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韵深长 凄怨感人

2006-02-02 06:24戴光明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12期
关键词:思妇温庭筠词人

温庭筠是我国晚唐文人中第一个专力于“倚声填词”的名家,对五代以后词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被誉为“花间鼻祖”(《花草蒙拾》王世祯)。但由于唐代文人词是在歌舞享乐的社会环境之下产生起来的,起初它只是作为一种娱宾遣兴、抒发情爱的民间俗曲子流行于世,因此被排除于正统文学之外,不登大雅之堂。加之温庭筠“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配合乐曲传达柔媚香艳的情思,经常与歌妓为伍并成为她们的代言人,因而为时俗所轻。人们普遍认为其词“虽文采绚烂,而雕琢过甚,带有浓厚的唯美主义倾向”(游国恩),“多数词内容庸俗,思想空虚,把词引入了‘艳科”。长期以来,由于人们带有某种陈见,或因人而文,累及作品,在点评中有些地方难免失之偏颇,各家评论对温词在艺术以外所取得的成就未能重视,未能实事求是地对待温词所蕴涵的思想意义,因而给予了不恰当的贬责。

温庭筠的词主要以妇女生活为题材,表现女性的娇艳形貌和哀怨情怀,其词清婉精丽,开启了绮丽香艳、含蓄委婉的花间词风。他的思妇词中常见的有闺阁女子、歌妓、商妇、宫女等,另有思念征夫词。爱情作为一个永恒的话题,在温词中占有较大的篇幅。理想与现实的无法调和,怨妇们内心始终无法排遣的哀怨愁情,为作品抹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悲剧色彩。这种悲剧也正是我们这个感性群体自身所始终面临的,并永远难于摆脱和超越的人性弱点。正是缘于此,爱恨情仇这一古老的题旨,在词人的笔下被演绎得情韵深长,凄婉感人!

对温词持否定态度的人指责它题材狭窄,惟女人和相思之情是写,且风格柔媚,晦涩难懂。不可否认,其中确有少量作品,由于过多的外部雕琢冲淡了人物的内心情感,在艺术上臻于成熟精妙,但思想内容无甚可取。比如《女冠子》“含娇含笑”,“霞披云发”,还有他为丞相令狐綯代写的《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词人以细腻的笔触去描绘女子的娇情,去刻画香软慵懒的贵妇人形象,并以一种别样的眼光去看待和欣赏另类的孤芳自赏的媚态美,因而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动人的艺术力量,给人以靡媚空虚之感。他的《张静婉采莲曲》中“抱月飘烟一尺腰,麝脐龙髓怜娇饶”的句子,其格调就显低俗,色彩也浮靡迷离,甚至被疑为艳情之诗。温庭筠的这些词实际上反映出作者作为一个封建贵族知识分子,以及作为一个落魄文人思想上庸俗浮华的一面。不过,词人在诸如此类的创作中,也并未完全以欣赏女子的声色姿容为目的,也未都以狎玩的态度去摹绘图画妇女,词作情思幽渺,意境悠远,不仅展现出了女性的美好容颜,而且有着流动不定的意识指向和隐晦含蓄的思想内涵。这恰恰是那个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社会,人们颓废矛盾心理的一种自然流露与真实写照。不过在温词中,纯粹内容空虚的作品其实并不多见,多数作品不仅艺术造诣高深,而且思想境界也不可低估。

闺情绮怨是温庭筠思妇词的侧重点。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佩带金钗玉凤,居所富丽堂皇的娇女艳妇。词人通过环境与情态的描写,将笔触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在华贵的外表下面,鬓云美目之间流淌着鲜为人知的怅惘之情,传达出的是那种积淀在她们心底深处缠绵的相思愁怨。他的这首《更漏子》就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红蜡高照,似在落泪,一位孤独的少妇苦苦沉思,相思的人儿彻夜未眠!该词寓情于一幅凄苦寒冷的深秋夜雨图中,将那些深居闺房绣楼的贵妇人心中的离恨别情,真切动人地表达出来。词作反映了旧时代被幽禁于深闺之中,又无力冲出狭小天地的妇女们暗无天日的生活,以及她们的那种寂寞惆怅之情。它暴露了严酷的封建礼教对于妇女,特别是上层贵族妇女身心的束缚与拘禁的罪恶,这正是造成她们可悲命运的又一大社会根源。温庭筠的这些思妇词涉及到古代封建社会中,由于时空阻隔夫妻、情人间长久分离,进而给对方造成巨大的心理折磨和情感伤害,这样一个带有普遍性的社会问题。

同样值得一提的是温庭筠的爱情词曲。他的这些词深受汉唐爱情诗歌以及唐代传奇文学的影响,作品的主人公,从贵夫人、宫娥才女、普通青年男女到人所不屑的歌妓等,作品里回响着对相守不渝爱情的渴望,以及爱情破灭后的怨愤和悲伤。他的《菩萨蛮》“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写一位女子的爱情五彩梦破灭后孤独破碎的心境,读来令人揪心。他的《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情化景中,极写钟爱之人如流水般一去不复返,在无情的打击面前,女主人公如痴如呆,肝肠寸断。咫尺天涯,人间真情难求!长期以来,“有情女遇负心郎”成为文学作品中一个说不尽、道不完的沉重话题。古往今来,能够真实大胆地反映歌妓这类风尘女子爱情生活的作品是很少见的。由于温庭筠长期生活在社会下层,对青楼女子比较了解和熟悉,他在作品《清平乐》之二中所表现的就是这个主题:

