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石黑一雄在小说《我辈孤雏》中通过主人公班克斯的记忆构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上海都市想象——“帝国的延伸”和“半殖民地上海”。在前者中,上海遵循西方主导的秩序,呈现出安全、繁荣、文化多元的特征;而在后者中,上海不仅因为战争变得危险,同时班克斯也发现了西方帝国对上海殖民统治的脆弱性。在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帝国的保护后,班克斯完成了从一名“帝国公民”到“帝国孤儿”的身份认同的转变。
[关键词]《我辈孤雏》 都市想象 身份认同 帝国孤儿
[作者简介]董健鑫,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博士研究生(上海 200240)
[DOI编号]10.13761/j.cnki.cn23-1073/c.2025.01.004
作为一个国际作家[1]7-14,石黑一雄本人及其作品中人物的身份认同一直以来都是学界探讨的热点问题之一。石黑一雄在2000年发表的小说《我辈孤雏》(When We Were Orphans,又译为“上海孤儿”)因其标题中醒目的“孤儿”(orphan)概念,长期以来吸引着国际学界就小说主人公的身份认同问题进行探讨。例如,有人认为,“小说关注的是散居经历对个人自我意识的破坏性力量。主人公经历的强烈错位被描绘成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彻底摧毁了他的自我意识,并使他终生追求身份认同。”[2]149参考文献为英文文献者,则引文皆为自译。然而,小说标题中的另一个单词“were”则暗示了另一种可能,即主人公班克斯已经完成了对“孤儿”的身份认同。但班克斯仅仅认为自己是一个一般意义上失去父母的孤儿吗?他在成为“孤儿”之前有着怎样的身份认同?他对“孤儿”身份的认同又是如何形成的?本文首先将对“孤儿”概念进行质疑并提出新解,此后基于“地点—身份”(Place Identity)理论,从小说中的上海都市想象入手回答上述问题。
“地点—身份”理论关注地点对身份认同的意义,认为地点决定个体身份认同[3]80。一些学者指出,地点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具有物理存在和客观事实的地理实体,同时,也可被视为经验和思想的集合[4]110。“身份认同之所以依赖于地点,因为它依赖于一些物品(例如照片和纪念品等)来参与和展现自身;它依赖于他者,依赖于朋友和家人以及他们共同的记忆……因为身份认同是一种‘安置’,是一种在特定地方的存在。”[4]131-132可以说,在《我辈孤雏》中,班克斯的身份认同与他的上海记忆密不可分。因此,探索主人公身份认同之嬗变就需要从小说中的上海都市想象入手。
一、“孤儿”概念重探
何谓“孤儿”?《现代汉语词典》中该词的解释为“死了父亲的儿童;失去父母的儿童。”[5]464这也是一般意义上人们对“孤儿”的理解。基于这种理解,评论家对小说主人公班克斯何时意识到自己成为孤儿,即对孤儿产生身份认同展开探讨。一些观点认为班克斯直到淞沪会战时期重返上海之后才承认自己失去了父母的现实,例如有学者援引“木乃伊化”(mummification)这个精神病学家约翰·鲍比(John Bowlby)用来描述“那些对丧亲之痛做出反应的人,例如,拒绝让死者的房间重新装修或以任何方式改变”的术语,来形容班克斯将他的童年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6]69。还有学者用“恢复性怀旧”(restorative nostalgia)的概念来形容班克斯无法接受失去的确定性,认为一切仍可挽回,从而坚持拯救父母,恢复失去的家的行为[7]162。这些观点很有可能受到了石黑一雄在一次访谈中对班克斯的解读的影响,“在某种层面上,班克斯认为父母是被冻结在了时间中,冻结在了某个绑匪的家中,如果重返那幢老宅,自己就可以从哪跌倒从哪爬起。莫名之中他觉得如果一切都能不受干扰地继续下去,如果真实的世界未受侵扰,那么事情差不多就会是本该有的模样”[8]175。这类研究虽不乏某些洞见,但仍有所“不见”,那就是忽视了小说中“孤儿”概念的丰富意涵。针对这种“不见”,一些学者指出,对于小说中“孤儿”概念的定义仍需商榷。尚必武援引石黑一雄本人对“孤儿”的理解,指出在其“孤儿”哲学中,“孤儿”是指那些缺乏保护的人。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小说中描写的饱受日本侵华战争摧残的中国民众同样是“孤儿”[9]6-8。但略显遗憾的是,他并没有从石黑一雄的“孤儿”哲学出发,重新审视主人公班克斯的“孤儿”身份认同。
