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与政治

2003-04-29 00:44孙家洲
寻根 2003年4期
关键词:季布任侠游侠

孙家洲

游侠(或称侠客),作为一个社会群体,从战国时期现身于历史舞台,至汉代臻于鼎盛。在二十四史之中,只有《史记》和《汉书》两史设立《游侠列传》,予以专题记载,从书中可以窥知其兴衰大势。不论是作为能量巨大的社会群体,还是作为引人注目的人文现象,游侠始终与政治有着不解之缘。

战国时代力主强化国家统治机能的韩非,道出了个中奥妙:“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韩非子·五蠹》)经历了汉末纷争的荀悦,把“游侠”与“游说”、“游行”并列视为破坏社会安定的“三游”之一:“世有三游,德之贼也……立气势,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谓之游侠……其失之甚者,至于为盗贼也。”(《前汉纪·孝武皇帝纪一》)

他们对游侠的认识,无疑是立足于政治分析的基础之上的。我们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对游侠与政治的关系,展开具体分析。

第一, 游侠的本质属性,是以崛起于民间的力量,来维持社会公道、保障社会秩序,这就触犯了政府的权威,因而容易招致政府的镇压。

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的序言中指出:那些“布衣之侠”、“闾巷之侠”、“匹夫之侠”,能够取得社会舆论的赞扬,完全是凭借自己的人格魅力和处世方式而傲然自立,因此最为难能可贵,也更应该给予特意表彰。这里所表现的是司马迁与侠者相通的心态,他对自立于政治权势之外、执行社会公正裁判的游侠精神的由衷赞扬,和后世读者对游侠的仰慕有着相通之处。

汉初的鲁人朱家,有“汉家第一大侠”的美誉。“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特别是他仗义营救季布一事,为游侠争得极高的社会声誉。季布原是项羽部下勇将,曾多次领兵进攻刘邦,使之陷入困窘。刘邦既得天下,即悬赏千金缉捕季布,并宣布敢有藏匿者,诛灭三族。季布忍辱扮作罪徒,刑具加身,被卖到朱家府上充作“田奴”。朱家明知他的真实身份,却冒着灭族的风险把季布收留下来,随即远途进京,为季布寻求开脱之策,终于打通关节,说服刘邦赦免了季布。而在季布成为汉家名臣、安享尊贵之后,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朱家,却远离权势,终身不与之相见。这一救人于危难之际、施恩而不图报的侠者风范,使朱家侠名满天下,“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史记·游侠列传》)。

对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势力,官府难免有芒刺在背之感。实际上,游侠率性而为的风范、傲视官府的气度、名动天下的声望,在执政者看来,无疑是民间力量对官府权威的蔑视和侵犯,这是专制体制所无法容忍的。汉武帝时期著名游侠郭解的行径及其灭族的结局,就是最典型的事例。

郭解,字翁伯,是轵县(今河南济源)人。郭解在青少年时期,“身所杀甚众”,至于“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及铸钱掘冢”之类的恶行,“固不可胜数”。及年长,在行为方式上有很大改变,但“其自喜为侠益甚”。

