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布莱森
“我要先让你知道,”当澳航四O六班机像香槟酒的软木塞般从层层叠叠的层积云中弹出时,坐在窗边的旅客眼前乍然换上一幅青翠的山巅直冲云霄的镜头,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万一遇上这种状况,我会把我的尿让给你喝。”
我将视线移开窗外,准备对这句话给予适当的回应,却发现亚伦·薛文一本正经在休息的表情。亚伦是我的朋友,也是我暂时的旅伴。若说我很惊讶发现他坐在我身边是不正确的,因为我们约好在悉尼碰面然后一起上飞机。但是看到他坐在身旁多少还是有点突兀——有种被掐的感觉。十天前在伦敦,我从中东健行返回美国途中,我与亚伦相约在伦敦见面,商谈他正在规划的一些计划(他是一位专业电视制作人;过去几年我们一起合作为英国做了一系列电视节目而成为朋友)。当时在旧布隆普顿路上的一家酒馆内,我把我在澳洲的经验说给他听,并提及我将独自完成沙漠蛮荒地区的旅行计划。为了加深他的想像,我加油添醋说了一些旅游者在内陆险恶的不毛之地落难的活灵活现的故事,其中一则是有关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由探险家罗伯·奥斯丁(Roben Austin)率领的一支探险队,在西澳的磁铁山附近迷路,饮水又快喝光了,于是队员被迫喝自己的尿和他们所骑的马的尿。这个故事带给他很大的冲击,他当下立即宣布要陪我完成这趟旅行最凶险的部分,他要做我的司机兼保镖。我当然设法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为他的安全着想,但他不听。此刻他显然还在想这个故事,才会好心地说要把他的尿分给我喝。
“谢谢你,”我回答他,“你真大方。”
他俨然帝王般对我微微一颔首,“这是朋友应尽的义务。”
“那么你也可以喝我多出来的尿。”
又一个庄严的颔首。
他下定决心介入的这个计划是先陪我去昆士兰北部,我们先在水产丰富的大堡礁轻松几天,再租用坚固的车辆开上崎岖的道路到库克镇。这是位于凯恩斯以北丛林地区的一个半荒废的鬼镇。
“你知道吗?”我加重语气说,“我不认为我们真的会在这趟旅程中喝到尿,现在干旱地区的基层建设比起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已经进步许多,我知道他们现在有可口可乐了。”
“但我还是要先把话说在前头。”
“那我这厢先谢谢你了。”
我们又相互郑重其事地一颔首,这才把视线又投回机翼下方那一片青葱的景致。假如要让人相信澳洲是地球上一个独特的地区,那属于热带地区的昆士兰是非去不可的地方。在地球上五百多处符合世界遗产标准的地方中(也就是说,在全球人文历史或生物学上极具重要性的地方),只有十三个地点完全符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排名标准,而这十三处地点中有四个(几乎占三分之一)位在澳洲境内,而且其中两个——大堡礁和昆士兰的热带雨林——都在昆士兰。我相信,这是全世界惟一两个如此完美的环境连接如此紧密的地方。
我们能够到那里完全靠运气。北部正处于可怕的雨季,暴风罗娜最近才在沿海一带肆虐,造成三亿澳元的损失,此外还有几个较小的暴风雨已经连续几个星期侵袭该地区,使旅游业大受打击。前一天还取消所有的航班。从我们接近凯恩斯时飞机颠簸震动的情况看来,眼前仍将面临恶劣的气候。我在飞机上看到地上的棕榈树、高尔夫球场、海边的小船、几家滨海饭店,以及许多、许多红色屋顶的住宅都从茂密的树叶中探出头来。除了气候外,其他倒还一片祥和。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每年有两百万人前往大堡礁旅游,它又被普遍视为世界级宝藏,那么观光业花了多少时间才发掘它?历史学家阿蓝·穆尔黑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走过澳洲北部,写出一本游记《奇特的丛林》,他在书中把他深入昆士兰北部的历险记说成像在南美洲寻找奥里诺科河(Orinoco)的源头。当年的凯恩斯还是一个贫瘠的滨海小镇,途中必须穿过数百英里氏的丛林道路,住在当地的又多是一些有亡命倾向的避世之徒。今天它是一个有六万人口的忙碌的小都市,除了走出机场大厦会有一股湿气像热毛巾般兜头罩下,以及乱敲观光客竹杠外,它和澳洲其他类似规模的都市没有两样。它也是自助旅行者和其他年轻旅人最喜欢的歇脚点,因为它充满热带活力。但是今天这一切却被低气压带来的灰蒙蒙的天空压抑着,预示随时可能会有一场大雨。我们叫了一部计程车进城,路上经过一长串不相称的汽车旅馆、加油站和速食店。凯恩斯市区看上去比较舒适,但给人最近才仓促兴建的感觉。到处可见提供珊瑚礁游船或浮潜探险用品的商店,其他的就是卖T恤和明信片。
第二天上午雨势歇了,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海面碎波不断,光是看着我便觉得头晕。我不是个乐水的人,想到要坐船到三十八海里外大雨滂沱的珊瑚礁,去看任何水族馆或牙医诊疗所内都可以看到的热带鱼,我实在是提不起劲来。根据早报报道,预期今天的海浪大概会有二点三米高。我问亚伦——他曾经拥有一艘帆船和一顶船长帽,因此自以为是熟练的航海人——这样的海浪有多大,他眉毛一抬,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态度说:“喔,那可大了。”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他在海上被可怕的海浪抛上抛下的趣闻,有些还是在船只脱离码头的情况下。当我们坐着聊天的当儿,一名员工一阵风似的走过去。
“暴风来了!”她轻快地说。
“今天吗?”我以已经成为习惯性的颤抖声音问道。
“可能!”