在石黑一雄看来,“‘孤儿’就是对毫无庇护的状态下走出肥皂泡的一种隐喻”[8]174。成为孤儿意味着失去保护,独自面对更为现实、更加复杂甚至残酷的世界。石黑一雄对“孤儿”的理解看似是将“孤儿”概念的内涵进行放大从而对一般意义上的“孤儿”概念形成挑战,但事实上,石黑一雄的这种理解其来有自,欲探本源,需要回归英文语境中“orphan”概念的定义。在《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中,对名词“孤儿”(orphan)的解释主要有两种:其一,“(1450-)父母双亡的人,尤指孩子(或,少数情况下,父母中的一个死亡了的孩子。引申使用:被遗弃或被忽视的孩子)”。其二,“(1483-)被剥夺了先前享有的保护、优势、利益或幸福的人或物;被抛弃或忽视的东西”[10]。不难看出,石黑一雄对“孤儿”的理解实际上承袭自15世纪以来英语文学文化中对“孤儿”概念的修辞化理解。回到本文开头的问题,石黑一雄似乎在暗示我们,班克斯之所以成为孤儿,可能并非仅仅因为失去了父母。除此之外,他还在更广义的层面上失去了保护。那么,班克斯又失去了谁的保护呢?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从“帝国流散”的角度解读这部小说。
班克斯的父亲隶属于一家英国从事对华殖民鸦片贸易的公司,并定居于上海,因此班克斯在上海出生,并在这里度过了他的大部分童年时光。在父母失踪后,他回到英国,成为知名侦探。后来,班克斯又分别在淞沪会战时期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重返上海和香港。小说中对伦敦和上海的都市描写,以及对主人公流散经历的叙述,促使读者将这部小说解读为一部流散文学。科恩(Robin Cohen)在其《全球流散》(Global Diasporas)一书中指出:“当一个特定的大国出于殖民或军事目的而定居(settlement)时,可以说这就导致了‘帝国流散’。”[11]69从这个角度来说,班克斯本身就是“帝国流散”群体的一分子,而《我辈孤雏》则可以被视为一个帝国精英对自身流散经验的回忆录。在班克斯1937年重返上海之前的记忆里,他从小就在上海公共租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住在宽敞的别墅里,有中国阿妈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往来所见都是上海上流社会的景象。尽管后来他的父母离奇失踪,但他也被安全地护送回自己的祖国——英帝国,继续接受良好的教育。可以说,在这段记忆里,班克斯始终享受着帝国为他提供的保护。这种特权宣告着班克斯作为帝国公民的身份。
然而,以1937年班克斯重返上海为分水岭,他此后对上海、尤其对公共租界的记忆呈现出与之前几乎截然相反的面貌。在班克斯1937年重返上海之前的记忆中,对他而言,上海与其说是一个都市,不如说只是他日常生活所处的一小方天地——公共租界。公共租界始终是一个安全、封闭的空间,在这里,不同种族和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西方主导的殖民秩序下相互混杂,都市上海完全成为“帝国的延伸”。而在1937年班克斯重返上海后的记忆里,公共租界与闸北之间的界限被战争打破,西方帝国(英、美)、日本、中国共产党、国民政府以及军阀等各方势力在上海相互角力。此时的上海可以被视为史书美意义上的“半殖民地”上海。在这个过程中,当得知母亲失踪的真实原因在于西方帝国在与中国地方军阀的博弈中,无力保护自己的公民时,班克斯深切感受到帝国为其提供的保护在本质上是脆弱不堪的。根据石黑一雄的“孤儿”哲学,班克斯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帝国的保护时,他就成为了一名“帝国孤儿”。
二、“帝国的延伸”与“帝国公民”