西汉有“徙陵”制度,即把豪富迁徙到位于关中的各位皇帝陵寝周围居住,名义上使豪富享受“护陵”的政治名誉,实际上是强制他们离开原籍,使之处于政府的就近监视之下。因此,被迁徙者的经济势力、社会影响,都受到削弱。本来,家中资产要达到三百万以上,才能名列“徙陵”的名单之内,郭解并未达到标准。但是,由于轵县人杨季主之子在县衙任掾吏,上书举报郭解为地方豪强,当地官员只好把郭解列入“徙陵”对象。为此,甚至于在朝廷之上都发生了争议。显赫一时的卫将军为他求情,说郭解家贫,不符合徙陵的资产标准。汉武帝断言:郭解只不过是一介布衣,但他的权势已经发展到可以使将军为他说话,由此可见其家不贫。于是郭解一家遂被强制迁徙。郭解之侄在恼怒之下,杀死了杨掾吏。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郭解入关之后,“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 此种举动,几乎可以理解为豪强与游侠势力联合向中央示威,加深了朝廷的疑忌。不多久,郭解的追随者又杀了杨季主。杨季主的家人进京上书,揭发郭解的罪过,又被郭解的门客杀于宫阙之下。汉武帝得知,下令逮捕郭解。郭解只好逃亡。当时,郭解侠名满天下,虽受官府通缉,却有许多人甘愿为他提供食宿方便。因此,过了许久,郭解才被捕获。朝廷决定追究郭解的违法行为,派出使者到其原籍轵县调查。在使者调查期间,有轵县的一位儒生相随,当在座者有人盛赞郭解贤能时,儒生反驳说:郭解的所作所为,都是触犯国法的,怎能称他贤能!郭解的门客事后闻知,不仅杀害了这位儒生,还割掉了他的舌头。在案件查处过程之中,又发生了暗杀、恐吓行为,使郭解一案分外引人注目。审案官员逼迫郭解说出杀人凶犯,无奈郭解已经在押,实在不知是哪一位门客所为,凶犯无法查实。审案官员奏报,杀人一案郭解并不知情,应判无罪。但是,御史大夫公孙弘坚持说:“(郭)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结果,郭解惨遭灭族之祸(《史记·游侠列传》)。

专制政治要求它的臣民做“顺民”,而游侠却敢于张扬自己的见识武勇,根据自己的道德准则行事,为了解人之忧、救人之难,他们不惜触犯国家禁令,甚至敢于诛杀被他们认定“不义”的人。游侠因为主持公正、救危济困而得到来自民间的称誉,但在官方看来,他们就是破坏法制禁令的“不轨之徒”,在必须取缔之列。

第二, 游侠的专断敢行和巨大的社会影响,使之成为政治格局之中最不易于控制的变数。

谈及游侠,汉代人多有敬畏之心,“布衣游侠剧孟、郭解之徒驰骛于闾阎,权行州域,力折公侯”(《汉书·游侠传》)。特别是在社会处于动荡变乱之时,游侠的能量之大,表现得就更为突出。

西汉前期,吴王刘濞招纳来自各地的“亡命罪人”,其中就不乏游侠一流人物。好在吴王刘濞尚未把天下一流的游侠招致麾下——名将周亚夫率军平定“七国之乱”,行至洛阳,与当时最著名的大侠剧孟相遇,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剧孟,吾知其无能为已。”大侠剧孟一人的行止归属,竟然可以影响到国家安危的根本大计!正如班固的分析:“天下骚动,大将军得之若一敌国云。”(《汉书·游侠传》)后人或许质疑周亚夫之言有耸人听闻之嫌,这是不了解大侠在汉代的号召力过于强大的缘故。

追随光武帝的东汉开国名将,有许多人带有游侠的色彩。如:吴汉,在王莽末年,“以宾客犯法,乃亡命至渔阳。资用乏,以贩马自业,往来燕、蓟间,所至皆交结豪杰”,被称为“奇士”(《后汉书·吴汉传》)。自行专制河西、最终归附洛阳刘秀政权的窦融,在少年时期就“出入贵戚,连结闾里豪杰,以任侠为名”(《后汉书·窦融传》)。盖延,“身长八尺,弯弓三百斤。边俗尚勇力,而延以气闻” (《后汉书·盖延传》)。王遵,“少豪侠,有才辩”,先辅佐隗嚣举兵割据陇西,后归汉。在平定隗嚣时,他致书大将牛邯,陈说利害,使得牛邯脱离隗嚣归命洛阳,“于是嚣大将十三人,属县十六,众十余万,皆降”(《后汉书·隗嚣传》)。他们都为光武帝的统一大业做出了贡献。

东汉末年,王纲解体,群雄逐鹿,又有游侠在其中推波助澜,改变了政治格局。

董卓,“少好侠,尝游羌中,尽与诸豪帅相结”。他后来组建的凉州军事集团,就是以汉羌豪帅的倾心归附为起点的。袁绍,“爱士养名……士无贵贱,与之抗礼”,还有记载说他“好游侠”。袁术,“以侠气闻”。曹操,“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刘备,“喜怒不形于色。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孙权,“仁而多断,好侠养士”。东吴名将甘宁,“少有气力,好游侠,招合轻薄少年,为之渠帅”。曹操的勇将典韦,“膂力过人,有志节任侠”,曾为人报仇杀人,“追者数百,莫敢近”。由是为豪杰所识。先事刘备、后被迫归属曹操的徐庶,“少好任侠击剑”,也曾经为人报仇杀人而亡命天下(参见《三国志》)。他们的活动,给历史平添了激荡和变易。为此,我们应该理解汉魏之交的荀悦为何对“游侠”深恶痛绝。

