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的前鉴

2016-12-07 01:22唐凯麟
道德与文明 2016年5期
关键词:技术理性消费主义物化

唐凯麟

[摘要]在世界工业文明的发展中,财富急剧增长,引发了人们对于财富伦理、财富文化的更多追问。由于西方社会率先进入现代化时代,西方学者面对财富与自然、财富与社会、财富与人的激烈冲突,提出了异化现象、物化现象、技术理性现象以及对消费主义的批判。我国在现代化建设中,如何走出金钱至上所造成的财富与伦理背离的历史迷雾,有必要对这些理论做出分析和阐发,以收警示和借鉴之功。

[关键词]财富伦理 异化 物化 技术理性 消费主义

[中图分类号3882-05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539(2016)05-0116-08

所谓财富,实质上是一种社会关系的承载体,是人们利益关系的凝结物。因此,财富不仅具有经济意义,也具有社会意义和伦理意义。财富伦理就是指人们创造、占有和安排财富的方式,以及与此相关联的财富生产、交换、分配和使用过程中蕴含的道德内涵和伦理意蕴。它是人类在认识、创造、支配和使用财富的过程中,对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相互关系的一种特定的观念把握,是社会经济行为的价值依据。财富伦理作为人类对自身行为的一种理性调节,是一种向善的实践理性,它规范和调节着经济利益的分割,既具有现实性基础,又包含着对现实生活的某种理论反思和超越。财富伦理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创造财富的冲动力,二是节约财富的抑制力,三是合理运用财富的智慧。财富伦理要求人们从其主体性地位出发,通过创造财富来发展自身的个性和潜能,通过合理运用财富来获得自身的意义和地位,实现自身的价值。财富伦理所要追求的是财富与自然、财富与人、财富与社会的和谐共生,从而推进社会的进步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近现代工业文明一方面带来了社会生产力和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另一方面也由于工具理性的僭越和价值理性的消退而造成物对人的统治、人的本质的异化等。西方社会由于率先进入了现代化,所以西方学者对此认识较早。从理论渊源上讲,最早可以追溯到马克思所批判的异化现象,再到卢卡奇所揭示的物化理论和法兰克福学派的技术理性批判理论。这些理论对于我们构建先进的财富伦理观不仅没有过时,而且具有重要的启发和借鉴意义。

一、马克思的异化理论

异化现象是私有制条件下财富社会难以避免的命运,也是西方现代性危机的一种深刻表现。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批判,揭示了异化现象的秘密,为我们认识财富社会的伦理缺陷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维度。海德格尔对此做出了高度的评价,他认为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深入到了“历史的本质性”中。

作为马克思在一百多年前所提出的概念,“异化”对工业化进程的批判意义历久而弥新。马克思对异化问题的研究是从国家问题开始的,他曾指出:“政治国家的彼岸存在无非就是要确定它们这些特殊领导的异化”。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开始从政治异化转向经济异化,接触到异化的经济基础。他说:“钱是从人异化出来的人的劳动和存在的本质;这个外在本质却统治了人,人却向它膜拜。”马克思这里所说的异化主要是指经济领域的异化,但内容绝不限于经济。这使他把劳动与人的异化问题结合起来予以深入的考察,认为异化是劳动的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而无偿占有他人的劳动是异化现象的本质。劳动是人类社会从自然界独立出来区别于自然界的标志。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劳动起了决定性作用。劳动创造了人本身,是人之为人的内在本性的体现。马克思指出:“在生产中,人客体化,在消费中,物主体化。”人类通过劳动在各个方面发展和完善自己,这是劳动积极的一面。可是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还有其消极的一面。工人创造了财富,而财富却为资本家所占有并使工人受其支配。在马克思看来,劳动的利益本应是一种符合社会发展方向的、本质性的力量,但是劳动的异化却产生了与其对立的资本。这种财富及财富的占有、工人的劳动本身皆异化成为统治工人异己的力量,就是劳动异化。劳动被异化了,人的本性也就被异化了。