如前所述,《我辈孤雏》通过主人公的记忆构建的上海都市想象可以以班克斯1937年重返上海为标志,明显地分为两个部分。前者将上海想象为英帝国、甚至帝国的核心——伦敦延伸到遥远东亚的一部分,而班克斯作为帝国公民的身份认同正是在这里形成。在小说的前两部分,“肯辛顿区”“大英博物馆”“骑士桥”,以及装修考究、散发着维多利亚时代的悠闲感的公寓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与柯南道尔的侦探小说里秩序井然的伦敦类似的一个富裕、安全的伦敦图景关于柯南道尔的侦探小说中对于伦敦的描绘与石黑一雄《我辈孤雏》中对伦敦的描写之间的对比,详见Margaret J-M Snmez. Place Identity and Detection in When We Were Orphans, in Kazuo Ishiguro in a Global Context, pp. 81-82.。尤其是小说开篇提到的由他精心挑选和布置的贝德福德花园街十四号b室公寓的内部结构反映出班克斯小心翼翼地保留着自己的英国人身份[12]64。与之对应的,随着记忆的深入,小说中的上海都市想象徐徐展开。虽然远离英国,但在上海,英国式的草坪和建筑,以及随着不断到访的年轻人一同到来的英国小巷与草地的气息,都在提醒着这里的人们,他们生活的地方仿佛就是英国。而生活在这里的班克斯无疑是真正意义上的英国公民,他无时无刻不处在帝国提供的保护之下。
除了与伦敦相似的景观,都市上海也呈现出帝国视角下的异国情调。在班克斯的童年记忆中,上海公共租界是一个缩小版的“地球村”,不同种族和多元文化在其中和谐共存,就像菲利普叔叔对班克斯所说的:“哪,没错,你在这里长大,周遭什么人都有。中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美国人,什么人都有。”[13]77在班克斯的童年时代,梅俐,这位中国的阿妈和他的日本玩伴秋良陪伴他度过了很长的时光。小说中关于梅俐的介绍并不多,但她看起来似乎具有典型的中国妇女的特征,不苟言笑并且对小孩子的学业具有很高的要求。秋良虽然觉得自己不像日本人,但他有时还是会穿着和服,他还擅长擒拿术、并展现出高于班克斯的人情世故。梅俐,秋良,外加据说会使用巫术、头上还留着清朝样式发辫的神秘中国仆人凌田, 都和班克斯自然且和谐地生活在一起。班克斯童年记忆里的这个画面与石黑一雄的好友皮科·艾耶尔(Pico Lyer)所描绘的新的世界秩序几乎别无二致,“一种共同的多元文化将我们所有人联系在一起——好莱坞世界、锐步世界或班尼顿……即便是以数百年社会工程打造的单一文化而自豪的日本,也充斥着伊朗非法移民、西方高管、巴基斯坦劳工和菲律宾女招待”[14]。然而,如此平庸的“世界主义”却暴露出潜在的精英主义与西方中心的视角[15]159-160。充满异国风情的上海都市想象本质上延续着帝国的逻辑,此时的班克斯毫无疑问地在用帝国公民的视角与姿态回忆着过往接触到的人群。
与异国情调略显隐晦地暴露出的帝国视角不同,小说以儿童游戏为隐喻,更加明确地揭示出都市上海真正的运行规则是由西方主导的。在班克斯关于童年时代与秋良做游戏的记忆里,他们热衷于编排剧本,并根据剧本一次又一次地对虚构的情节进行表演,尤其是在班克斯的父亲消失之后的两三个月当中,他们几乎每天都玩拯救父亲的游戏。在他们自己设计的剧情中,“班克斯的父亲被关在租界外的一栋房子里。绑匪打算索取一笔庞大的赎金”[13]111。在游戏中,他们分别扮演案件中的不同角色,例如绑匪、孔探长、父亲等。围绕一些关键情节的设定,两人还会产生分歧,但最终会协商一致。根据“社会戏剧性游戏”的定义:发展角色;创造自己的故事情节;编写自己的台词(对话);相互互动;在游戏中互相指导[16]。不难看出,班克斯和秋良进行的游戏本质上就是一种社会戏剧性游戏,在这个过程中,“孩子们通过游戏重新创造世界,并模仿他们在其中看到的社会行为。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可以体验这个世界,而无需冒着后果的风险”[17]11。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拯救父亲游戏”其实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和想象。石黑一雄将复杂的现实世界戏剧性地简化为两个儿童之间开展的游戏,因此,通过对游戏中的权力关系的探索,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还原小说中都市上海所遵循的真实秩序。
