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
爱的条件与门户
爱是有条件的吗?
我们心中经常会不免升起如此的疑惑。因为若说有条件,那么爱的永恒坚贞岂不都成虚话?但若说没有条件,则又何以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当中,我独对你兴起如许柔情?
其实爱是没有条件的,但她的发生却需要有一个门户。
条件和所谓门户有什么区别?条件是指爱的某一部分必要的内容,有了它才算是爱,没有它就不成其为爱了;因此条件对爱来说是始终都必须存在的。而至于门户,则只是触发爱的一个机缘罢了!爱的发生虽偶然借着它,它却不是爱的必要成分;因此,等爱事实上借着它而发生了以后,它就可有可无了。我们由此说那只是爱偶然通过的一道门户。
就拿美丽来做例子吧!如果美丽是我爱你的条件,那么意思就是说:如果你美丽,我就爱你,如果哪一天你变得不美丽了,那么对不起,我就没办法爱你啦!这就是所谓“色衰爱弛”。其实在这种事例里,人真正爱的并不是他的情人而是“美丽”;所以看美丽在谁身上他就爱谁。他是追逐美丽而行的,至于那个阿准,反倒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机缘乃至牺牲罢了!而这种所谓爱,严格说来是不应该称之为爱的。
——所以,莫一听到情人赞誉乃至迷醉于你的美丽、聪明、潇洒、英俊……就沾沾自喜吧!要分清他所爱的到底是你还是你的美丽聪明啊!
而如果我们把美丽仅看作爱的门户,那么事情就变成是这样的:虽然在我的心中原则上愿意去爱天下所有的人——至少是所有可爱的人——但事实上基于人能力的有限,我们是不可能真正照顾所有人的,其至连心中存念着每一个人都不可能。那么在芸芸众生中我当选谁去致其爱顾呢?而就在这时刻,你出现了,以你的美丽吸引了我的视线,让我在人海中独独注意到你,且因此有机会去向你表达我的善意。然而等我事实上已开始爱上你以后,也就是说,已开始我的生命碰触到你的生命且融人其中以后,你的美丽就不再重要了;未来无论你是老了、丑了,乃至受伤破相了,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爱,因为我爱的本来就是你而不是你的容貌。
所以,基于爱本质上的永恒普遍性,我们心中本来潜存着对所有人事物乃至对整个宇宙的爱。她们只是无缘显现因而只属潜存罢了!
然后,因着这偶然的机缘,我心中的爱得以借着你的名而具体显现。但虽然是借你的名,而爱本质上的永恒无限依然;所以只要一旦显发在你身上了,我心中便永远对你有一分感念,一分善意柔情的存留。无论我们在现实上是相守终老也好,是各奔天涯也好,这份爱或者善意都是不该、不能也不必取消的。美丑与聚散都只是无常的缘,只有爱才是直出于我们的本心,可以为我们的心所完全自由肯定的真理啊!
所以,如果要说爱有条件,那么惟一的条件便只是心灵自己。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说的不也就是爱的自由自主的无条件性吗?
而至于爱的门户,本来多方,美丽是,丑陋为什么必然不是?聪明是,笨拙为什么必然不是?既然爱的本质不在美丑智愚,而美丑智愚亦同样可能引人注意,则又何必去躲避丑而追逐所谓的美呢,其实每一个人自己就已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只要你接纳他、善用他,他都足以自然传达出你内心真诚善良的本质,而触动情人心怀的。须知引入注目的虽然是外表的美丽或其他某些色相,但感动人的仍是美丽背后的真诚啊!一个人若是够真诚,什么门户不能进出呢?而若中心虚歉,则即使苦心营造了一些金碧辉煌的门户,情人进来了又能找着什么?现代人之迷失,正在竞逐门户而买椟还珠,遂使门户变质为条件,在市场上斤斤计较起来,这也许就是现代人的疑惑与悲哀所在吧!
自我的倒影
小宝两岁生日的时候,妈妈初次给小宝买了一盒积木,小宝当然也就兴致盎然地在长茶几上叠将起来,一块上面叠一块,再叠一块……但他稚嫩的小手实在太笨拙了,到第四块就无论如何也放不安稳,总连带把前面三块也一起搞塌。他虽也再接再厉地试,但信心和兴致显然是愈来愈受打击。终于他的耐性逼到了极限,他忽然发起性来,狂怒地把所有积木都拨落茶几,洒满一地。
我冷眼旁观,感到此事虽小,却还真可以喻大。
原来人的破坏冲动,推究根源,也是来自他的建设欲望。他实在是由于建设不成、失望伤心,然后才诉诸破坏的。同样,学生是由于成绩赶不过同学才去捣蛋,沉迷于恋爱中的人是由于对方拒绝他的爱才泼硝酸,乃至大魔头们也是因为自忖无法流芳百世,然后才决志遗臭万年的啊!