由此可见,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是综合经济学、哲学相关概念后的理论创新。马克思从分析中得出:每个领域都是人的一种特定异化,而生产过程劳动的异化是一切异化的基础。在私有制社会里,劳动异化为产品、异化为财富、异化为权力、异化为一切历史和现实的社会关系。在这样的社会里,那些不劳动的社会集团通过各种形式无偿占有他人劳动,并剥夺他人的自主权。

关于马克思异化理论的主要内容,可以从如下几方面加以考察。

1.从生产结果看,劳动者和他的劳动产品异化。工人是劳动产品的生产者,主体应该是在劳动产品中实现自己并当然的归其占有,但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劳动者生产得越多,他就不得不消费的越少。他越多创造价值,他就越加失去价值,失去品格,他的生产品越齐整则劳动者越不齐整,他的对象越成为文明的,劳动者则越沦为野蛮,劳动越有实力则劳动者越成为无力,劳动越有精神,则劳动者越加失去精神而成为自然奴隶”,这样,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互为正比。“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创造了宫殿,但是给工人创造了贫民窟。劳动创造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另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劳动生产了智慧,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

2.从生产过程来看,劳动者和他的劳动活动异化。劳动产品不过是劳动活动的结果,劳动产品的异化就在于更为根本的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劳动活动的异化首先表现为劳动是外在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因而,它不是满足劳动需要,而只是满足劳动需要以外的需要的一种手段”。其次,从劳动过程来看,“在这里,活动就是受动;力量就是虚弱;生殖就是去势;工人自己的体力和智力,他个人的生命(因为,生命如果不是活动,又是什么呢?),就是不依赖于他、不属于他、转过来反对他自身的活动。这就是自我异化”。最后,从劳动结果来看,“这种劳动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劳动不属于他;他在劳动中也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别人”。“人(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性行为,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却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

3.从人的类本质上看,劳动者与他的类本质异化。“这样一来,异化劳动造成如下结果:人的类本质——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的精神的、类的能力——变成人的异己的本质,变成维持他的个人生存的手段。异化劳动使人自己的身体,以及在他之外的自然界,他的精神本质,他的人的本质同人相异化。”

4.从人际关系方面来看,人与人关系的异化。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劳动活动和人的类本质相异化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人与人的关系相异化。“通过异化劳动,人不仅生产出他同作为异化的、敌对的力量的生产对象和生产行为的关系,而且生产出其他人对他的生产和他的产品的关系,以及他对这些他人的关系。正像他自己的生产变成自己的非现实性,变成对自己的惩罚一样,正像他丧失掉自己的产品,并使它变成不属于他的产品一样,他也生产出不生产的人对生产和产品的支配。”“人同自身的关系只有通过他同他人的关系,才成为对他说来是对象性的、现实的关系。”如果劳动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力量同工人相对立,那么,“这只能是由于产品属于工人之外的另一个人。如果工人的活动对他本身来说是一种痛苦,那么,这种活动就必然给另一个人带来享受和欢乐”。这另一个人就是工人通过异化的劳动所生产出来的资本家。由此,马克思得出:“如果说人对他的劳动生产品,对他的生活活动,对他的族类存在疏远化,那么,从这里得到的一个直接的结论就是人和人的疏远化”。

从上得知,人类作为主体通过劳动创造了一个新的现实物质世界,他也在这个世界中丧失了自己本来就应该具有的一切,这就是人的劳动本质的异化。以商品货币作为中介的资本主义社会是一种异化的社会。而在马克思看来,真正的社会是人作为人,按照人的样子来组织的社会。在这种社会里,人的本质成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纽带而不是商品货币。每个人的生产都是为了满足本质的需求,人们彼此重视的是人自身而不是物,更不是物的价值。