在拯救父亲的游戏中,主要的游戏素材是由班克斯提供的。当班克斯的母亲告诉他,整个租界里最重要的人物都在担忧他父亲的安全,“像福斯特先生、卡麦柯先生等等,甚至总领事本人也一样”[13]110。而负责本案的人正是上海著名的孔探长。母亲的话给班克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她提到的人和事则成为了班克斯进行幻想的现实依据,以至于“有时候,在黑暗中躺着,我发现自己编织了一出出错综复杂的戏才渐渐睡去,其中有很多便成为第二天我与秋良所用的材料”[13]110。在情节编造上,班克斯和秋良针对父亲是否被绑在椅子上进行了争论,而结果以班克斯的胜利告终。其中的原因当然主要出于秋良对刚刚失去父亲的班克斯的同情,但据班克斯回忆,不仅在拯救父亲的游戏中,而是在大多数游戏中,“常常是由我走第一步,而且大半关键决策都由我作出。事实上,我在心智方面比他强,他大概也接受这点”[13]55。可以看出,在两个孩子的游戏中,班克斯几乎都是占据主导地位的一方,而他毫无疑问代表了以理性著称的西方。石黑一雄正是通过这个重要的细节,暗示了在上海公共租界这个充斥着多元文化的封闭空间内,以英帝国为代表的西方主导着这里的现实秩序,即便是日本这样一个强大的东方帝国,也要做出必要的妥协。
以西方为主导的秩序还可以从秋良家房屋的内部构造一探究竟。从外面看,秋良家的房子和班克斯家的房子相差无几,都是典型的英式建筑,他们的房子都是由同一家英国公司建造的,房子看起来都是“硕大的白色建筑物,有无数个厢房与花格栏杆阳台”[13]53,此外,班克斯和秋良家的房子都各自带着花园,而“细心打理的‘英国式’草皮”[13]53将两个花园分隔开来。然而房子里面由秋良的父母特意布置的两个和式房间却在向读者昭告着这是一个典型的日本式住宅,“最值得一游的,是他父母在屋子顶层布置的那两个和式房间。这两个房间小巧却不显得拥挤,地上铺了榻榻米,墙上则安上了纸板,如此一来,一旦进入房间里面——至少根据秋良的看法——就感觉不出自己其实不在木头与纸建造的纯正日式房子里。从外面看,‘西式’的这面,是橡木门板配上磨亮的铜制手把;从里面看,‘和式’的那面,是细致的纸配上漆木格框”[13]72-73。从班克斯对秋良家房子的回忆里,我们可以清晰地察觉到,秋良的父母将自己的日本文化和日本式的生活方式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西方文化之下。
从上述细节中不难看出,在1937年重返上海之前,班克斯对上海的记忆是从帝国视角出发的。一直到这里,如果因为小说中的上海都市想象充满了多元文化主义及世界主义的特征,而将其视为世界文学的话,那么,斯皮瓦克(Gayatri C. Spivak)等人对“世界文学”概念的批评则同样适用于对小说中这部分上海都市想象的评价。尽管在莫莱蒂(Franco Moretti)和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看来,世界文学的概念是一个进步力量,对它的研究可以超越国家和种族主义意识形态的界限。然而,持有后殖民立场的学者,例如斯皮瓦克、艾米丽·阿普特(Emily Apter)等人则指出“世界文学”这一话语起源于帝国文化逻辑,其最大的问题是建立在以西方为中心的“一个世界之思”(one-world thinking)的基础上[18]2。同样,直到此时,班克斯仍然以一种唯我论的方式关注着西方,从“一个世界之思”出发,完成了作为“帝国的延伸”的上海都市想象。正所谓“这部小说是为国际读者而写的,它在英国(旧帝国的中心)和上海(西方与东方相遇的地方)之间摇摆,上海本身就是西方霸权话语的产物”[19]140。
班克斯的上海记忆被用于他的自我身份认同。无论是记忆中如同伦敦般的上海城市景观,还是他身边充满异国情调的人和事物,抑或是对孩童间游戏规则的主导,都在塑造着班克斯作为一名“帝国公民”的身份认同。这种认同在班克斯关于闸北的记忆里得到强化。闸北虽然是上海的一部分,但对班克斯而言,却是相当陌生并令其畏惧的,大人们不让他前往,因为在那里“有说不尽的可怕疾病、污秽、坏人”[13]56。班克斯对于闸北瘟疫肆虐的刻板印象同样在无意间暴露出他的帝国视角。20世纪以来,“疾病”的观念与现代性、种族主义牢牢捆绑在了一起,它不仅是对个人而言,同时也是对想象中的国家和民族而言。在研究殖民医学的学者看来,直到20世纪,本地人因为身体的先天不足而产生疾病的观点依然流行。