因此,建设欲越强的人,当他一旦颠倒,自然破坏力也就越大;爱之越深,恨之越切。善与恶的关系,真是恰如湖边的高塔及其倒影,当知正面的实体有多崇高,他负面的虚相也就同样的有多幽深。
然而,是什么因素使人舍善就恶,舍爱就恨,舍正面的实体而取负面的幻相的呢?
我们将说,这便是由于人心的一种误认,误认那水中的倒影为他自己了,遂如希腊神话中的那株水仙,无端地生出一分虚妄的自恋情结。
原来,真实的自我,本就是一番生生不息的创造历程,浩浩无穷的关怀付出,我们原就只当,也只能直从这创造与爱的呈现中,肯定自我的存在。如果我们的创造活动受到挫折了,爱的付出遇到阻难了,也只能当下知是知非,面对眼前的实况去调整自己的态度或做法,以期能重新焕发自我的创造力,重新舒畅自我深心的爱,而让自我的存在再一次得到真实的肯定。—但,人若不能透澈掌握自我的本质,便立时会误把自我在创造历程中所自然浮现出来的成果当做自我的本身,却不知那所谓自我,其实只是自我向外投射出来的影子。如同美人一照镜子便误以那张面庞为我,人们也常以他的既有财产、既得声名、既成学问为我。或更由此膨胀,预想一份更多的财产、更高的声名、更深的学问为我。从此对既有的极力维护,对欲有的全心求取。稍遇挫折,便构成自我的痛切损伤,而为此不惜拚命。在他心中真以为是在维护自我的尊严,却不知已掉进虚无的陷阱,酿成日深的罪恶。
而自然的,当初创造力越强的人,他所塑成的假我形相也会越庞大,同样他所承受的虚妄压力也就越沉重。此所以天才往往会沦为疯狂,美人也常不免薄命。
因此,真正不止聪明而且更有智慧的人,何不冷静下来,反求诸己?试想想:当创造与爱都已不能肯定自我的时候,破坏与恨难道反而可以?而当人到了要用毁灭自我来凸显自我的地步,他心中所真正拥有的,恐怕反而是一份亘古的绝望与凄怆吧!
你是否能把成功放下?
成功到底是何许事物?人要怎样才能获得它?要解答这两个问题,首先得通过这一关,就是:你能不能彻底打心里把成功放下。
这意思就是说,只有不把成功放在心上的人,才会有真正的成功;只有不怕失败的人,才不会被失败打倒;只有输得起的人,才可能会赢。
因为人若对成功看不开,就必然会陷在一种患得患失的忧怕心情之中,当自己功业未成之时,对社会上的成功人物是无限艳羡(如时下青年之羡慕王永庆),乃至嫉妒,乃至自卑。但一旦小有所成,却又要面对众多羡妒者的虎视眈眈,生怕名位不保。然则成功以及追求成功这回事,实际上只给他带来负担与煎熬而已,又何有成功可言?至于不在乎成功的人,反而真能品尝到成功来临时的甘美;即使出了差错,失败的也只是事,而不是他的人。这样,他就至少已站在不败之地了。不败固然不等于成功。但不败而后有资格谈所谓成功,则是其理甚明的啊!
但为什么一旦放不下成功便必然会陷于患得患失的忧怕呢?因为所谓成功——无论是大事小事——都绝对不是一人之力所能充分控制的,它必由众人合力而成。一般事业之分工合作形态固然大家都非常明白,就连竞赛乃至战争的胜利(考第一、得金牌、领勋章,也算是一种成功吧!)也都需要败方的充分参与合作,你才能胜的(对方若死不认输,你也挺麻烦的)。就连你值得自傲的美丽、学问等等(傲视朋侪也算是一种成功吧!)也都需要有人欣赏、敬佩,你的美丽才是美丽,学问才是学问啊!然而又有哪一桩成功之事能不靠别人帮忙、赐与呢?而一要靠人,就非充分自立,便不得不但心他人帮不帮忙了。孟子说:“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人之所以会不知不觉地愈流于媚世阿俗,乃至出卖自己的灵魂,并因而自恨,追究根源,也无非是误认功名是一种可以追求、可能掌握的东西罢了!
