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红 王晓祥
打开陈染的作品,在想象的视野中走来的是一个个孤独却渴望独处,冷漠却情欲丛生,敏感却甲壳坚硬,高傲却自卑自嘲的现代知识女性。她们执著行走在尘世的边缘,忧郁的眼神只专注地凝视内心深处的那片幻觉之海,要摒绝现实人生的庸俗功利,极力维护人性的高贵与尊严。但是,她们又每每在这失去中心、四散混乱的世界里痛苦而无奈地沉浮迷醉,这是一种自由却尴尬的生存困境。也许它不代表全部女性的生存困境,但却又清晰强烈地传达出纷繁多变的时代里女性无法挥去的那种矛盾纠缠的失望情绪:对自身、对外界的失望,对过去、对现在甚至对将来的失望,在这失望之中又有着无法掩饰的对于诗性价值的渴望。“对于每个女性写作者来说,个人的生存经验对其书写内容有着先验指导性意义”,[1]陈染的创作正是对生命中亲身经历、深切感受的一切所进行的独立思索和话语实践,它有着不容忽视的严肃与庄重,涌动的是真实到难以相信的生存之痛,是现代知识女性在一个美感消解,欲望裸露的现代社会中的泣血之吟。本文拟从以下三个方面来理解陈染作品中对现代知识女性在多重身份钳制下多重意识的困扰、斗争的书写。
一、传统:“逃”与“回”
“依照一部男权文明史的惯有准则,女性的得救,无论躯体或心灵,无不依附于男权力量的拯救,男性的‘上帝或‘父亲一惯而永恒。他不因女性的反叛或忤逆而承诺或允许在权力位置上的女性角色置换。”[2]这绝非是危言耸听的咒语,而是无情文化历史凝铸的女性的文化宿命,是自“五四”以来女性在追寻自由之途时常常无奈深陷的一个传统漩涡,其间经历了对男性权威或隐或显、或强或弱的排斥与逃离、嘲弄与颠覆,但却又总在实现自我身份认同与建立情感模式时莫名地靠近与依赖男性权威。作为女人,她们要成为的是男人眼中的女人。陈染小说书写的正是这一轮回循环的荒谬困境中现代知识女性的“逃离——回归”之路。
在作品中,女主人看似已经从男权的限制下解脱,她们有独立的经济支撑,表面上自由的婚恋,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实现了从厨房到书房的胜利迁移。在社会生活网络中有独属于自己的身份地位标识,可在精神意识深处“男权”之威却以两种极端的形式牵制着她们心灵飞翔的自由。一是伤害。《空心人诞生》中,陈染以冷酷笔力写了一个“专横、阴鸷而病态的男人”是如何残暴地蹂躏践踏了一个美丽的紫衣女人的生命。女人幽幽地说出“我不需要男人”,“只有孩子是属于你自己的”,可她全力呵护的孩子因为父亲的阴暗残忍从小心灵就扭曲畸形,过度敏感。如果我们忽略小男孩的性别,理解为他就可以将《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中的“我”。“父亲”这阴影“是我生命中无法穿透的男人的石墙”。亦如文中一诗所写:
你要我走出多少无路可走的路程,
才能迈出健康女人的不再鲜血淋漓的脚步
当这些“丈夫“与“父亲”们以冰冷暴虐之姿横亘在女性的成长、生活道路上并以其毁灭性的伤害显示出男权的不可逾越与威力暗示时,一个悖论式的情景却出现了。这些要“永远地从这种男性声音里逃跑”的女性,怀着极度强烈的厌男情绪与弑父情结的同时也被一种不可抑制的“寻父”“恋父”心理所攥紧,“男权”威力在此挥发它另一个极端化的作用:拯救。《巫女的梦中之门》中的“我”从父亲声嘶力竭地大声怒吼中逃到的是一个“半裸着背脊有着父亲一般年龄的男子”的房子里,以自己年轻身体为代价放纵的结果是陷入命运中再也无法走出的“九月梦魇”。“九月”在陈染的作品中是女性们黑色精神之狱的象征,囚禁着她们的是在男权拯救的无力中灵魂的绝望跌落。但有意思的是,陈染在《嘴唇里的阳光》中为这种拯救设计了一个圆满的结局,能使深匿在黛二小姐久远岁月中的隐痛彻底根除的男性必备的条件是:1、职业——医生。这意味着要有足够的能力、耐心和信心使黛二克服精神与躯体上的双重病症。2、英俊的外相完全符合黛二的想象,这是不可忽视的一点。3、在天意的安排下遇到黛二并主动爱上她。不难看出,这里的所谓圆满实在是暗示着深层的对获得男性权威拯救的不信任。
