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美学与德国生命哲学

2003-04-29 00:44:03云慧霞
求是学刊 2003年3期
关键词:生命哲学审美心理技术理性

摘要:宗白华的生命美学观受20世纪德国生命哲学的深刻影响,主要集中在对艺术与生命美学、艺术与技术理性等问题的思考上。在美学观上,他将“生命”一词作为美学研究的逻辑起点,进一步对审美体验、艺术想像等美学当中的核心范畴加以分析。面对科技理性给现代人带来的精神危机,他认为只有艺术地陶冶心性才能解决。宗白华生命美学观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建立在中国传统生命哲学的基础上并对西方生命哲学加以整合而成。

关键词:生命哲学; 艺术体验; 审美心理; 技术理性

作者简介:云慧霞(1975-),女,内蒙古呼和浩特人,北京大学文艺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艺美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B83-09;B51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504(2003)02-0090-05收稿日期:2002-03-11

1921年到1925年宗白华赴德国柏林大学学习美学、艺术学、心理学与历史哲学。“本来就重视生命问题的青年宗白华,在接触德国生命哲学时,很快就与当时流行的生命哲学一拍即合”[1](P172)。宗白华将自己的美学定位在人生美学与文化美学上,“艺术是人类文化创造生活之一部,是与学术、道德、工艺、政治,同为实现一种‘人生价值与‘文化价值”[1](P69),这里明显带有生命美学和新康德主义的痕迹,并使他在审美方法、艺术创造、艺术体验等美学的核心问题上达到了同时代的学者所没有达到的高度。

一、艺术体验与生命反思

艺术体验与生命诗意化问题在生命哲学家狄尔泰那里有着特殊重要的地位,在他看来,艺术是关乎生命本体的,是生命本体艺术化的中介,“诗把心灵从现实的重负下解放出来,激发起主体对自身价值的认识”,“诗扩大了对人的解放效果,以及人的生活体验的视界,因为它满足了人的内在渴求:当命运以及他自己的抉择仍然把他束缚在既定的生活秩序上时,他的想像则使他去过他永不能实现的生活”,诗在主体面前开启了一个更高更强大的世界,展示出新的远景[2](P167-168)。在这段话中,狄尔泰论述了艺术(诗)、体验与生命三者的关系:艺术(诗)可以通过体验反思生命,所以艺术(诗)是解开人类历史之谜的中介。在对艺术和生命关系问题的思考上,宗先生主张艺术的人生化和人生的艺术化,认为“艺术不只是具有美的价值,且富有对人生的意义、深入心灵的影响”[1](P173)”,,艺术问题首先是人生问题,艺术是一种人生观,“艺术式的人生”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从艺术的观察上推测人生生活是什么,人生的行为当怎样",所以“我们要明白生命创造的过程,可以先去了解艺术的创造过程”[1](P207),在研究艺术创作过程的同时可以获得生命的意义;一件成功的艺术品是理想化的、审美化的创造,它的每一个组成部分都是整齐优美、协调一致的,我们对待生活的态度也应该像艺术品的创造一样力求使它完美和谐,而美学的职责就是探寻使人的生活成为艺术品似的创造。

艺术的生活就是同情的生活。在狄尔泰看来,人的生命体验和诗意表达不能借助于逻辑思维方式,而只能由一个生命进入另外一个生命之中,使生命之流融合在一起。艺术家面对自然界的星天云月和人生的悲欢离合,希望以艺术的形式再度体验这种美,需要同情;观赏者面对艺术作品时希望能设身处地地直感诗中的境界,需要同情;自然界和艺术品都蕴藏着无限的生命和无穷的美,只有我们同情的心才可以融入其中,去感受自然和艺术生命的律动。“同情”是宗白华美学中的重要范畴,也是他基本的审美方式和生命最深刻的表现。他认为只有在艺术中可以实现这种同情的人生,“艺术的生活就是同情的生活!无限的同情对于自然,无限的同情对于人生,无限的同情对于星天云月,鸟语泉鸣,无限的同情对于死生离合,喜笑悲啼”[1](P316)。同情使个体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普遍的人类社会情感当中,投入到广阔的大自然当中,去体验人生世界博大永恒的生命创化。生命哲学中的“生命”一词不仅仅是指个体的生命,而是共同的人类生命或生命本体,体验也不单是生命内在的直观感受,同时还有超越生命的创造。同情是艺术美感发生的动机,“艺术世界的中心是同情,同情的发生由于空想,同情的世界出于创造”[1](P319)