细菌学的兴起则加重了这一倾向,发展出疾病与本土人口天生的种族习惯相关的看法[20]110-117。因此,城市卫生成为欧洲人界定其文明“先进性”的主要特征。对许多欧洲人而言,医学理论和疾病控制上的优越性成为“西方”区别于“东方”的主要特征[21]76。班克斯对于闸北的描述显然与历史上众多的欧洲人关于印度人或中国人天生病弱的记载别无二致。所以我们就能够理解为什么他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小时候喜欢扮演卫生督查的细节,这同样也可以理解为他捍卫自己英国人身份的手段之一。在这个意义上,苏州河不仅是公共租界与中国人区域的物理界限,也成为了区分健康—疾病、安全—危险的观念分界线,这条界限时刻提醒班克斯,自己是一个优越的英国人。尽管班克斯出生在上海,也认为上海才是他的“家”,但就在他对童年时代的闸北进行回忆时,他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帝国公民,最重要的是,他能在帝国的保护下免受瘟疫和死亡的威胁。
根据前面提到的石黑一雄对“孤儿”的理解,此时的班克斯还并不是一个“孤儿”,更加准确地说,他是一个完全受到帝国保护,并且在现实秩序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帝国公民”。然而这一切随着班克斯重返上海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三、“半殖民地”上海与“帝国孤儿”
淞沪会战爆发后,班克斯为了继续调查父母失踪案,从英国返回上海。就在他返回上海的第二天晚上,他就在汇中饭店顶楼舞厅参加了一场奢华的舞会。班克斯对这场舞会的描述很难不让我们联想起他在伦敦参加的那些上流社会的晚宴:豪华的地毯,高耸的天花板和华丽的吊灯,彬彬有礼的侍者,身着燕尾服的乐师,以及在舞池里翩翩起舞的舞娘。用主办方麦克唐纳和格雷森俩人的话来说,“这是城里最时髦的夜总会,来的都是上海的精英”[13]158。直到这里,我们看到的公共租界依然是“帝国的延伸”,这里的一切和帝国的中心伦敦似乎没什么区别。然而转折发生在舞会进行当中的两声轰然巨响。窗外传来的枪炮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虽然大多数人认为战争并不是他们的事情,甚至觉得窗外的战争就像一场节目,从头顶飞过的炮弹“入夜以后,就壮观了。有点像流星雨”[13]164。但是,战争带来的恐慌与危机感也在悄然蔓延,就像参加舞会的一位老太太指着远处枪炮声传来的地方所说的:“我丈夫,他坚称日本人不敢攻打公共租界。可是您知道吗,他一天至少要提个二十次,那一点也不会教人安心。”[13]163尽管租界内部并没有受到炮火的袭击,但就在不远处发生的战争却让原本生活在租界里的人们,包括班克斯,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不安全。这使租界里的帝国公民开始对西方的全球统治秩序,甚至对西方帝国本身开始提出怀疑。
可以说,从班克斯返回上海的第二天起,他对上海的记忆开始与他此前的记忆产生撕裂。此时的上海虽然仍然在一定程度上还可以被视为“帝国的延伸”,但它还完全处于旧有的帝国统治秩序和保护之下,还是原本记忆中那个与伦敦几乎别无二致的都市上海吗?在那一晚的班克斯看来,答案可能是否定的。这一点对我们开始探讨“半殖民地上海”至关重要,也正是从这里开始,班克斯开始逐渐意识到帝国提供的保护是脆弱的,而他对“孤儿”逐渐产生身份认同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从1840年的《南京条约》开始,中国被迫卷入帝国的全球殖民体系。但与众多殖民地不同的是,尽管在一些沿海城市设置了租界,但中国从来都没有整体上完全成为殖民地。所以,“殖民地”这一术语并不符合中国的历史语境。史书美在部分借用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关于“半殖民地”的论述的基础上指出:“半殖民主义”的概念强调“中国殖民结构的多元、分层次、强烈、不完全和碎片化的特性。‘半’并非‘一半’的意思,而是标明了中国语境下殖民主义的破碎、非正式、间接和多元分层等等的特征。”[22]41。具体而言,中国从未被某一单一帝国势力完全掌控,帝国之间为了争取各自的最大利益,在中国展开了竞争。同时,帝国与中国本土的势力之间也存在千丝万缕的关联。“半殖民主义”的提法挑战了单一帝国话语中对非西方的抵抗、合作与竞争的忽略。
