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写狐小说反“艳遇”特征

2006-02-02 06:24李永泉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12期
关键词:艳遇蒲松龄聊斋志异

清代纪昀在其著作《阅微草堂笔记》中写有大量狐故事,共一百三十多篇。本文仅就其中独具特色的反“艳遇”特征稍作探析。

陈文新先生在《<阅微草堂笔记>解构阅读三例》一文中指出,所谓解构阅读特征是“旁敲侧击,以证明文本破绽百出,从而取得颠覆某种传统思路的效果。在破除对文本迷信的同时,给读者提供新的美感经验或智慧。”以此来观照纪昀的写狐小说,会发现其中着意解构了“书生+艳遇”模式。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描写书生艳遇的集大成之作,在蒲松龄的笔下书生获得艳遇是常见之事。试看以下两例:

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

——《红玉》

一夕(张生)挑灯夜读,忽举首,则女子含笑立灯下……生大喜,遂共欢好。

——《鲁公》

共同特点是书生寂寞之时,就会有女子(大都美如天仙)出现在他面前,自荐枕席。类似的故事在《聊斋志异》中已形成固定的“书生+艳遇”模式。至于蒲松龄为何如此钟情艳遇描写,通过细读《聊斋志异》可以看出,蒲松龄笔下获得艳遇之书生往往具有超人的才华而又怀才不遇,其深层动机正如韩田鹿先生在《漫说聊斋》中所言是“作者于茫茫海内四处寻觅知己而不得,最后才将知己之求指向女性的苦衷”。纪昀却对这种模式提出了挑战。书生有才无才已不再是纪昀关注的重点,甚至《阅微草堂笔记》提到书生时并不交代有才与否,纪昀最关注的是书生的道德操守问题。可以说蒲松龄对书生“才”的欣赏到了纪昀那里已让位为对书生“德”的要求。

纪昀最欣赏的书生往往拒绝艳遇。在《槐西杂志》(二)第三十五则记:“一书生家有园亭,夜雨独坐,忽一女子搴帘入……自承为狐……书生曰:有前缘者必相悦,吾方坐此,尔适自来,而吾漠然心不动,则无缘审矣,请勿留……女子举袖一挥,灭灯而去。”在这里,书生道德理性的凸显抑制了情感的泛滥。这才是纪昀心中理想的书生形象。

当然这样头脑清醒的书生确属凤毛麟角。退一步讲,也有的书生是先招后拒。在《槐西杂志》(二)第十七则记:“有纪生者……尝暮遇女子独行……因语之曰……人静后可诣书斋……觉渐为所惑,因拒使勿来。狐女怨詈不肯去,生正色曰……况尔为盗我精气来,非以情合,我不为负尔情,尔阅人多矣,难以节言,我亦不为堕尔节……狐女竟词穷而去。”此书生可称“知错能改”。

然而其他书生可没如此顺利摆脱纠缠的好运气。艳遇带给他们的常常是极为不利的后果。比如有的书生渴望艳遇却遭戏耍。《姑妄听之》(二)第四十二则载:“有少年随塾师读书山寺……私念狐女必绝艳,每夕诣楼外祷以媟词……见小鬟招手,心知狐女至,跃然相就……小鬟曰:娘子初会,觉腼腆,已卧帐内……少年喜不自禁,遽揭其被,拥于怀而接唇,忽其人惊起大呼。却立愕视,则室庐皆不见,乃塾师睡檐下乘凉也……此乃真恶作剧矣。”

还有的书生得到艳遇,却所遇非所求。《如是我闻》(一)记:“丰宜门内玉皇庙街,有破屋数间,锁闭已久,云中有狐魅。适江西一孝廉……僦舍于旁……夜中闻床前窸窸有声,心知狐至。暗中举手引之,纵体入怀,遽相狎昵。冶荡万状,奔命殆疲。比月上窗明,谛视乃一白发媪,黑陋可憎。惊问汝谁,殊不愧赧,自云本城楼上老狐……寂寞已数载,感君垂爱,故冒耻自献耳。”渴望美貌的狐女,却招来“黑陋可憎”的楼上老狐。这样的结果实在出人意料。令人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把本有些浪漫色彩的艳遇滑稽化,明显带有嘲弄艳遇的意味。

