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持 论诗纬

2003-04-29 00:44
求是学刊 2003年3期

摘要:诗纬为汉代三家诗及毛诗之外的一种《诗经》解释学,其基本性格以天人感应为核心,具有浓厚的神学色彩。诗纬虽已残佚,但其中也不乏一些可取的见解,包括对《诗经》的整体理解和对篇义及章句的解释。另外,诗纬中也保存了一些有价值的文献,以及富含文学性的精警文字。古代因其与经义相悖谬而予排斥,近代则以其语涉荒诞多说祥瑞而予否定,此皆无助于认识其《诗经》学史上的本来面目。

关键词:诗纬;天人感应; 《诗推度灾》;《诗含神雾》; 《诗泛历枢》

作者简介:徐公持(1940-),男,上海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黑龙江大学客座教授,中国古代文学学科顾问,主要从事中古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504(2003)03-0083-07收稿日期:2002-11-20

无经不成纬,纬依经而立,这是纬之性质所决定,所以诗纬必定与《诗经》存在密切关系。不过纬书毕竟非经书,二者的差异也是不能忽视的,它们事实上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有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自今所见诗纬《诗含神雾》、《诗推度灾》、《诗泛历枢》等残文来看,在不同的纬书以及同一纬书的不同部分,与经书的关系都可能不一致:有的比较密切,有的比较疏远,还有的可能了不相关。具体而言,纬的内容大体上有三种情况,一是说经,二是依经而说天象人事,三是完全离开经而说灾异祥瑞,可以说情形相当复杂,诗纬的情形大体如此。正因此,需要我们去仔细辨别和研究,而不是略而不论或者一概抹煞。古代宗法时期因其与经义相悖谬而予排斥,近代以来则因其语涉荒诞多说祥瑞迷信而予否定,此皆无助于认识其本来真实面貌。本文分别论述诗纬在内容及形式上的基本特点,及其在经学、文献学、文学上的意义。因纬书冷僻稀见,仅存辑本,一般人少有接触,研究者亦鲜有涉及,故论述时略举其例,以免抽象谈论难得要领。

说经是诗纬的主要义指。诗纬说经,又可细析为总说诗义、分说诸国风、分说章句等部分。先述总说诗义,以下三段文字值得注意:

诗者,天地之心,刻之玉版,藏之金府,君德之祖,百福之宗,万物之户也[1](P3572)

诗者持也,谓以手承下而抱负之[2](P1469)

诗者持也。在于敦厚之教,自持其心。讽刺之道,可以扶持邦家者也[3](P2)

在此三则文字中,前一则说诗之性质,所谓“天地之心”云云,强调诗之崇高性、神圣性。搬出“天地”、“君德”,这是从天人合德的伦理角度来肯定诗的无尚尊贵。诗本是古代典籍,是人文作品,而这里的阐述,则赋予它以神格地位。这是诗纬的独特说法,完全不同于毛诗说,也有异于三家诗说。在此表现了纬学的共同特征,即给诸经罩上一圈神学光环,同时也显示汉代经学在内含上的扩充,即扩大到“万物之户”的范围,诗便成了包容天地人神的大学问。比较而言,《毛诗序》中的论述就显得相当传统,“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基本思想皆自孔、孟、荀等先秦儒家而来,以诗为艺术之一种,其功能也基本上只是扩展到政教领域,即所谓“先王以之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云云。当然,毛诗也并不那样“纯粹”,它也有“动天地,感鬼神”等言论,这就已经越出了正统儒家的思想,与“子不语怪力乱神”殊不相合。但是与诗纬在整体上的神学性格相比,差异十分明显。一般论者认为,汉代存在经学上的两大营垒,即所谓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前者带有较多战国至秦汉间从方士到黄老学派的杂学色彩,三家诗即是;后者则杂学色彩稍淡,毛诗即是。前者体现董仲舒改造后的儒学主张较多(以《春秋公羊传》为代表),也就是说天人合德思想比较浓厚;后者虽也受到董仲舒的相当影响,但继承了较多先秦儒学的内涵。这样的划分虽有一定道理,应当说尚不够全面,因为两大营垒之外,还有纬学在。这是“专门”的天人之学,但又与经学脱不开关系,所以不能将它排斥在外,要承认它是另一个营垒,是第三个营垒。纬学与董仲舒在基本思想理路上存在相近之处,只是纬学比今文学派在贯彻天人合德方面做得更加彻底。董仲舒说孔子与天命鬼神之关系是:“故圣人于鬼神也,畏之而不敢欺也,信之而不独任,事之而不专恃。”〖HT6〗[4]这已经是对孔子的曲解,因为孔子于天命、鬼神,分而论之,其谓“畏天命”,未曰畏鬼神;孔子只是说“祭神如神在”,董仲舒却说孔子“信之”,“如”与“信”的含义当然不能混淆。但董仲舒说“信之而不专恃”, 毕竟还留有分寸,并未将孔子说成纯粹的神学家。而纬学却以专门贯彻天人合德神学为己任,将儒家经典神学化,甚至将孔子本人也神格化。诗纬所说“天地之心”云云,其实质正是如此。