根据孟悦的研究,上海,这个中国最现代的城市从来没有确认帝国主义或殖民主义或任何秩序的统治地位,“上海的诞生蕴含着一种边缘性的元素,一种无法被清帝国或帝国主义政权统治的颠覆性、叛逆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使得上海成为了逃犯的避风港,也成为了无政府主义者、反清革命者、早期中国共产党人、激进的记者以及反帝国主义的罢工者和示威者的摇篮”[23]XXV。事实上,不仅是上海,就连因为设立了独立的市政机构——工部局,同时建立起警察武装,从而被人们视为“国中之国”或接近于殖民地的上海公共租界,也并非完全由英、美两个主要帝国掌控,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历史学家普遍将淞沪会战结束,也就是班克斯经历过的那场战役结束以后,到1941年12月日本全面占领公共租界之间的时间称为上海的“孤岛”时期。这一时期,除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之外的上海市区已经被日本占领。以英美为代表的西方帝国、日本帝国、由蒋介石和汪精卫分别领导的国民党重庆政府和南京政府以及中国共产党在孤岛开展各自的工作,并相互博弈[24]1-10。在租界成为孤岛之前,各方政治力量就已经在公共租界内存在,而班克斯在1937年淞沪会战时期对菲利普叔叔和中国军阀王顾的记忆也证实了这一点。
菲利普叔叔原本是班克斯父母的同事,后来辞掉公司职务,在公共租界内成立了一家以改善中国人聚居区生活条件为宗旨的慈善机构关于菲利普叔叔的办公地点,小说中提到是“市中心某教会花园里——如今我猜测,应该是苏州路上的‘联合教会’”。此处地点位于苏州河以南,公共租界之内。。同时,他也与班克斯的母亲肩并肩成为反对向中国输入鸦片的社会活动家。对中国人民的同情暗示了菲利普叔叔在当时就很有可能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意味着中国共产党的势力已经渗透进了公共租界。而随着菲利普叔叔后来被蒋介石的手下抓捕,并中计出卖了共产党的同志后,他开始为国民党效力,并最终成为共产党追捕的“黄蛇”。在菲利普叔叔身上,集中体现了西方帝国内部的反叛力量,以及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的复杂纠葛,甚至是两党之间你死我活的尖锐对抗。而这些事情,可以猜想,大多都发生在租界内。不同于菲利普叔叔,王顾代表了另一股势力——中国本土无政府力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是相对独立的,既不听命于中国共产党,也不听命于蒋介石的国民政府。王顾养了一支三百人左右的军队,依托这个听命于自己的军队,王顾在租界的权力格局中占据一席之地。用菲利普叔叔的话来说:“这个你得理解,小海雀,你得理解那时候在上海、在中国是什么样的局势,像王顾这样的人,若是决定要做这类的事,谁也阻止不了他。这点你必须理解。向警方或任何人要求保护你母亲,根本不会有结果。也许能暂时缓一缓,不过终究是无用。没有任何人保护她,不让这种人得逞。”[13]300。所以当年王顾才能闯进公共租界,将班克斯的母亲掳走纳为小妾。班克斯的母亲戴安娜虽然积极投身于反对鸦片贸易的社会活动,但是,“她作为一名公司员工的妻子的身份,使她成为帝国机器的一部分”[25]189。戴安娜成为王顾的性玩具这一事件表明,即使在租界,这个在中国最接近殖民地的地方,看似强大的西方帝国也无法保证自己公民的生命安全,帝国机器随时都有遭到破坏的可能。
当菲利普叔叔将班克斯母亲的真相告诉他时,重返上海的班克斯彻底意识到,他曾经认为绝对安全的公共租界其实是脆弱的,他早已失去了帝国的庇护。事实上,不仅是失去了帝国的庇护,班克斯还遭到了他的祖国——一个强大的西方帝国的背叛。表面上看,班克斯是受到他姨妈的资助,在英国接受良好的教育,并跻身上流社会。但现实却是他母亲为了能够让他在英国过上上流社会的生活,并实现自己成为侦探的理想而对王顾委曲求全,从而换取王顾对班克斯的经济支持。班克斯在英国所享受的生活完全建立在他母亲的牺牲和导致他失去母亲的中国军阀王顾的资助上,而王顾的财富又是他在英帝国向中国开展鸦片贸易的过程中积累的。就这样,班克斯一直引以为傲的英帝国,竟然戏剧性地支持了一位导致他失去母亲的中国军阀。在这个意义上,英帝国便成为致使他成为孤儿的罪魁祸首。正是在那一刻,班克斯最终确认自己成为了一名“帝国孤儿”。