这一传统主题在陈染的作品中产生的新异之处在于陈染抛开了以往的“民族——国家”的宏大叙述甚至远离了日常生活的琐屑,采用了一种与现代感知经验相合的内向性的、并稍带抽象性的书写方式。其中自然有着个体体验的想象性的夸张,但同时更具有心灵细致处的深刻震撼。
二、现代:“形”与“魂”
形与魂的问题与以往大家经常谈到的灵与肉的问题有相似之处,但在陈染的作品中,却不能仅仅用灵与肉来表述其作品内涵了。
谈到灵与肉的关系问题,五四时期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仿佛不能置之不谈、绕道而过。在我看来,在莎菲身上所展露的是女性解放之初的一种时代性的情欲压抑,也可以说是在自卑与自傲的矛盾心理情境中——竟爱上了一个美貌男子(是否是个灵魂卑劣的男子姑且不下结论)——对自身狂热激情的痛苦掩饰。与其说最后在灵与肉的冲突中控制了欲望之堤,不如说是没有勇气去追求情欲的满足。在此处,女性即使有着情欲意识流露,也在找着借口掩饰与逃避,深恐结果是引火自焚。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女性自身情欲的书写渐渐上升为一个重要的主题,主要应用在刻画性心理方面,但灵与肉的冲突原因往往源于性与政治、性与道德的冲突。在这些作品之中,女性所面临的最大困境往往是自身情欲的满足和自我的人格要求、以及社会身份与家庭身份之间的矛盾,所以用灵与肉的话语就足以表述其内在精神范畴。但是到了陈染的作品,虽然也有涉及灵与肉的话题,但使灵与肉的和谐受到扭曲破坏的已经不再是政治、道德,而是内在的现代人的“人性缺陷”(这也许可以部分解释陈染小说的边缘性、非道德化)。
女性的情欲之河在陈染勾勒的小说之界里是带着自然原始的力量汹涌流淌的,但有三种情形影响着波光水色的美丽和谐。一是主人公把情欲的宣泄作为一种饮鸩止渴式的精神疗伤,它常常导致一种两败俱伤的境地。二是在夫妻的床塌上,由于心灵的隔膜与封闭,灵与肉截然分离;或者是女性蓬勃的情欲之望得不到满足,带给女性的是一缕温情萦绕下的黯淡无奈。三是同性之爱,我们不难发现,陈染对同性之爱的书写是一种对男性权威形象进行消解与嘲弄的精神策略,同时给原初欲望另谋逃离之径,但这种书写背后又明显流露出一种无奈与罪责感。当她们只把男人作为想象中共同的道具时,映现的正是对异性温情的渴念,在这里的同性之爱不可能实现灵与肉的合一,而是意味着理智尊严的崩溃与放弃。在以上的情景里,现代知识女性们所深为苦恼和难以承受的不再是如何放置自己的情欲世界,她们对自己的躯体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进行了放逐,“形”对于她们来说,不再是关心的焦点,她们甚至是故意在毁灭着和丑陋着自己的情欲之躯,因为保有“形”的意义已经被时代抹煞了,也被自己抛弃了。而对于“魂”,她们也不再像传统的女性那样去保持内在的超越和纯洁,她们似乎认识到,没有谁会真正在意你的内心,你也无法求得世界的理解,在自己的心灵空间里自我也拒绝与这个距离遥远、一片零落的世界妥协。所以说,在以往的作品里,如果作家与人物都在拼命向往着灵与肉的统一、和谐,到了陈染这里,这个命题已经被黯然转换了,情欲无所谓满足(谁都有情欲之需,谁都会自然追求它的美丽和谐),因为伤痕与残缺已经存在,灵魂注定了无法解脱。陈染的笔下,人物都是无可抑制的与自己身边的环境分裂、隔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孤独漂流。所以,陈染所表述的不再是灵与肉的相互渴望和呼唤,而是形与魂的彼此疏离和绝望放逐。
