17世纪西班牙殖民者在马尼拉多次屠杀以闽南人为主的华侨,1740年荷兰殖民者在爪哇巴达维亚屠杀也是以闽南人为主的华侨,这些闽南人虽然人数居多,却未组织起码的反抗,如任人屠杀之羔羊。相反,以客家人为主的婆罗洲华侨,却组织起拥有武装的兰芳公司,与西方殖民者武力对峙长达数十年。闽南人会馆之多,无其他籍贯得可比,仅晋江人在菲律宾的宗亲会馆就有200个以上。这些会馆都以“敦乡梓联商情”为宗旨,鲜见因共同政治理念而长期存在的团体。这些会馆固可利用乡谊扩大商业网络,但也常为利益和地盘互相竞争。
这种缺乏大团队精神同时也表现在只要当“头家”,不想当“伙计”的社会心态上。所谓的“泉州人个个猛”,都想占山为王,缺乏整合意识。在现代化过程中,这种缺乏团队精神就使现代化社会的分工、整合意识难于被接受。
局限之三,是缺乏法制意识和社会均衡意识。
闽南人的趋利精神一洗中原传统思想中的轻商意识,发展出类似西方的重商主义精神。西方的重商主义是与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制度的逐步建立同步发展的,但闽南人的重商意识是在专制传统下发展起来的,并一直受到专制政权与专制意识的压迫,从而养成在经商活动中蔑视传统权威和法统的意识。由于历史上中原政权向来罔顾闽南区域的利益和诉求,闽南人惯于在利用中央政策漏洞或疏于防范中求发展,从而养成对自上而下的法规法令不甚遵从的民俗。符合市场规范但违反中央法规做生.意,向来不被视为耻辱。
如果说,明清时期的走私、海盗行径尚有反抗专制统治的积极因素,但改革开放以后仍大规模从事走私、制假、盗版等活动,疏于循正常经济秩序发展企业,这就集中反映了闽南人急功近利性格往恶性发展。群体的无序最终以损害群体中的绝大多数个人为结果。极端功利主义的发展使社会思潮充满短期意识,缺乏对文化、制度、社会均衡的总体思考。商业上的极端冒险精神,常演化为政治思想的易变、务实与短视。闽南商人在竞争本能中懂得选用最好的生产工具,模仿有效的管理方式,重视技术更新,但提不出先进的、系统的管理思想,更疏于社会的法制建构和高层次的人文教育。他们需要的是实用性,缺少的是创造性。
闽南人文精神的冒险、重商、开放性,使闽南人成为中国人社会中最有特点的群体之一,这些特长连同其地理因素和周边政局,使闽南人执东亚商贸牛耳数百年。在闽南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这些极具优势的人文精神也常演化为某些局限性,这些局限性集中表现在缺乏政治理念,法制意识和大团队精神。我期待这些局限性将在现代化进程中被逐渐克服,届时闽南人可以自豪地认为,闽南人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最重要推力之一。
(责任编辑/陶倩/margerettao@tom.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