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虽对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性异化进行了批判,但他同时看到了自我异化的扬弃与自我扬弃走的是同一条道路。“他们知道,财产、资本、金钱、雇佣劳动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远不是想象中的幻影,而是工人自我异化的十分实际、十分具体的产物,因此也必须用实际的和具体的方式来消灭它们,以便使人不仅能在思维中、意识中,而且也能在群众的存在中、生活中真正成其为人。”异化劳动在造成了人的奴役和畸形发展的同时,也为人的解放和异化的扬弃准备了物质条件。马克思已经意识到人的异化的扬弃是人的解放的核心,在现实层面上他把这一问题转换为消除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期望通过改变财产的占有状况使人的劳动产品对人的统治问题得以解决。因此,“工人同劳动的关系,生产出资本家(或者不管人们给雇主起个什么别的名字)同这个劳动的关系。从而,私有财产是外化劳动,即工人同自然界和自身的外在关系的产物、结果和必然后果”。在此基础上,“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劳动。新发现的财富的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根源。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蠢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蠢的物质力量。现代工业、科学与现代贫困、衰颓之间的这种对抗,我们时代的生产力与社会关系之间的这种对抗,是显而易见的、不可避免的和毋庸争辩的事实”。

可见,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从根本上是以人的生存方式为关注点,以人的解放为核心的批判的革命的实践哲学,它不仅为21世纪处于文化危机和文化冲突的批判思想家们提供了养分,而且也为我们建构先进的财富伦理观提供了指导。

二、卢卡奇的物化理论

在卢卡奇看来,20世纪人类实践的发展带来了物质财富的空前丰富,也使异化普遍强化,不仅人的具体劳动产品而且许多文化力量如意识形态、技术理性等都成为可以统治人的异化力量。《历史和阶级意识》作为卢卡奇的代表作,确立了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文化批判的重要主题。

卢卡奇认为,物化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普遍现象,“在论述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必须明白,商品拜物教问题是我们这个时代,即现代资本主义的一个特有的问题”。“商品形式向整个社会的真正同质形式的这种发展只有在现代资本主义中才出现了。”“我们的目的在于把物化作为构成整个资产阶级社会的普遍现象来理解。”卢卡奇通过马克思关于商品拜物教的研究分析指出,这种商品拜物教现象正是现代人的物化现象,它使人的关系变成一种物的关系。在此基础上,卢卡奇给物化下了一个定义:“人自身的活动,他自己的劳动变成了客观的、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某种东西,变成了依靠背离人的自律力而控制了人的某种东西”。“工人必须作为他的劳动力的‘所有者把自己想象为商品……这种自我客体化,即人的功能变为商品这一事实,最确切地揭示了商品关系已经非人化和正在非人化的本质。”

对于物化的表现,不仅表现在经济方面,还表现在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不过,经济物化是根本。经济领域中物化主要表现为人的数字化与原子化。人的数字化亦即人的符号化或抽象化。卢卡奇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就是一个依据商品本性和理性原则建立起来的机械化体系。他论述道:“人无论在主观上还是在他对劳动过程的态度上都不表现为是这个过程的真正的主人,而是作为机械化的一部分被结合到某一机械系统里去。”人失去了主体性和能动性,人自己也变成一个专门固定动作的机械重复。他进一步指出:“一方面,劳动过程越来越被分解为一些抽象合理的局部操作,以至于工人同作为整体的产品的联系被切断,他的工作也被简化为一种机械性重复的专门职能;另一方面……这种合理的机械化一直推行到工人的‘灵魂里,甚至他的心理特性也同他的整个人格相分离,同这种人格相对立地被客体化,以便能够被结合到合理的专门系统里去,并在这里归入计算的概念。”人的原子化即人与人的隔膜、疏离、冷漠是经济物化的另一重要形式。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人们之间的有机联系被割断,人各自成为孤立的、被动的原子。“生产过程被机械地分成各个部分。也切断了那在生产是‘有机时把劳动的各种个别主体结合成的一个共同体的联系……生产的机械化也把他们变成了一些孤立的原子。”“个人的原子化只是以下事实在意识上的反映,资本主义的‘自然规律遍及社会生活的所有表现。”于是,“隐藏于直接的商品关系之后的人与人的关系,以及同应当真正满足人们需要的对象之间的关系,已经退化到人们既不能认识也不能感觉到的程度了”。“把一切‘人的因素从无产阶级的直接存在中除掉,另一方面,同样的发展过程逐步地把一切‘有机的东西,把一切同自然的直接联系从社会形式中排除出去”。人只是作为一种可以再生产的剩余价值的活的工具和物品出现,在“人的哲学”的背后,“人”已经丢失了。