因此,我们一定要认清功名、事业的本质,要了解它是只存在于众人之间,为众人所合力造成,因此也必然只能为众人所共享,而不可能由任何一人所独占的一种存在。
所以,我们与功名、事业间的关系乃是参与而非运用更非独占。而我们参与的动机因此也必然只能是基于对大众的爱与关怀,而不应该是出于成名的私心、宰制的虚妄。一切成功都是属于所有参与其事的大众的(尽管有些人只是螺丝钉,只是无名小卒),虽然在记功时、命名时常以主其事者领衔,但他只是代表大众承此功德,其意义依然不是独占。
所以,一切领成功之名的人都要善体天心,而主动将以他之名所代表的这份功业、荣誉、幸福,充分开放出来与大众共享,然后大众才会满意他们的正确选择,欣慰他们推举了一位合适的人来领这成功之名。
而你则因这开放,也才解除了众人的眈眈虎视与自己的忧疑惊怕,真品尝到成功的甘美了。原来所谓甘美,必是与人沟通共享的甘美啊!此所以孟子要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范仲淹也要说“后天下之乐而乐”了。这些都不是高调,而是最恳切的做人心得。人只有如此认真明辨,衷心领受,才不会误落泥涂,求荣反辱。
今天的潮流,似乎是人人醉心于成功的美梦,而一心追求卓越的。但我们冷眼旁观,却少见有人为成功悦乐,而多的是为成功苦恼。而少数真正成功的人,如王永庆,其生活却只是勤劳朴实罢了,几曾有人们所艳羡所幻想的那些内容呢?通到天堂与地狱的路都是同一条,关键只在你走的路是正面还是反面,想叩的是路尽头左边一扇门还是右边一扇门罢了!然则起步之初的慎思明辨,不也是挺要紧的吗?
别逃
有一个可怕的梦似乎是每一个人都曾做过,而且还不止一次的,就是梦到被人紧迫。这时,梦中的自己心胆俱裂,拚命奔逃。但若不是双腿发软,怎么样挣扎也拔不起步;就是奔逃中面前陡然出现悬崖,收脚不及而直掉落深渊……总之,结局无例外的是倏然惊醒,冷汗涔涔而心有余悸。
醒过来时也许你会庆幸那还好只是个梦,但除此之外你还会不会多想一点呢,如果问你:那追赶你的到底是何方妖魔,竟至使你如此怖惧?你怕要瞠目结舌吧!可曾有人在梦中奔逃之时,忽然想起这问题而毅然止步、站稳,并勇敢地回过头来,把敌人看清楚的吗?
原来可怜的,我们所有人都是被不可知乃至莫须有的事物所追赶,为之焦急万状,为之魂飞魄散,并且至死仍茫然不知被谁所害。
其实何止梦中,现实里还不是一样?街头来往奔波,忧戚惶急的人们有几个确知他们在跟谁作战?但他们心中的确充满着各色各样的假想敌:上司可能不欣赏我;某人可能想谋我的位置;妻子可能会不贞;我在群众心目中的声誉可能会低落;我做也,这件事可能会落人笑柄,,乃至,联考
可能会考不取,某
同学可能不再喜欢跟我讲话……而尤其可虑的是,这些可能发生的事的后果,又可能是如何如何地恶劣可怕,我可能因此终生抬不起头来,可能因此丧失了一切荣誉与幸福……不行,我绝不能落到这样悲惨的地步,为了护卫我的生命、人格和自尊,我一定要奋斗,打倒一切要伤害我的敌人……
但他的敌人是谁呢?只是“可能”罢了!其实各种假想的事未必会发生;就算发生了,后果也未必会如所设想的那么可怕。但人只要先怕了,便一丁点儿的后果都负担不起了,愈负担不起的愈怕,愈怕愈负担不起,于是后果的严重性便莫须有地被无限夸大,乃至根本不必有什么真实的后果发生,人便已被自己的幻想、自己的怕折磨得筋疲力竭,乃至惊吓至死了。
这种幻想与怕,便称作“心魔”。很奇怪,只要你一旦不怕了,这千重幻影便顿时消歇寂灭,丝毫不能为害。就如在梦中,你若真敢回头一看,你必将发现其实并没有东西在追你,追你的原来只是你自己心中因害怕而投射出来的影子!
而人生实亦如梦中,就看谁敢中止逃命,而当下回头,坦然面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