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以双雪涛的部分文本为主要探讨对象,分析和理解双雪涛文本中尚未“去东北化”时对东北后工业时代的叙写。双雪涛用克制冷静的口吻讲述自己那一辈的“铁西往事”,通过在文本中塑造一个又一个小人物来记录20世纪末的故乡生活。小说是他重述历史的载体,而这段关于后工业时代的历史因为创作者的重述掺杂了被虚构的可能性。当这批东北工业文化下成长出的个体在中年时期重拾旧时碎片,读者能在他们的语言中拼凑一个后工业时代。
[关键词] 后工业时代 "双雪涛 "新东北文学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2-0045-04
双雪涛2010年开始创作,2015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他关于东北的叙述引起大众关注。正如双雪涛在《飞行家》序中所提及的:“我喜欢写小说,可能这是一种省力的怀念,让所有人成为我的虚构,而我非常胆怯出现在他们面前,因为那会使所有意念中的精神塔楼都变成一件真实的黑色围裙,同时伴随着责任,世故和磨损,不太适合一个懦夫。”[1]于是,双雪涛捡拾起他童年时东北记忆的碎片,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群像”得以被搬至台前。
黄平将双雪涛的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在《收获》2015年第2期上的发表视为“新东北作家群”出场的标志性事件,并认为相比早期的新东北文学作品如赵顺的《抚顺故事集》等,“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则提供了这一美学风格(冷峻的片段式人物素描)的成熟典范,《收获》作为文学场域的核心刊物,宣告‘新东北作家群’正式在文学界登场。
‘新东北作家群’中几位代表性的作家,不约而同地先后获得《收获》的承认”[2]。学界关于双雪涛小说的研究可以大致可分为以下几个方面:有研究从东北文化的宏大叙述出发,将“铁西三杰”进行共同研究比较,以此来观察新东北文学的可能性以及“东北文艺复兴”实现的可能性;还有研究从双雪涛文本本身的叙事策略出发,研究文本中的典型形象以及文本的形式等;也有研究从“子一代”的角度思考,分析与阐释“父一辈”的工人面对下岗潮的无措和东北作为中国工业重镇衰落的过程和原因。
当人们专注于对东北工业的研究时,往往会忽略个体,而当我们过分细究文本的形式时,也可能错过这群“新东北文学”创作者想要传达的时代信息。诸多研究从“子一代”的角度回望“父一辈”,是否在一定程度上舍弃了探索文本中其他类型角色的可能性?除此之外,在后工业时代、“共和国长子”“东北文艺复兴”等一系列宏观话语之下,那些地处城市边缘的“失落”县城是否也具有被探讨的可能性?
一、碎片化的拼凑——多线叙述形式
双雪涛在建构故事的时候经常性地多线并行,并在最后收束。《平原上的摩西》就采用了多视角的叙述,以每个人物的限制视角对往事进行拼凑,在最后揭露真相,这样的结构方法在很多作品中都出现过。
《飞行家》的单双章节分别叙述了两条故事线:“我”从北京回家寻找失踪的李刚和姑父;姑父到我家并和二姑结婚。祖父的叙述中暗含着第三条故事线,也就是祖父和李明奇父亲的故事,所以《飞行家》虽然讲述了三代人的故事,但话题中心在后两代人身上。
《刺杀小说家》在结构上与《飞行家》是相似的,同样用单双章节分别叙述两条故事线,不同的是,《飞行家》的叙述是时间性的交织,而《刺杀小说家》则是现实世界与小说世界空间性的相互缠绕。
《光明堂》第一章围绕“我”展开,父亲叫“我”去姑母家过完冬天,于是“我”来到光明堂与三姑和姑鸟儿一起生活。第二章则着重讲柳丁的故事,柳丁代老赵去刺杀林牧师,去北京的途中与“我”和姑鸟儿相遇,世界线完成收束。第三章中,“我们”跌入影子湖中被审判。