我们的珊瑚礁旅游包括来饭店接我们然后乘坐大巴士到道格拉斯港换船,再沿着海岸航行二十英里。巴士在八点五十分准时到达。我们上车后,司机为我们简报有关海洋刺针的状况,并生动地描述不遵守警告标示的人的下场。他安慰我们珊瑚礁附近没有水母,不过他没有提到那里有珊瑚礁鲨鱼、鲀鱼、有毒珊瑚、海蛇,以及体型庞大的石斑鱼——九百磅重的庞然巨物,偶尔会因嘴馋和愚昧而一口咬断游泳者的手臂,尔后才想起自己根本不喜欢人肉的味道。
我只能说,当我抵达道格拉斯港,发现那是一艘大船——像英吉利海峡渡轮一般大——而且是崭新的船时,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欢喜。同的我还很高兴——为他们也为我们——船员中没有一个人似乎有感染登革热的迹象。当我们与其他巴士的游客一起排队等候时,我从一位工作人员口中得知这艘船可以搭载四百五十人,今天则有三百一十人登记上船。他还告诉我到珊瑚礁要航行九十分钟,海浪会很平静。
大伙上船后,工作人员宣布免费分发晕船药给任何需要的人。我第一个跑去领。
“你们想得真周到。”我去要了一把时说。
“总比有人在船上到处吐来得好。”一个女孩轻松地说。这句话倒是无可争议。
前往珊瑚礁的旅程一如他们所许的相当平顺。而且太阳也露脸了,尽管微弱,却也把铅灰色的海水转成近乎钴色。当亚伦到甲板上去看有没有养眼的大波美女时,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写笔记。
根据不同的消息来源,大堡礁的面积大致上介于二十八万平方公里至三十四万四千平方公里之间;延伸的距离从头到尾介于一千二百英里至一千六百英里之间。比堪萨斯州或意大利或英国的面积还大。没有人敢明确地说出大堡礁从何开始、到哪里结束,但是人人都同意它其大无比。若以最保守的估计,它的长度大约相当于美国的西海岸,而且它也是一个巨大的生物栖息地,相当于海洋的亚马逊雨林。大堡礁蕴藏至少一千五百种鱼类、四百种珊瑚,以及四千种软体动物,但这些都只是猜测而已,没有人真正实地去调查,因为工程太浩大了。
由于它一共有三千多座礁石群和六百多座岛屿,有些人便主张它不算是个单一的实体,因而也不能明确地说它是地球上最大的生物区。我以为这就像说洛杉矶不是一个城市,因为它有许多不同的建筑一样。不过这根本无关紧要,它反正是妙不可言。这一切多亏数十兆只小珊瑚虫在过去一千八百万年来,不断辛勤地工作,生生不息地一点一滴逐渐自我筑成一座硅酸盐坟墓。这一点不得不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当船只航行的嘈杂声逐渐小下来时,即预示即将抵达目的地了。我走出甲板与亚伦会合。我原预期我们会抵达某个沙洲,或许还有个搭着草篷的海滩酒吧什么的,事实上四周只有一望无际的海洋,以及一排长长的东西将海水微微分开,我猜大概是沉在水中看不见的礁石,此外什么也没有。在这片景色中央有一座巨大的铝制水上码头,两层楼高,大到可容四百人到此作一日游。它让我隐约想起钻井平台。这就是我们未来几个钟头的家。当船下锚后,我们都快乐地下船。麦克风宣布我们可以有多项选择,我们可以在甲板躺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或去水底观景室参观,或戴上浮潜用具和蛙鞋去游泳,或登上一艘半潜水艇轻轻松松游一趟珊瑚礁。
