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个“不知愁苦”的人。他似乎不曾因任何伤脑筋的事情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母亲戏称他是“叫花子睡在雪地上——穷快活”。
1970年代中期我上高小时,家里还很困难,全家五口人挤着住在三间茅屋内。更揪心的是,生产队分的口粮,家里常常吃不到岸,一到月底就没米下锅了。有时早晨我从山坡上割了一篮牛草回来,家里依然冷锅冷灶,我只好空着肚子背上书包去读书。母亲十分焦急,只要发现家里的鸡婆下了蛋,立即把蛋煎得黄黄的,还在里面掺入绿绿的葱花,叫我哥把煎蛋送到教室里。浓浓的葱味蛋香老远就钻进了我的鼻孔里,我的口水忍不住流出来。对于这些事,父亲不闻不问。我放学回来,只见他牵着黄牛婆在坝基上,一边悠哉游哉地哼着湘剧《捉放曹》。我心里生出一些不满,觉得他是个没有责任心的父亲,对儿子太不疼爱了!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日后发生了一连串事情,我终于明白之前对他的不满是多么的幼稚。
一个冬天的傍晚,天上下着毛毛细雨,一位盲人老伯在我家门前禾坪里“兜圈子”,手中的探路杖在地上无序地敲打,头顶上破旧的洋布伞被一阵猛蹿出来的北风吹得鼓胀,往上一翻,瞬间成了一株“洋伞菌”。他想将上翻的伞布拉下来,右手又不便丢下探路杖,模样显得十分无奈。从屋里出来的父亲看到这一幕,立即赶过去,先是帮忙把朝上翻的伞布拉下复原,然后牵着老人的手,说道:“就要断黑了,进屋去吧。”父亲将老人领进门,又帮他收起雨伞,取下他肩上的布袋放到墙角架子上,安排他洗了一个热水脸,牵着他在火炉边坐定。
“先烤烤火,暖暖身子,等下就吃晚饭了。”父亲说完,就帮着母亲抹桌子,摆筷子,放椅子,做开晚餐的准备。善良的母亲看着父亲这一连串的举动,她脸上的笑容像盛开的花朵:“慢点端菜,我再搞几碗芋头炖萝卜,怕少了米饭。”
吃饭的气氛是温馨的。父亲不断地给盲人大伯夹菜,叫他不要讲客气,多吃一些。盲人大伯好像不善言谈,只重复地说:“谢谢,谢谢!”然后不停地抹眼泪。
因为当时我家住房紧张,只好在灶房里为老人搭张临时床。第二天早饭后,父亲将老人送出门,又送给他几只煨熟的红薯,便于他在路上应急。
这一回我终于明白,父亲原本是个蛮细心的人。
父亲看起来运气不佳,特别是财运非常糟糕,谋划出来的赚钱“宏伟蓝图”,总是满怀信心开始,最后以“竹篮打水一场空”告终。
1980年代初,农村实行家庭联产责任承包制,我家的粮食充盈起来,我家利用余粮饲养了六头肥猪。猪长得差不多有两百斤一头了,家里打算过些日子将猪出售,好收入一笔钱过年。万没想到,一场猪瘟将这六头肥猪收拾得一头不剩,猪全硬邦邦地死在猪栏里。母亲急得直哭。
父亲跑到猪栏屋里望了一眼,然后将猪栏门上张贴的“姜太公在此”字条扯下,边往外走边自言自语道:“这个姜太公怎么不管一点事咧?”然后手一挥,将字条丢进了垃圾桶,头也不回地走了。母亲以为他是准备处理死猪叫人帮忙,哪晓得他跑到对门枫树坪的章五公家下象棋了,两个钟头不见踪影。两人厮杀得难分难解,只听得棋子在木质棋盘上碰得“啪啪啪”响。
我家死了猪的消息飞速传出去了。很快来了两名猪贩子,要将死猪作价30元一头买走。母亲不敢做主,打发我去找父亲。父亲一听有人要收死猪,忙将棋子一丢,三步并作两步赶回了家。进门一见等待的猪贩子,他第一句话就是:“随你多少钱也不卖!我不做这种冇良心的事!你们走!”他一脸的怒气,声色俱厉,两名猪贩子连茶也没喝完,就悻悻地离开了。
苦差来了。天黑后,父亲在脖子上挂一支手电筒照路,叫我和我哥一起用土车子把六头死猪一头一头运到屋左边的茶山里。借着手电微弱的光亮,我们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坑,将死猪掩埋了。唯恐贼心不死的猪贩子刨土偷走死猪,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扯了一大把红叶石兰小苗,将埋猪的地方整理成一块梯形土堆,在上面栽满小树苗。
母亲坐在家里,愁眉不展:“今年过年的盘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无非就是不置新衣服,不买荤菜!老班子讲,‘萝卜煮得稀稀烂,一当肉二当饭’。只要心安理得,内心亮堂,吃小菜,也一样开心地过年!春联我自己写得,灯笼我自己扎得,没钱,也会将年过得吉祥如意,瑞气满庭。明年春上,我到外面去做笔大生意!如何?”
母亲忍不住扑哧一笑,欲言又止。我猜到母亲肯定在心里重复着那句话:“真是叫花子睡在雪地上——穷快活!”这时,母亲脸上的愁云飘去了远方,于是家里依然一片祥和。
1983年年底,父亲因病医治无效离世,时年57岁。他忙碌一生,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丰厚的遗产,但他“穷快活”的精神,成了他留给我终生受用的宝贵财富。
编辑/赵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