《跷跷板》的两线并述则主要表现在生病的刘庆革对“我”讲述以前的凶杀事件、“我”日常生活的叙述两个向度上。两个叙述者存在于同一时空,是相互交融的。“我”和刘一朵确定关系,并帮忙照顾刘一朵的父亲刘庆革。在此过程中,刘庆革对我的讲述使得另一条故事线(即1995年工人下岗事件)得以展开。然而它作为一部带有回忆性质的文本,叙述在其中显得非常不可靠。刘庆革当时已经处于癌症晚期,文本中多次暗示他作为一个病人,精神已经错乱,“我说,他刚才跟我说,在窗台看着一只鸟,可是窗台没有鸟。他说,肿瘤已经到了脑部,症状因人而异,有的是疼,有的是健忘,有的是幻觉,也有的是都有,你明白吧。我说,明白。”[1]刘庆革总是想不起车间看门人的名字,他甚至把女儿的性别都搞错了。因此,他作为旧日的叙述者,告知“我”的一切可能只是幻象,真相也就显得扑朔迷离。他在弥留之际神志不清地向“我”叙述他杀了甘沛元及藏尸的经过,希望“我”能代他为甘沛元迁坟。而事实上,刘庆革谋杀甘沛元与后文“我”在门房碰见甘沛元,以及“我”在跷跷板下真的发现了的那具骸骨,三件事之间存在一种交织缠绕又不相连的吊诡错位感,这使读者感觉自己永远无法触及真相。刘庆革在临死前努力想要吐露一切。刘庆革选择“我”作为倾诉对象,“我”遵守刘庆革的心愿去掘跷跷板下的土,似乎构成了一种承接与传递。“我”没有将刘庆革的话当作耳边风,即使在门房见到甘沛元也没有对刘庆革的话一笑了之,而是来到跷跷板下,因对生命的尊重而为地下的骸骨重选埋骨之地。
《北方化为乌有》则利用刘泳和米粒虚构的故事完成了对多年前的案件的复盘。这样的安排似乎是为了让两个年轻人在多年之后重新发现真相,这一点和《跷跷板》很相像。但不同的是,《跷跷板》的真相是由刘庆革直接叙述出来,而李默只是一个倾听者,故事以一个小说家讨论故事情节的方式展开,并且带有非常强的虚构性,因此,真相也像刘庆革因为癌症意识不清那样含混,虽然细节已经不需要再去考究,然而过去的那些仇恨与暴力都成为笼罩其上的一层阴云。
双雪涛采用这样的写法,一定程度上是为了还原那个时代,而“子一代”的叙述永远无法真实客观地记录真相,只能靠一部分的幻想和虚构来勾勒那个时代的样貌。这些碎片化的拼凑一边完成了作品中悬疑的叙述效果,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所谓“子一代”在叙述后工业时代的真实往事时的紧张与焦灼。这些拼凑起来的碎片让读者以一种奇幻化的后设视角反观那段历史。这样看来,“新东北文学”作家的写作似乎是一种人到中年的自我疗愈。而在所谓叙述形式、文本中潜藏在父子两代人对望的叙述线背后,是否还有更深可供挖掘的真相?
二、父与子之外——“祖父母辈”所代表的历史图景
双雪涛重拾的后工业时代碎片时间限定在20世纪90年代,而那一代年轻人的祖父母,在文本中总是作为一个小配角存在。双雪涛的小说虽然大多都以十二岁左右的少年作为表现对象,却不难发现这些少年们祖辈的经历,虽然这些经历描述得非常细碎,且只作为背景或支线散落在文本各处。这时候的“子一代”作为倾听者,所知是有限度的,读者能通过“子一辈”的倾听,知道“父一辈”和“祖父母辈”的经历。
《平原上的摩西》中,傅东心的父亲是从庄德增的叙述中出场的。他是大学的哲学老师,“文革”期间一只耳朵被打聋,后来虽然恢复了职位,但已无法继续教书[3]。作为被打倒的哲学老师的女儿,“冷漠”的她并未参与中心案件的始末,但她的局外人身份却凸显了整个时代的某种荒诞和无理。双雪涛刻意为傅东心的父亲设置这样一个身份,一定程度上似乎也在默认代与代之间复杂且不可摆脱的关系。
《光明堂》中,柳丁的“姥爷在大学里当干部,姥爷死了之后,也没搬出去,右派平反之后给了点政策,柳姥姥要了一点钱,要了一间平房,在这儿住惯了,姥爷的坟就在旧矿址的后面,她也不走了”[1]。柳丁姥爷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艳粉街,这段往事在重述老一辈的痛苦。
同样,比“我”大三十岁的廖澄湖显然像是游离在父辈和祖辈之间的“零余者”。廖澄湖留给“我”的那张他自绘的艳粉街地图,是对艳粉街的一种重构,“我”对艳粉街的理解带着一种浅显。廖澄湖塑造出的赤裸女子雕塑被认定为“反动”,他也因此被剁掉中指,再也捏不了泥巴,这是廖澄湖疯病的由来,他的疯病是时代的症候。这段故事作为前景被淡化,“我”对艳粉街的体认夹杂着对过去的感受。这段历史显然在后工业时代之前,“我”这一代对于这段之前的历史虽然还不甚明了,但也依旧能感受到隐伏其中的迟钝的残忍。
双雪涛小说中的祖辈似乎都在承担着历史带来的钝痛,《飞行家》中高立宽在日本人的大狱中被日本人打瞎一只眼。除此之外,他还进过国民党的监狱。虽然文本对高立宽的塑造以戏谑平淡的语调简单带过,但不难看出,作为祖辈的高立宽身上有一种积极的拼劲儿,而这是他那一代人的集体气质,这种气质在他们的“子一代”这里却普遍丧失了。所以高立宽最好的朋友是李明奇,或许也是因为李明奇身上有不同于同时代人的气质。