后二则说诗之功能。所谓“诗者持也”,情况有些复杂。首先,“诗”与“持”之间的联系,只能是文字构造上的,《说文》:“持,握也;从手,寺声。”同书“诗,志也;淙言,寺声。”二字皆从“寺”声而已。朱骏声释“诗”曰:“假借……为侍,或为持。”[5](P642)是属于同部假借。“持”的本义为“握也”,是一种手部动作。所以《礼记·内则》疏引《诗含神雾》 “谓以手承下而抱负之”, 又是对“持也”的进一步解释。从基本意义看,尚未脱离“握”之义。不过《诗谱序》疏所引《诗含神雾》另一节文字,意义显然已有所变化,由“持”物变为“持” 心,由对物体的“握”变为对精神的“持”,成了维持、扶持、坚持某种操守或准则之意,所以说“自持其心”,“扶持邦家”。在此,可以看出诗纬不但使用“诗”的假借义“持”,而且将“持”的含义进一步加以发挥,使用到精神伦理的领域,如“扶持邦家”之类,由此显示出诗纬在说诗场合不守家法而多有发挥的特性。但无论如何,“诗者持也”在诗经学史上是增添了一种重要的说法。

孔颖达以总结性的语气说:

名为“诗”者,《内则》说负子之礼云:“诗负之”,注云:“诗之言承也。”《春秋说》题辞云:“在事为诗,未发为谋,恬淡为心,思虑为志。”诗之为言志也。《诗纬·含神雾》云:“诗者持也。”然则“诗”有三训: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为诗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队,故一名而三训也[3](P2)

“承也、志也、持也”,这里对 “诗”字的三种解释,是作为后世学者的孔颖达对汉人多种说法的概括。其中第二种说法“志也”是毛诗之说 ,是《毛诗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的扼要表述,这应当认为是“诗”的功能义;另两种说法则是诗纬之说,是“诗”的假借义和引申义。然而最后在阐释“三训”时(“作者……”以下诸语),孔颖达又加入己意,作了发挥。首先,“作者承君政之善恶”,这又是扩大了“承”的使用范围,《内则》郑注“言承也”,仍是一种手部动作,是“承接”物件之意,孔疏“承君政之善恶”,将它解释到政治行为上去;又改“承接”为“禀承”,这是对诗纬的原意又作了改变。而“为诗所以持人之行”云云,则与《诗含神雾》“自持其心”、“扶持邦家”等的表述亦基本相符;可见所谓“三训”,既包括了“诗”的本义和假借义,又代表了各家派的异说,包含了汉代古文经学与纬学的两种不同说诗观念,它们之间实际上并无意义上的必然联系,对于它们,既不能混为一谈,也不能强作串连。孔颖达在此不顾“三训”之间的巨大差别,努力将它们串连成文,企图说成一个完整的“话语系统”,这就使其论述显得颇为牵强,缺乏应有的内在逻辑;同时他又对“三训”的原义随意改易发挥,混淆了诸说原有的面貌和彼此界限。

撇开孔颖达的发挥,就诗纬对于“诗”义的假借与引申而论,表现了一种说诗问题上很强的主观性,或曰随意性。其实这种随意性,也正与董仲舒的思想作风相近。他曾说:“所闻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从变从义,一以奉人。”[4]此是夫子自道, “从变从义,一以奉人”, 说出他心中的解诗奥妙,“从变"的含义,即是说诗“人”一己之体会及不同场合的需要;“从义”的含义,即是从“宜”,是权宜。诗纬出现时间晚于董仲舒,它们在思想方式上与董仲舒学说的关连是不能否认的。所以诗纬的“以手承下而抱负之”的说法,也是一种“从变从义”的说法,它利用“诗”与“持”在字源上的关系,作了大胆引申,意思是将“诗”奉为神明,下民应当承受而且“抱负之”,从而给予“诗”注入明确的神学含义。这种解释,看似牵强,在前汉时期,却并非毫无依据,类似的说法如《仪礼·特牲礼》:“诗怀之”;注:“犹承也。”《礼记·内则》:“诗负之”,注:“诗之言承也。”都与诗纬的说法有某种关联。不过在这些说法中,说的最为明确和直截了当的还是诗纬,它无疑是向着提出一种新说跨出了一步。 “诗者持也”,无论其意蕴是否合理恰当,这是齐、鲁、韩、毛之外的汉代一部分说诗者对“诗”的理解。所以它在诗经学史上,以及在诗学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而应给予相当的重视。

今存诗纬,在分说诸篇章(以国风为主)方面,占有较大比例。如:

齐地处孟春之位,海岱之间,土地淤泥,流之所归,利之所聚。律中太簇,音中宫角。陈地处季春之位,土地平夷,无有山谷,律中姑洗,音中宫徵。曹地处季夏之位,土地劲急,音中徵,其声清以急[1](P92)

秦地处仲秋之位,男懦弱女高瞭,白色音中商,其言舌举而仰,声清而扬[1](P115)

唐地处孟冬之位,得常山太岳之风,音中羽,其地硗确而收,故其民俭而好蓄,此唐尧之所起。魏地处季冬位,土地平夷[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