不光是艳遇时会遭遇尴尬,纪昀也没忘记描写书生即使遇到称心如意的艳遇,结局也往往是悲剧性的。《姑妄听之》(三)第二十二则载:“罗生者,读小说杂记,稔闻狐女之姣丽,恨不一遇。近郊古冢,人云有狐……一夕独坐凝思,忽有好女出灯下……生大欣慰,即于是夜定情……惟性饕餮,家中食物多被窃食,物不足则盗衣裳器具,鬻钱以买……又冶荡殊常,蛊惑万状……以是家为之凋,体亦为之敝,久而疲于奔命……后罗生家贫如洗,竟以瘵终。”

在这里,可以说纪昀对书生艳遇进行了体无完肤的拆解。凡此种种,都指向一个旨归:书生拒绝艳遇。原因何在?当然可以从纪昀身份地位绝高,没有寒士心态,用不着以描写艳遇来弥补生活中知己难逢之缺憾这样的角度来考虑。也可以联想到纪昀很可能是因为对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怀有成见,比如纪昀认为其长子汝佶年仅三十五岁过早离世,就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有关。在《滦阳续录》(六)后的附纪汝佶六则中写到:“亡儿汝佶以乾隆甲子生,幼颇聪慧……后依朱子颖于泰安,见《聊斋志异》抄本(时是书尚未刻),又误堕其窠臼,竟沈沦不返,以讫于亡故。”直接点名批评了《聊斋志异》的误导作用。《聊斋志异》既可称是“书生+艳遇”型小说的集大成之作,纪昀作反面文章,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以上分析恐怕还不能充分解释个中原因。比如《阅微草堂笔记》中除书生外,其他阶层的人却有可能获得艳遇。在《滦阳消夏录》(一)第八则记:“献县周氏仆周虎,为狐所媚,二十余年如伉俪。”这就无法用反对蒲松龄来解释,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纪昀对读书人的拳拳关爱之心使然。联系纪昀生平来看,乾隆二十五年,纪昀充会试同考官。乾隆二十七年,充任顺天乡试同考官。乾隆二十八年,又受命视学福建。对此纪昀称之为“皇恩四度持文柄”。他在任内十分注意爱惜人才,在《寄示闽中诸子六首》诗中亦曾坦露心迹:“平生无寸长,爱才乃成癖。每逢一士佳,如获百朋锡。”又乾隆四十九年,时年已六十一岁的纪昀充会试副考官,时值洪亮吉应礼部会试,其房师祥庆“阅卷最迟,至四月四日方以三场并荐,纪晓岚奇赏洪卷,必欲置第一。时内监试丰润、郑瀓侍御,以得卷迟疑之,欲移至四十名外,晓岚坚执不允,因相与忿詈不可解,胡高望调停其事,遂置不录。纪昀于洪亮吉卷尾赋《惜春词》六首寄意。有云:‘万紫千红号花海,冠春毕竟让槐黄。出闱,即先诣洪之寓宅相访焉。”无一不在说明纪昀的爱才之心。所以梁恭辰《北东园笔录初编》卷一言:“纪文达公为天下名臣名儒,天下望之若泰山北斗,而好行方便,士大夫乃阴受其福而不知。”

可以说正是从关爱之心出发,纪昀敏锐觉察到“书生+艳遇”型小说的负面影响。以《聊斋志异》为例,许多年青的读书人多不去理解蒲松龄描写书生艳遇的苦心,却对其中的艳遇描写津津乐道并心向往之。比如纪昀笔下《槐西杂志》(三)第二十七则所描写的“东昌一书生,夜行郊外,忽见甲第甚宏壮,私念此某氏墓,安有是宅,殆狐魅所化欤?稔闻《聊斋志异》青凤、水仙诸事,冀有所遇”就是典型的例子。《聊斋志异》尚且如此,遑论其他学样之作。这样的担心并非多余也并不少见。郑板桥《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中就曾告诫弟弟:“更有小说家言,各种传奇恶曲,及打油诗词,亦复寓目不忘。如破烂橱柜,臭油坏酱,悉贮其中,其龌龊亦耐不得。”近代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亦言:“今我国民轻薄无行,沈溺声色,绻恋床第,缠绵歌泣于春花秋月,销磨其少壮活泼之气;青年子弟,自十五岁至三十岁,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为一大事业,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甚者为伤风败俗之行,毒遍社会,曰惟小说之故。”其说虽不无偏颇之处,但都认识到了小说带来的负面影响。因此可以说对读书人的关爱,生怕年轻的读书人被误导,才是促成纪昀解构“书生+艳遇”模式的主要原因。

(李永泉,哈尔滨师范大学阿城学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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