洛阳愁绝,杨柳花飘雪。终日行人姿攀折,桥下流水呜咽。上马争劝离觞,南浦莺声断肠。愁杀平原年少,回首挥泪千行。

像这样的描写,在敦煌曲子词中也曾见过,如《望江南》中的“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去那人攀”。只是前者隐语含蓄,偏于对痛苦生活的表述,是妓女们无声的哭泣,而敦煌曲子干脆直率,对自己被人蹂躏的悲惨命运忿忿不平。下片在难分难舍、刻骨铭心的送别场面中少年最终出走,宣判了追求幸福生活、憧憬纯洁真挚爱情的女主人公被始乱终弃命运的到来。它表明了这样一个社会事实,即在世俗社会中,妓女得不到真正的爱情。该词借景显情,情因景发,写得凄婉感人,催人泪下!在杨花、柳枝、流水这些令人心碎的送别场景的渲染烘托下,词中那个多情少年的狰狞面孔凸现了出来,同时,词人对这位受害女子寄予了无限的同情,作品不仅对人性良知的泯灭发出了声声的责问,同时也充满了对那个虚伪和冷漠社会的深刻质疑。

温庭筠的宫怨词也是别具一格的。词人在承袭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元稹的《宫词》等唐诗中现实主义成分的基础上,堂而皇之地把宫怨之思搬进了词这种新的文学体式中。他从诗的窠臼中走出来,另辟蹊径,拓展了意境和题旨,扩大了文学的表现功能,通过句式、音韵的变换,表达出多方面的思想情感。比如他的《清平乐》:

上阳春晚,宫女愁蛾浅。新岁清平思同辇,怎奈长安路远。凤帐鸳被徒熏,寂寞花锁千门。竞把黄金买赋,为妾将上明君。

词中写可怜女子有幸于君王的相思之愁,在一定意义上寄托了宫女对爱情、幸福和自由的渴望与憧憬,但最终陈皇后那种被汉武帝抛弃的命运,无情地降临在她们身上,黄金买赋的悲剧代代重演。词人抓住了宫女天真无知、争宠献媚的心理弱点,对身陷囹圄、落入深渊从而致使她们情爱饥渴,人性遭受极度压抑的悲情结局,用白描的手法抒写了出来。作品含而不露,锋芒所向,对准了那个纵情声色,致使无数无辜女子青春、爱情甚至生命白白被葬送的“明君圣主”,对封建社会这种吃人的后宫制度进行了揭露与谴责。

中晚唐时期,由于国力的削弱,边疆少数民族的入侵加剧,以及藩镇纷争割据导致国家战争频繁,内乱不断,给广大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乱世离情成为诗人们经常涉及的主题。温庭筠把这一主题引入词中,并加以吟唱。从温词的相思之情、离别之苦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千疮百孔、兵荒马乱的年代,看到的是“外有征夫,内有思妇”这一不幸的现实,具有较为典型的社会意义。比如他的《番女怨》之一:

万枝香雪开已遍,细雨双燕。钿蝉筝,金雀扇,画梁相见。雁门消息不归来,又飞回。

梅花遍开,春天来临,本是赏春踏青的大好时节,但引起这位弹筝持扇女的却是对杳无消息的征人的无尽相思与担忧。燕子的成双,显出她的孤独凄凉,在年复一年的苦苦等待之中,女主人公的深深期盼再度落空。人命尚不如燕,这就是词人所传达出的悲苦主题。他的《番女怨》之二:

碛南沙上惊雁起,飞雪千里。玉连环,金镞箭,年年征战。画楼离恨锦屏空,杏花红。

词中满腔的悲愤,更加直接地点明了离愁别恨的根源所在,寄寓了词人对戍女征夫的真挚同情,也间接表达出了一种厌战和反战情绪,因而具有较强的人民性。温庭筠的《遐方怨》、《诉衷情》和《定西蕃》等,亦属这类作品。

温词现传六十多首,思妇词占的篇幅较多。在红香翠软的脂粉气中,词作塑造了众多女性形象,共同组成了一道色彩明丽的人物画廊。作品从女性的角度,真实地再现了当时那个中兴无望,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唐代社会图景,以艳为美、以柔为美、以悲为美,多元化、多角度地表现了不同妇女的相思之苦、愁怨之情。其中,一些作品揭露世道的黑暗,反映社会离乱,抒发女主公内心的伤感,诉说她们心中诸多的不平。从词作中我们还可以看出,作家对歌妓这一处在社会最底层,倍受摧残侮辱的妇女的婚姻、爱情及其她们的生存状况,给予了极大的关注、描写和同情,这在以男性为主导的世界里,确实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正因为如此,风流才子温庭筠所遭受到的世人的责难和鄙弃也就不足为奇了。

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过去,不少批评家往往只注重温词华丽的外表,在抨击其作品一味沉醉于纸醉金迷生活的同时,忽视了它更为深层次的思想亮点,造成了一种温词惟艺术可取的假象。我们认为温庭筠的这些思妇词,是一面晚唐妇女生活的镜子,既充满了对相思愁情的抒写,同时也注入了词人的怜香惜玉情怀,折射出他同情良善,同情弱者,主张公道的人性之美。它与传统言志载道的诗歌相比,无疑是对禁锢人性的传统主流文化的背离,其对物质生活的追求与人性的张扬,闪烁着一种朦胧的人道精神意识,这是和唐代诗歌的现实主义精神一脉相承的,因而,不少作品具有积极的思想内容和社会认识价值。

当然,作者在创作中也许并未意识到作品本身潜在的客观社会意义,不过这是我们今天的研究者所不能忽视的问题。

(戴光明,四川机电职业技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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