在双雪涛的笔下,代与代之间的影响没有发生断代,“父一辈”身上受后工业时代和祖辈的经验影响,但这种经验到“子一代”这里已经变得含混不清。与其说双雪涛是以“子一代”对“父一辈”进行历史性的重读,倒不如说,“子一代”重拾从祖辈开始的记忆。或许因为时间久远,叙述只能形成回忆式的只言片语,成为文本内部的一些线索碎片。
文本中这三代人的活动空间,除了标志性的艳粉街和红旗广场,更像是处在一个县城之中,这个县城是一个半开放型的空间,人员在其中流动。当“子一代”成熟,对这个充溢着父辈、祖辈话语的空间必然会想要逃离,但这种逃离似乎只是短暂的,人们透过文本看到的,是双雪涛对父辈祖辈话语的回归与理解。
三、失落的县城
2011年,双雪涛凭借《翅鬼》获第一届BenQ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同年12月,郭敬明《小时代3.0刺金时代》出版,首印200万册。2013年电影《小时代》上映,凭借4.8亿票房进入当年中国电影市场前十。
郭敬明一方面满足了人们对超一线城市上海的幻想。郭敬明的上海想象中混杂着疼痛的青春期记忆,为那些来自县城的孩子带去了对大都市的幻想。之所以将郭敬明与双雪涛放在一起讨论,是因为他们是同一代人,同样从失落的县城之中成长起来。
双雪涛笔下的东北,是一个高度工业化的地理区域,而郭敬明笔下的上海,则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城市之一。郭敬明和双雪涛的出场意味着当代青年人中有一部分经历了从郭敬明建构的“上海幻想”到双雪涛的“东北话语”的转变。当“子一代”进入一线大城市并被大城市的消费主义裹挟时,次一级的北方大城市、更次一级的县城似乎拥有了得以浮出水面的可能性。在大城市的青年人缝补着自己的县城回忆,县城因为青年的逃离而逐渐走向失落。
正如丛治辰认为,有“复兴”必然意味着曾经“繁荣”[4],各类社交平台上东北文化的流行,一定程度上为更多东北文化进入大众视野提供了条件,却并不和工业化的东北构成事实性联系。东北这片后工业化的、钢铁浸润的土地,因为“失落”,在短时期内似乎很难激发新的活力。
这时,一批艺术电影如《白日焰火》《hello树先生!》《钢的琴》等,将开向城市边缘的废旧巴士、骑着摩托车的打工人、巨大的烟囱这些“失落”的县城景观以一种刺激性的视觉体验重新拉回到台前。故事发生地为东北的小说也有很多通过悬疑、犯罪的形式试图描绘一个作者脑海里的东北县城。那些因个体无法和解而酿成的凶杀案成为双雪涛小说中的一大标识。无论是早期的《平原上的摩西》,还是后来的《北方化为乌有》《跷跷板》《刺杀小说家》,凶杀案都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跷跷板》借助回忆,讲述出一段不为人知的谋杀案。《北方化为乌有》又以“子一代”虚构的后设视角讲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密室杀人事件。而到了《刺杀小说家》中,刺杀行为本身就显得莫名其妙和荒诞不经。《走出格勒》讲述的是来自旧时代的尸体躺在城市边缘的废墟中等待发现的故事。
这些“失落”的县城碎片地再拼凑和再造都像是在满足人们对工业时代的一种幻想,借以缓解对快节奏商业化社会的厌倦。当小说历史与现实的双重叙述不断延展并最终交汇,读者才发现,俗世奇人的故事背后,是个人与时代发展的错位。
参考文献
[1] 双雪涛.飞行家[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2] 黄平.“新东北作家群”论纲[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1).
[3] 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
[4] 丛治辰.何谓“东北”?何种“文艺”?何以“复兴”?——双雪涛、班宇、郑执与当前审美趣味的复杂结构[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4).
(责任编辑 陆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