在政治领域,法律、国家、管理等形式上的合理化,在主观上就意味着产生合理的和非人性的类似分工。“现代官僚政治制度意味着对人的生活方式、劳动方式和意识形态的调整,以适应于资本主义经济的一般的社会经济前提”,“社会制度(物化)使人失去了其人的本质,人越是占有文化和文明(即资本主义和物化),人就越发不能作为人来存在”。在这个背景下,人的物化更深刻、更广泛,而在外观上更隐蔽、更难以发觉。

卢卡奇认为,物化最深刻的表现便是它内化到人的思想领域,形成物化意识。物化“在人的整个意识中打上了自己的印记;人性和人的能力不是成为自己人格的组成部分,它们成为一种像外部世界的各种事务一样的能‘占有和‘处理的东西”。人自觉地或非批判地认同外在的物化现象,并将这种物化当作规律和人的命运加以遵循与服从,使人丧失了批判和超越的主体性维度。可以说,卢卡奇的物化理论一方面继承和发挥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另一方面也开启了法兰克福学派以技术理性批判为主要形态的文化批判思路。当代西方社会一方面是物质财富丰富,社会富裕;另一方面是精神的痛苦、心灵的折磨。资本主义已由劳动生产异化扩展到社会的总体异化。

三、技术理性批判理论

人类自进入20世纪以来,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带来了物质财富的丰裕和社会的进步。然而,由于对科学技术的片面性认识和资本主义应用而导致了技术理性膨胀和人的价值理性失落。西方现代人文主义者,特别是法兰克福学派、环保主义、罗马俱乐部、后现代主义以及社会公众等对技术理性的批判,一浪高过一浪。他们严厉抨击资本主义把经济增长、利益的最大化作为最高价值,走上了一条忽视人、轻贱人的价值的迷途。

所谓技术理性,其实质就是对人作为一种理性存在物所表现出来的主体性力量的崇拜。从古希腊起,理性主义就是西方伦理的基本精神之一,古希腊哲学家在本体论层面上对“宇宙理性”的揭示建构起西方最基本的理性主义信念。为摆脱中世纪文化的束缚,近代人文主义运动在吸取古希腊文化理性精神的基础上,高举“理性”的旗帜,反对神性,理性成为裁决一切的权威,一切都要在理性的法庭上接受自己是否能够继续存在的判决。在这种理性观的指导下,人类开始关注科学技术的实用性、逻辑演绎和数理分析等理性方法在认识驾驭自然界中的可能性等。黑格尔指出:“有限的东西,现实的东西得到精神的尊重,这是自我意识与现实的真正和解。从这种尊重中,就产生出各种科学努力。”“在19世纪后半叶,现代人让自己的整个世界观受实证科学的支配,并迷惑于实证科学所造就的繁荣。”于是,人们一方面相信凭借理性、依靠技术征服就可以无限控制自然;另一方面认为对自然的理性把握和技术征服似乎可以带来人的自由和解放。然而事实却表明,如果把理性作为人类活动的唯一根据,把理性工具化,那么理性就会走向自己的反面。随着科学向技术的不断转化发展,技术层面的理性进一步获得了优先的地位。理性越来越局限于技术效能,具备着工具和技术的特征。至此,理性彻底转化成技术理性,而且急剧扩张。

但是,19世纪以来,科学技术的发展在为人类创造巨大物质财富的同时,也把人带入了被技术控制的困境之中,使人类陷入与自然、社会和人自身关系上全面冲突矛盾的困境之中。一方面是人与自然的危机。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遭到破坏,如环境污染、能源危机以及技术的误用和滥用引起的核泄漏、战争虐杀等。人类凭借愈来愈先进的科学技术,在毫无节制地向自然索取的同时,又毫无节制地向自然排放。此外,高技术事故和高技术犯罪也给环境造成了巨大的危害。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危机。在技术统治之下,技术成为统治人、压迫人的异己力量,剥夺了人的自由,使人从属于它,人成了它的附属物。人成了整个社会机器中的一个部件,成为市场上可计算的交换价值。由于技术理性所追求的是工具效率,而不是人的需要或价值,使人越来越失去了对终极价值的依托和对生命意义的追寻,失去了存在的维度,人们感觉到越来越不自由、心灵世界空虚和生活无意义。在这些严峻的现实面前,人们需要重新思索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的合理关系和价值定位。