留德期间创作的流云小诗同样体现出宗白华对艺术和人生问题的感悟。在《生命的流》一诗中,诗人穿越自我与他人、与自然、与世界的障碍,将生命之流融会到“海洋的云波"、“小河上的微波"、“琴弦上的音波"和“她心泉上的情波"里,使自己的当下性存在与对宇宙人生的体悟相通,获得一种“我在世界中,世界亦在我之中"的超然境界。诗人通过艺术体验去获取生命的价值,去穿透生活中晦暗不明的现象,揭示出生命的超越性意义,所以“绝代的天才,从人生的愁云中,织成万古诗歌"。宗先生的许多诗就是在深夜无眠之时,面对宇宙人生的浩瀚缥缈发出的喟叹,由人生的体验达到艺术的体验创作而成的。正是他那双没有被现代物质文明所污染的眼睛,才可以在一花、一草、一沙中窥见整个世界,在繁星、明月、流云中窥探宇宙人生广大精微的义谛。

哲人们希望以艺术的境界去提升人生的境界,使之摆脱物欲,重返精神家园。面对现代生活中精神和生命的绝对矛盾所造成的现代文化悲剧,西美尔试图通过他的生命哲学的“审美主义”来加以和谐解决。宗先生对西美尔关于现代人的身体与感觉的分析深有同感,在《生命之窗的内外》一诗中描述的就是大都市中现代人的心态和根本处境。诗人用“白天”、“黑夜”这两个意象表现出现代人的外在现实生活与内在精神生命的对立,“一层层的屋脊,一行行的烟囱,成千上万的窗户,成堆成伙的人生”,人们飘浮在不合理的为现代科学工具主义所困惑、迷茫的世界当中。“活动、创造、憧憬、享受”,生活如同机械一样按照整体性、同一性的模式运转,并推动着社会向前发展。“是电影、是图画、是速度、是转变?”现代人感觉自己深深陷入一个飞速发展而不可知的世界当中,多元文化元素在积压着人,而人们既不可能完全清理和吸收它们,又不可能去对抗它们。现代社会对人性的压抑扭曲只有靠艺术来解脱,只有在一个艺术的、审美的、精神的境界中,人才能抵抗科技理性对自身的片断化而获得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人。可以说,通过审美解决心物对立冲突的思路成为20世纪中西哲人的主导思路。

二、审美心理与人生美学

面对科技理性对人文理性的冲击,哲人们逐渐认识到理性对人性的扼杀,于是,重新张扬人的主体性和诗意的存在,将人的体验、感觉、直觉等放在文化哲学的层面加以考察,通过人的精神内涵揭示出存在与世界的本质,这些成为20世纪生命哲学家们共同关注的话题。尼采最先意识到西方理性主义的危机,并宣布理性与上帝同时死亡;西美尔揭示了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的困境,并对世纪初的文化审美现象作了社会学的透视;狄尔泰则不再满足于康德以来的“理性批判”,而转向了文化批判,强调审美主体的有血有肉的知情意相统一的完整性和丰富性。宗先生也逐渐认识到只有美学和艺术可以拯救现代人的感性和心性,所以他非常重视美学研究。