我们先乘坐半潜水艇,这种船一次可搭载三四十人挤在一起观赏水线以下的海景。那真是美妙极了。不管你读过多少有关大堡礁的特殊自然生态的书籍,毕竟百闻不如一见。驾驶员把我们带进一处由陡峭的珊瑚峡沟与刀锋般的狭道所构筑的微光世界。那里不但色彩缤纷炫丽,而且有许许多多令人意想不到的种类与大小的鱼群——蝴蝶鱼、雀鲷、天使鱼、鹦鹉鱼、五颜六色的小丑鱼、管状的杨枝鱼。我们还看到巨大的蚌蛤、海蛞蝓和海星、款款舞动的海葵簇拥在一起形成的小森林,以及特大又笨头笨脑的土豆鳕鱼。千真万确一如我所预期,简直是座活生生的公共水族馆,只不过它是完全野生、天然的。我完全被眼前的奇珍异景震慑得目瞪口呆,当我望出窗外时,一只巨大的海龟刚好游过去,距离我们的窗口只有两码左右,它却对我们的存在视若无睹。在下方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是一条礁鲨,只有一二英尺长,但已足够狠狠咬上你一口。这里不止有飞镖鱼和其他生物,还有光线从海面筛过射进来,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形态和结构,还有种类多得不可胜数的珊瑚,简直不是笔墨可以形容。
回到水上码头,亚伦坚持我们立刻去游泳。水上码头的一边有阶梯供人下水,阶梯顶端有个很大的水槽,里面放了许多蛙鞋、呼吸管和面罩。我们穿戴妥当后跳进水中,我原以为我们只会在几英尺深的浅水中,但是当我发现我是在六英尺深的水中载浮载沉时,这一惊非同小可,整个人不由得慌乱起来,大约三秒钟后,我的面罩和呼吸管便进水了,我开始呛起来,大口喘着气,我把面罩和呼吸管的水排除,再试一次,但是面罩几乎又立刻进水。我这样重复试了两三次,结果都一样。
这时亚伦却像电影《美人鱼》里的黛瑞汉娜一样矫健。“天哪,布莱森,你在干嘛?”他说,“才离开水上码头三英尺,你就快溺水啦?”
“我是快溺死了,”一阵浪刚好打到我脸上,使我说起话来不断喷水。“我是大地之子,”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里不是我的地盘。”
他咯勒两声人就不见了。
我把头探入水中,看他像一枚鱼雷般朝一条彩色的毛伊濑鱼——一条有沙发靠垫那么大的天使鱼——射出去,又一次在我脚下清澈、不可见底的水中留下一阵泡沫和恐慌。这里面有一些大家伙——有我半个人大的鱼,和比我更大的鱼。这的我的面罩又进水,我又呛了起来。一阵浪花冲到我脸上,我必须承认我比早先预期的更不喜欢——大大的不喜欢——何况我原先就没预期我会喜欢。
有趣的是,我后来才知道这在经验不足的海洋泳客中是相当普遍的现象。他们的面罩会进水,还会发现他们脱离了舒适的环境,心中悄悄升起恐慌和晕眩(尤其是日本人),或者心脏病突发(尤其是胖子)。接下来是第二个有趣的现象:由于浮潜的姿势是手脚张开面朝下浮在水中——换句话说,就是死人浮在水中的姿势——你根本无法得知(我这是听来的)他是在浮潜或者死了。只有当哨音响起,大家都离开水面,只有一个人动也不动或太专注时,他们才知道少了一个人。
幸好你从这本书可以得知,我逃过了这种可怕的命运,拖着身子回到水上码头。我在甲板上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用亚伦的衬衫擦干身体。
亚伦终于离开水面,精神奕奕,捧着肚子的姿态像极了杰夫钱德勒后期影片中的模样。他滔滔不绝地诉说这是一次多么精彩的经验,我又是多么的一个呆瓜。他穿上衬衫,一屁股跌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状甚愉快。然后他忽然坐直身子,拍拍他身上。
“这件衬衫是湿的。”他说。
“是吗?”我说,皱起眉头表示关心。
我轻轻一摸,“唉呀,可不是。”我说。
我转身发现亚伦早已不见踪影,一会儿后才看见他从饮食店的方向走过来,手上多了两罐可乐,他将其中一罐递给我。
“他们不卖小便。”他说。两人相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