游侠在直接干预政局演变方面的巨大作用,既证明了他们的政治能量,也使他们成为政府必须设法加以控制的力量。

第三, 游侠之风直接作用于官场,对当时的政治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游侠所坚持的信守言诺、为他人排忧解难而不惜慷慨捐躯的精神,在汉代不仅取得了社会舆论的一致好评,而且对官场产生了直接的影响。一批“亦官亦侠”的人物,按照“任侠尚气”的行为方式处世,为官场带来了活力与风采。

季布,在秦汉之交就以“为气任侠”而“有名于楚”。得到大侠朱家的救助而免祸之后,他身居要职,始终保持着正直敢言的侠者气质,成为“亦官亦侠”的代表人物,有“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诺”的美誉。惠帝时,匈奴单于致书汉廷,挟势恐吓,并辱及太后。吕太后大怒,召诸将议事。上将军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诸将都迎合太后心意,赞成樊哙之说。惟独季布厉声怒喝:“樊哙可斩也!”他分析了天下初定不宜轻动干戈的道理。当时在殿上议事的人都担心太后动怒而危及季布,季布却毫无惧色。好在太后对汉匈的力量对比尚有自知之明,采纳了季布的务实之论,“遂不复议击匈奴事”(《史记·季布传》)。在皇权的高压之下,季布不肯唯唯诺诺,敢于坦然抗议,表现的就是游侠的胆识。

武帝时期的梗直名臣汲黯,也以“好游侠,任气节”而著称。他为人高傲,不讲繁文缛节,时常当面折辱人,不能容人之过。他与灌夫、郑当时等侠官相友善,而一般士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对皇帝敢于犯颜直谏,是他任侠性格的自然流露,因此赢得了朝野上下的尊重。

汲黯对武帝说:“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武帝大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汲黯担忧。武帝私下对人感叹:“甚矣,汲黯之戆也!”群臣之中有人指责汲黯不该让皇帝当面难堪,汲黯回答:“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谊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武帝有时也欣赏汲黯的质直可爱,赞誉汲黯接近于古代的“社稷之臣”,即真正的国家栋梁。淮南王刘安在谋反过程中,对汉廷群臣惟独忌惮汲黯,曾对亲信说:“黯好直谏,守节死义;至说公孙弘等,如发蒙耳。”(《汉书·汲黯传》)

西汉后期,最负盛名的官侠是王遵。王遵嗜酒,“每大饮,宾客满堂,辄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王莽素奇王遵之材,任命他为河南太守。他的吏治才干和文采,令一郡士人惊服。他曾经三次担任二千石的地方大吏,每次免官之后,“归长安,宾客愈盛,饮食自若”,“昼夜呼号,车骑满门,酒肉相属”。不为仕途受挫而沮丧。他的豪爽不羁,成为一时传奇(《汉书·游侠传》)。

第四,以“豪侠”之名横行地方的恶势力,成为官员严厉制裁的目标。

“任侠”与“奸人”、暴力本来就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特别是在“任侠”演变为一种受人崇拜的行为方式之后,更是难免出现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局面。一批横行不法的恶势力,都打着“游侠”、“豪侠”的旗号行事,不仅破坏了游侠的社会声誉,而且严重破坏社会秩序和风俗人心。以维持秩序为职责的官员,把游侠、豪侠作为重点打击对象,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赵广汉是西汉中期著名能吏,他惩治游侠是相当有成就的。在担任地方郡守时,“郡中盗贼,闾里轻侠,其根株窟穴所在,及吏受取请求铢两之奸,皆知之”。 在出任京辅都尉、守京兆尹之职时,得知时任京兆掾的新丰人杜建“素豪侠,宾客为奸利”,赵广汉先对其劝告,“不改,于是收案致法”。他还神速地破获豪侠制造的劫持人质案件,使他的威望更加高涨(《汉书·赵广汉传》)。《前汉纪·孝宣皇帝纪》评价他的为政特色,“任刑威,京师畏之。其奸邪游侠,皆有名籍。盗贼发,其比伍辄使以类推,迹其所过抵,率常如其言”。在这里,游侠是与奸邪等同起来了。而且赵广汉之所以能够治理好京城周围地区,与他掌握了游侠的名籍直接相关。