审美是人生对于世界的一种态度,它要求主体在面对对象时排除那种“占有的、厉害计较式的、研究的、解剖的”[1](P437)态度,只有客观地、审美地去看待事物才可以透过现象直抵本真,也就是中国哲学中所说的“目击道存”。现实生活无往不美,但是需要主体以非功利性的审美眼光去看待。在关于审美方法问题的论述上,宗先生主张审美静观、审美体验、审美幻想等等。艺术的审美境界是一种感官的境界,但是由于日常生活中人们对事物的感受不同,日常生活中与人发生关系的事物,是能够刺激起人的某种欲望的东西,然而“艺术是要人静观领略,不生欲心的”[1](P61)。艺术只有超脱了日常生活的功利实用的境界,自成一个独立的有机体,在人生中自成一世界,表现丰富复杂的人类生命,才可“与科学哲学等并立而无愧”。不仅审美的态度是客观的,而且对美感的理论分析也应该是客观的。只有在这种最自然最真实的关照中,事物才会显出最原本的面目,显示出它那被掩盖的内在生命与精神。艺术创造完全是艺术家的一种直观的产物,艺术家创造的世界完全是一种在直觉世界里直观具体的对象,在审美的直觉里去寻找无限的生活意蕴。所以,对于美的研究,“不可能得到普遍的概念和原理”,因为艺术创作过程是非常复杂的、变化莫测的一种情感活动,适用于所有艺术的普遍原则是不存在的。“有价值之艺术,必表现个性,不能用科学的方法研究之”[1](P452),而只能用直观与描写的方法,在异中求同。在这点上,宗先生显然是受了狄尔泰思想的影响,狄尔泰毕生精力致力于历史理性批判,就是要为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划清界限,反对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研究精神科学,并提出一套研究精神科学的独特方法,即通过体验—表达—理解的方式。

“体验”是狄尔泰生命哲学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本体论范畴,其德文为erleben,是leben(生命,生活)加上一个具有能动意味的前缀er构成的。可见,在狄尔泰那里,体验就是一种能动的生命活动,也就是个体的生活过程。如狄尔泰所言,“个体体验,对外界的认识,通过思维来扩大和加深自己的经验便是诗歌创作的基本条件了”[3](P542-543)。宗先生也非常重视审美体验在艺术创作和欣赏中的重要作用。他认为艺术家的生命由三部分组成,遗传的禀赋、过去的经历、当前的经历,而“当前的经历”与狄尔泰的体验具有相同的所指,而他所说的艺术创作过程中的直观感像的模写、活跃生命的传达、最高灵境的启示与狄尔泰的体验—表达—理解的审美过程非常相像。体验是艺术家的一种特殊的情感,是艺术家的全部生命的震动,然后通过语言文字符号图画等外在的表现方式呈现出来,而艺术欣赏就是借助于艺术作品的外在表现对其中所蕴含的生命的一种再度体验,这种再度体验是一种积极的再创造活动而不是消极的接受。体验是艺术独有的,它是“从情感的体验发现真理与价值”,“而与近代由于应付自然,利用自然,而研究分析自然之科学知识根本不同”。艺术是在感官直觉的境界中去领悟人生与宇宙的真境,再借助一定的形式去表达这种真实,而自然科学在对待人生与宇宙的态度中总是将某种权力意志包含其中。

在艺术审美和创造中,艺术想像与体验起着同等重要的作用。狄尔泰以想像力的描述和分析作为他的生命诗学(体验美学)的基础,突出了想像的诗化生命和体验生活的审美价值。宗先生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上既受到康德的关于知性和想像力之间关系的观点的影响,同时也与狄尔泰把想像力的描述和分析作为美学的牢固基础的观点相关,认为艺术想像有可能使人的生命突破功利性的现实处境,而达到对其意义的反思的高度,而天才之所以能够创作出优秀的作品,是因为他具有超出常人的丰富的想像力。天才的想像力有三大特点:合乎逻辑的、条理分明的;真实可信的;完整的。如此,天才的创造才有可能将未来世界的无限远景引入到人的有限生命当中去,使个体穿透日常生活的晦暗不明的状态,顿悟生命本体的意义。在论述狄尔泰的《诗人的想像力》一书时,宗先生对狄尔泰把想像看做一切艺术的根本条件的观点做出阐释。正是想像力的创造性及其所创造的新世界使诗和艺术区别于哲学和宗教。艺术想像可以创造出一个不同于现实世界的诗意化的世界,在虚构的艺术世界当中表达了真实的世界图景和人生情感。想像使人永远不会停留于已有的状况而不断地去展望未来之境。想像使诗人的情感变得丰富,在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物上也要投入全部的感情,在想像的世界中,可以调动和激活全部的生命力,使人的感觉成为审美的人的感觉,使过去、现在、未来息息相通。同时只有进入了体验状态,艺术想像才得以维持。艺术创作必须以体验为基础,通过想像力使生命的诸表象得以形成。狄尔泰所说的诗和艺术的解放人的作用,使人超越现实,反思生命的意义,解释和澄明生活的巨大审美价值,都是基于想像力的创造性及其所创造的新世界。