在当今这个情与性俱被商业价值喧嚣淹没的社会里,陈染笔下的“形”与“魂”放弃纠缠,主动远离现代知识女性奋力保护的内心的纯净与自然,其实正是对健康和谐的情爱人生的真挚向往之情的流露。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将其与那些以“女性隐秘的情欲冲动+青春叛逆的激情+自我身体的认知+性的快感与游戏”为书写方式,完全不再和内心发生关联的新新美女作家们的作品严肃地区别开来。
三、永远的“孤独”
陈染这样说过:“我喜欢沿着经线和纬线,以一个陌生人的样子走过一片片旷无人烟的秃岭和荒原,寻找一处自己的家乡,那个遥远的去处也许会被人们称作乌托邦——一个没有的地方。我不打算到达哪儿,做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陌生者独自漫游就是我的目的。”[3]在作品中,我们处处可以发现这种孤独的行走。陈染表达着现代知识女性精神世界的意义匮乏感,由于人与人之间不能真正地相互交流、相互信任、相互依靠,只能无终止地在荒原上孤独漂泊,纵使有着对精神花园的意识中的憧憬,也在失望与疲惫中失却了行进的力量与勇气。《潜性疯子》中的雨子在过去的十三年里精神上只做了一件事:找寻爱情,但她委身于眼前婚姻的最大原因却是因为恐惧极端的孤独。与丈夫相处得到的结论是:这世界的确是谁也离得开谁。领悟了“如果说生活还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它毫无意义可言”的雨子,在《红色娘子军》这样一本被现代青年所遗忘的书里,感到了现代人精神家园的一种永久丧失。《饥饿的口袋》中,麦戈来到“空闲时间储蓄所”,发现人们宁愿一个个承受骗局也不会向人们传递一下消息。她知道来这里的人们的心理问题(包括她自己)正是缘于某一种内在精神的空洞。陈染是如此平淡冷静地书写着这种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荒芜与孤独。在这种荒芜中,有人疯癫失常,有人茫然置之,有人惊恐不安。我们在陈染的作品中有时可以读到一种对生命中那种残酷而丑恶的衰老的描写,而之所以要面对这种人生结局,正是因为衰老的人生像衰退沉睡的沙漠,再也无法滋长情感与思想。如果人们在生命中无法弥补精神空洞,人生不正是年轻亦如衰老吗?这是现代知识女性在最广泛的意义上都要面对的一种状态:如何发现并充实自己的精神家园,摆脱这种孤独无处倾诉的感觉。
在这里,陈染也许应该去尽力越出自身生活经验的圈子,使她的内倾型创作慢慢转向对丰富多姿的外部世界的主动探索,在表现人物内心的复杂性与深刻性的同时,展现生命的多样性与生动性;不仅书写现代知识女性多重的生存困境,而且写出现代知识女性具有的多种生存可能性。
注释:
[1]陈晓明:《现代性与中国当代文学转型》,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
[2]具体作品均来自陈染《嘴唇里的阳光》,作家出版社,2001
[3]陈染:《独自漫游》,中国青年报,1995.3
(陈丽红 王晓祥,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