现代科学技术对人的生存意义造成的诸多严重危机,使得西方学者们的批判理论一直关注人的存在,马克斯·韦伯对工具理性的批判、法兰克福学派对技术理性的批判理论等便应运而生。

马克斯·韦伯将黑格尔哲学的“理性”概念改造成为社会学的合理性概念。合理性就是指人们强调通过理性的计算而自由选择适当的手段来实现目的。韦伯看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社会演进中科学技术对推进社会发展的意义,以及资本主义对财富的追逐和对效率的推崇,这使得他把理性划分为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两种。工具理性即强调手段的合适性和有效性;价值理性则强调目的、意识和价值的合理性。韦伯最先批判了工业社会理性的工具化倾向,西方社会的现代化过程就是工具理性展现和张扬的过程,是重实利轻伦理的过程。它使生产力、科学技术、财富等都得到了快速发展,而人却丧失了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韦伯认为,近现代理性观念所经历的实际上是实质理性不断萎缩、工具理性不断扩张与僭越的演变过程。因而,马克斯·韦伯主张通过限制工具理性,把价值意义诸如此类的人文伦理重新引入科学技术,恢复实质理性的权威。

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则认为,人类在征服自然的凯歌行进中,技术、理性成了破坏自然的力量。沉浸于此中的发达工业社会不可能是一个正常的社会,而是一个与人性不相容的“病态社会”。在这种社会中,由于人们沉湎于富裕的生活,丧失了合理地批判社会现实的能力而成为“单向度的人”,社会也失去它应有的多种向度。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于20世纪40年代发表的《启蒙辩证法》一书是法兰克福学派技术理性批判的代表作。《启蒙辩证法》揭示了以技术理性为核心、以人的主体性和对自然的技术统治为目的的文化启蒙精神最终却走向了反面,走向了启蒙的自我毁灭。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将理性划分为主观理性和客观理性。主观理性对应的是工具理性,而客观理性对应的则是价值理性。随着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主观理性得到了极度的张扬,客观理性却萎缩了。在他们看来,科技已成为一种统治力量,“今天,技术上的合理性,就是统治上的合理性本身。它具有自身异化的社会的强制性质”,“不仅对自然界的支配是以人与所支配的个体的异化为代价的,随着精神的物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身,甚至个人之间的关系也神话化了”。法兰克福学派的另一个著名学者马尔库塞,在综合前人的基础上把理性划分为批判理性与技术理性。在他看来,技术理性是一个“统治着一个特定社会的社会理性”。然而,这种绝对化的技术理性既无古典理性中的整体和谐,也缺乏近代启蒙理性中的人性关爱,相反地它使科技变成了统治的力量,而文明“本身则成了一种普遍的控制工具”。他提出一个著名的公式:技术进步一社会财富的增长一奴役的扩展。科学技术在给社会带来巨大的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变成了一种操纵和统治的力量。人们沉溺于富裕的生活环境,丧失了批判和超越的维度,而成为“单向度的人”,社会也失去了它应有的多种向度。

应该指出,文化是多维的,人的价值和需要是多层次的。我们除了真理,还需要善和美;除了现实的物质利益,还需要理想。人是目的,技术只是手段。在大力发展科学技术的同时必须恢复人在生产中的主体地位,使人真正成为技术的主人。中国正处于由传统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过渡的社会转型时期,如果没有坚实的物质生产力基础,人的全面发展便只能是一句空话。但同时,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和西方技术理性的批判理论启示我们,必须注意和尽量避免过分追求科学技术可能导致的人的物化和异化,否则,不仅人的全面发展无从谈起,生产力的发展也必将因环境的恶化和人的主体性的丧失而走向无发展的增长。这也是现代先进的财富伦理观应当承担的使命。