颍川“阳翟轻侠赵季、李款多畜宾客,以气力渔食闾里,至奸人妇女,持吏长短,从横郡中”。他们得知能臣何并出任颍川太守,为了逃避打击,在何并到任之前,逃亡出境。何并“下车求勇猛晓文法吏且十人”,部署收治地方恶势力,他严令“赵、李桀恶,虽远去,当得其头,以谢百姓”。结果,以“轻侠”而名震一方的赵季、李款被追杀于他郡。何并将他们的首级悬挂示众,同时公布了所犯罪案材料,赢得了百姓的赞誉(《汉书·何并传》)。

东汉末年,能吏王、司马芝惩治地方豪侠之举,也是具有典型意义的。北海太守孔融任命能吏王为主簿,兼任高密县令。当时“高密孙氏素豪侠,人客数犯法。民有相劫者,贼入孙氏,吏不能执。(王)将吏民围之,孙氏拒守,吏民畏惮不敢近。令吏民:‘敢有不攻者与同罪。孙氏惧,乃出贼。由是豪强慑服”(《三国志卷·魏书·王传》)。曹操以司马芝为菅长,“郡主簿刘节,旧族豪侠,宾客千余家,出为盗贼,入乱吏治”。 司马芝明知“(刘)节家前后未尝给徭”,仍下令征发刘节的宾客王同等人为兵,并致书刘节,良言相劝:“君为大宗,加股肱郡,而宾客每不与役,既众庶怨望,或流声上闻。今条同等为兵,幸时发遣。”刘节窝藏王同等人,还通过督邮出面,向司马芝施加压力。司马芝“乃驰檄济南,具陈节罪”,太守郝光素来敬信司马芝,即以刘节代王同服役,司马芝因此名满北方(《三国志·魏书·司马芝传》)。

游侠一流人物,往往被视为官府权威的挑战者、社会秩序的破坏者,招致官方的严惩,本来就是政治斗争中的正常现象。

围绕以上四个问题,我们探讨了游侠与政治的关系,而取材以汉代为限。这是游侠历史最为辉煌的阶段,也是游侠文化最具有震撼力的时期。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游侠在汉代之后就泯灭不见了。特别是在社会风云变幻之时,我们经常看到游侠一流人物奋发有为的身影。如:唐代开国功臣柴绍,在少年时代就“矫捷有勇力,任侠闻于关中”(《旧唐书·柴绍传》)。宋代名将杨业,“幼倜傥任侠,善骑射,好畋猎,所获倍于人”。及长,以骁勇闻,屡立战功,所向克捷,国人号为“无敌”(《宋史·杨业传》)。元朝末年的郭子兴,“任侠,喜宾客。会元政乱,子兴散家资,椎牛酾酒,与壮士结纳”。后来,他“集少年数千人,袭据濠州”,成为反元大起义中的核心人物(《明史·郭子兴传》)。然而,无论他们作为个体是如何杰出,都无法与特定时代氛围中的汉代游侠群体相媲美。或许是由于受到国家政权的限制,游侠的政治性、群体性,在汉代之后确实大大降低了。而人们对重信守诺、除暴安良的游侠风范依然仰慕不已,于是,在现实社会中已经黯然退色的游侠,在文人的笔下,重振雄风——侠义小说与志怪、爱情、别传共同构成了唐代传奇的四大支柱之一;以《游侠行》、《侠客行》、《少年行》、《剑客》为代表作的唐代侠义诗,也在诗歌的星空中,放射出独特的光彩;至于当代新派武侠小说的鼎盛,更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出现在这些文学作品中的游侠形象,无一例外都寄托着人们对美好人格、乃至于理想社会的向往和追求。其实,经过人们的心理折射所体现出来的游侠文化,依然与社会政治密切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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