对班克斯1937年重返上海后的记忆而言,可以说“《我辈孤雏》是一部描写帝国腐化、自私自利,有时甚至明显违法的运作方式的小说”[26]232。在半殖民地上海,西方帝国霸权神话除了被新兴的强大东亚帝国日本挑战外,还被中国共产党、蒋介石国民政府、中国军阀等中国本土政治力量所动摇。由此,一个破碎的、多元的、复杂的上海都市由班克斯的记忆所建构,它彻底打破了班克斯从前对上海的美好记忆。可以说,小说中对于半殖民地上海的都市想象通过部分还原中国本土势力与西方帝国殖民统治之间的博弈,向读者展现了一个相对真实而复杂的上海都市面貌。同时,这种想象也使班克斯彻底完成了对于“帝国孤儿”的身份认同。
结 论
在《我辈孤雏》中,上海都市想象并非单纯的景观再现,同时也包含一连串相互关联的人和事物。通过班克斯1937年重返上海前后的记忆,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两种截然不同的上海都市想象——作为帝国延伸的上海以及半殖民地上海。在重返上海之前,上海(主要是公共租界)在班克斯的记忆里是安全、繁荣的,其运行遵循西方所主导的秩序。这些对于地点的记忆形成并强化了班克斯自身对“帝国公民”的身份认同。然而在他1937年重返上海之后的记忆里,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使上海变得不再安全,同时,班克斯发现西方帝国为其流散群体提供的保护在本质上是脆弱的,即看似彻底的西方殖民统治实际上却不断遭受到本土力量的制约与挑战,有时,西方帝国甚至不得不向本土实力屈服。根据石黑一雄的“孤儿哲学”,当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帝国的庇护后,班克斯最终在半殖民地上海完成了从“帝国公民”到“帝国孤儿”的身份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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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Urban Imagination of Shanghai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Identity in Kazuo Ishiguro’s When We Were Orphans
DONG Jian-xin
Abstract: In Kazuo Ishiguro’s When We Were Orphans, the author constructs two contrasting visions of Shanghai through the protagonist Banks’s memories: “the extension of empire” and “semi-colonial Shanghai.” In the former, Shanghai follows a Western-dominated order, characterized by safety, prosperity, and cultural diversity. In the latter, however, Shanghai becomes not only dangerous due to war, but Banks also uncovers the vulnerability of Western imperial control over the city. Upon realizing that he has lost the protection of the empire, Banks undergoes a transformation in identity, shifting from an “imperial citizen” to an “imperial orphan”.
Key words:When We Were Orphans urban imagination identity imperial orp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