四、消费主义的伦理困境

消费是经济运行的一个重要层次,消费要与经济发展水平相适应,既不能过度超前,也不能严重滞后。消费主义是一种视消费为生活目的和意义的来源,并把消费作为人生最高目的的消费观和生活价值观。消费主义产生于西方社会普遍完成工业化和现代化的时代,而后随着福特主义的产生,消费主义逐渐成为一种“大众消费”观念。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经济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消费主义这种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在世界范围内滋生蔓延。

什么是消费主义?霍尔克认为,现代消费主义的特点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欲望的形成超越了“必需”的水平;第二,欲望具有无限性;第三,人们产生了对新产品的无尽渴望。贝尔克认为,消费主义(或消费文化)指的是这样一种文化,其中大部分消费者强烈地渴望物品和服务,这些物品和服务因其非功用性理由而被看重,如:地位获取、挑起妒忌和寻求新奇,等等。格罗瑙则认为,现代消费是由对快乐的欲望所引起的;现代消费者本质上是享乐主义者。鲍德里亚认为消费社会的过度生产造成资源耗费,庞大的消费主义刺激消费欲望,生活的意义仅仅是购物,生活的社会功能和意义在于奢侈的、无益的、无度的消费功能。凡勃伦认为,“要获得尊荣仅仅保有财富或权力还是不够的,有了财富还必须能提出证明,因为尊荣只是通过这样的证明得来的”。这种消费主义价值观念的证明是通过有闲、炫耀型消费等来实现的,这种有闲和消耗财物的消费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浪费。马尔库塞也认为,就消费而言,它的意义本在于给人一种更幸福更满足的生活,而在当今资本主义社会里的消费主义消费,它已经背离了本来的意义,被赋予了其他意义。

由上可见,消费主义就是一种视消费为生活的目的和意义的来源,并把消费作为人生最高目的的消费观和生活价值观。其实,消费主义就是一种现代消费欲望形态,消费主义的诡秘正在于它的“大众性”。齐格蒙特·鲍曼认为消费主义消费使“被迫行为”变成了“上瘾行为”,“禁欲主义”转向了“享乐主义”,“公民”转化为“消费者”。斯蒂恩斯也认为,如果说古代社会也存在消费主义,那么,现代消费主义不同于古代消费主义的地方就在于它是大众现象。

从消费主义的产生和形成来看,它出现于资本主义物质生产相对过剩的时代,并随着经济全球化和资本的世界性扩张而滋生蔓延。从本质上看,消费主义是资本逐利本性的内在要求。莱斯利·斯克莱尔曾经指出:资本主义现代化所需要的价值系统就是消费主义的文化霸权,全球资本主义在第三世界以向人们推销消费主义为己任。有关消费主义成因的理论,法兰克福学派提出的“资本操纵论”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根据这一范式,资本为着自身增值和扩大再生产的需要,借助广告和大众媒体等构成的文化产业,创造了有关“幸福”“快乐”和“消费”的意识形态和文化主导权,人为地刺激和制造了各种虚假的需要。马克思认为,工业的宦官为了攫取黄金鸟,不惜想方设法激起消费者最下流的欲念,然后让消费者主动、乖乖地从口袋里掏钱。消费者每次在虚假的需求获得满足并短暂快乐的同时,也再生产了资本主义的统治秩序与异化劳动的条件。并且,消费作为资本控制劳动力的机制,在使人们获得虚幻的“快乐”和“自由”的同时,恰恰使得他们失去了真正的快乐和自由。

消费主义的伦理困境就在于:为了永远无法满足的贪婪和欲望而进行无节制地占有和消费的消费主义,在实践中导致浪费性消费空前盛行,盲目消费有增无减,奢侈消费泛滥成灾。如果任凭这种价值理念及其所主导的消费方式蔓延,势必会腐蚀、损毁人类社会存在的根基,最终导致人类社会大厦的倾覆。