三、艺术境界与技术理性

技术理性以及由此带来的现代性精神危机问题也是生命哲学家们所关注的一个重要内容。德国生命哲学家斯宾格勒用艺术史家和诗人的眼光来看人与技术的关系,他认为,“技术”其实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普遍的社会现象,而并不仅仅是制造机器和工具。技术要求人将全部的生命都投入其中,它是生命的一种内在形式,它使人在反抗自然的同时使内在的自我得到体现和超越,因此技术同人的生命具有内在的同一性。所以要认识技术的内涵不是从由技术制造的工具上寻找,只能从人的心灵、从人的内在的精神方面去把握。“技术的要点不在工具的制造,而在工具的应用;不在武器而在战略”[4](P162)”,。 宗先生在德国留学期间亲眼目睹了西方社会自然科学的发展给人类带来的种种灾难,后来他又亲历了日本帝国主义在1937年发动的侵华战争,他看到全世界都在运用最新式的武器从事族类之间的大屠杀,作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他希望通过对技术理性的批判和质疑,发出自己微弱的声音,以引起疗救的可能。

宗先生由分析斯宾格勒的技术观入手,技术的正负面效应、技术与哲学、技术与艺术等的关系提出自己的看法。他指出,科技、发明、应用是人类文明进程中一个不断循环发展的链条,它包含了人类的目的、希望和幻想,是人类精神文化的一部分。但是在近代,技术的发展一方面加紧了人类之间的互助合作关系,将全世界统一在一个严密的大组织之下,同时也带来许多社会问题并导致了国际斗争的发生。尤其是帝国主义利用科技发动的侵略战争,不仅给人类带来深重的灾难,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而且将人类创造的无数历史文化毁于一旦。从这一点来说,科技理性使人类由文明退回到更加野蛮的状态。技术带来的不良后果完全是由于人类自己精神上、道德上的缺点,经济制度和政治形式的不健全,没有对技术进行合理的控制和利用而造成的。但是科技本身是没有错的,错在使用者身上。运用得当,它可以为人类谋求更大的幸福,运用不当,它会摧毁人类一切文明成果。

科技理性带来的问题应该由哲学来解决,哲学的原意就是“爱智慧”,它集人类智慧与技术于一身。人类的发展离不开哲学和技术,“哲学确定人生的价值和理想,技术使它实现”[4](P167)。在技术越来越占据人们生活主要位置的今天,哲学必须去了解它的意义与价值,确定它在人生中的地位。 因为在当时的中国,经济还处于非常落后的状态,迫切需要发展科学技术。所以,他并没有像西马学派的一些理论家只看到科技理性的负面效应,并对其彻底地否定和批判,而是分析技术在人类生活中存在的合理性和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他认为我们中华民族是一个富有哲学理想的高尚的民族,因而能够克服科技理性带来的危害。艺术和技术是人的两种不同生命形态的反映。科学技术是为满足人的实际生活的目的和需要而服务的,而艺术则是人生情感的一种流露;“一方面是实用,一方面是表现;一是偏于物质,一是偏重心灵。一是需要客观的冷静的知识,一是表达主观的热烈的情绪”6〗[4](P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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