首先,消费主义必然加剧人类对自然的掠夺和破坏,危及人类生存的生态环境。在消费主义的影响下,人类对各种自然资源的掠夺呈现出非理性的疯狂和贪婪,远远超出了地球生物圈所能承受的限度。当今的环境污染、生态失衡、物种灭绝等一系列生态危机,正是消费主义造成的恶果。并且,西方消费主义的盛行,是以世界经济和政治体系发展的不平衡、不公正为前提的,在他们奢华享受的背后是发展中国家的贫穷和落后。发达国家一方面通过不平等贸易攫取发展中国家的资源,另一方面通过技术和经济手段把生态危机转移到发展中国家。当世界上都在为全球气候变暖这一异常现象而采取措施时,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主要发达国家在哥本哈根会议上,在穷国与富国的攻防战中,却仍然在长期资金援助和自己的减排目标上没有任何松动。环境正义基金会发表的一份报告警告称:由于全球气候变暖,在未来40年,10%的全球人口,约为5亿到6亿人,将面临沦为“气候难民”的危险,他们届时将被迫迁往其他国家。目前全球已有2600万人因为气候变暖而开始搬迁。同时,全球气温升高迫使大部分陆地物种向两极和高山地区迁徙,但许多动植物无法实现这一点。这说明工业文明虽然成就了一个时代,但也可能在毁灭我们的未来。

其次,消费主义必然加剧人与人、人与社会的紧张和冲突。消费主义实质上是一种拜物教、占有主义、享乐主义和个人主义的混合物。消费主义把消费作为唯一追求,势必会无限制地占有一切,造成人与物的关系的异化,造成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紧张,导致社会道德规范的严重扭曲。同时,由于地球资源是有限的,消费主义还会加剧穷人与富人、现代人与后代人之间的消费不公和紧张关系。

最后,消费主义必然造成人的自由性和超越性的泯灭。人是一种自由和超越的存在物。当一个人把生活目的及其价值的实现都局限在物质消费上时,他所关注的只是个人的物质享受,必然放弃自己应有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成为单向度的人。“我们再次面临着发达工业文明的一个最令人苦恼的方面:它的不合理性的合理特点。它的生产力和效率,它增加和扩大舒适面,把消费变成需求,把破坏变成建设的能力,它把客观世界改造成人的身心延长物的程度,这一切使得异化概念成了可怀疑的。人们在他们的商品中识别出自身;他们在他们的汽车、高保真度音响设备、错层式房屋、厨房设备中找到自己的灵魂。那种使个人依附于他的社会的根本机制已经变化了,社会控制锚定在它已产生的新需求上。”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认为,消费主义消费观念引导大家把最大限度的消费、享乐作为自己生活追求的目标,“他们贪婪地消费着这一切,吞噬着这一切。世界成了填充我们胃口的巨大物品——我们则永远在期待,永远在希望,也永远在失望”。

由上可见,西方的消费主义理论内在地具有不可克服的伦理矛盾。它以人对自然界的掠夺为基础,使人类的享受挥霍建立在自然生态的破坏污染之上;它以不公正为前提,使少数人的奢华建立在大多数人的饥饿和贫穷之上;它以人性的异化为指向,使欲望的放纵建立在人的单向度发展之上。

总之,上述几种理论从不同的方面和各自的视角,共同地警示我们,隐藏在财富背后的是人的问题,是关系到人的生存与发展的重大问题。我们在加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必须加强对财富伦理的研究和建设。先进的科学的财富伦理观将有助于我们有效地克服市场经济自发性所造成的诸如劳动异化、社会物化、技术理性膨胀以及消费主义蔓延等众多道德缺失和价值失落,促进经济更加健康有序地运行,充分展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合伦理性之维。先进科学的财富伦理观可以引导人们正确地理解金钱和财富的价值,以符合伦理要求的手段创造财富,以健康文明的方式使用财富,有效地促进目的与手段、经济人与道德人的统一,最终达到共同富裕,实现社会和谐与人的自由全面的发展。这是社会主义社会的本质要求,也是时代的呼唤。

责任编辑:李建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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