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的叙事策略

2024-02-20 00:00:00王瑞琪
新楚文化 2024年36期
关键词:双雪涛叙事策略

【摘要】2015年《平原上的摩西》发表在《收获》第二期,反响热烈。小说以中国20世纪90年代的下岗潮为大背景,将叙事空间放在了东北沈阳的老工业区铁西区,以一起出租车司机被杀案揭开了发生在老工业区的陈年往事,展现出中国东北在改革发展转型这一特殊时代的真实面貌。其中,小说的叙事语言、叙述策略极具特色,以现代主义的叙事技巧呈现故事,频繁使用第一人称叙事、多视角转换与意识流书写,时间、空间交错重叠,设置悬念,极大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本文旨在对双雪涛在小说《平原上的摩西》中的独特叙事策略、叙事手法借鉴继承的来源以及其叙事策略的效果和阅读体验进行分析。

【关键词】《平原上的摩西》;双雪涛;叙事策略

【中图分类号】I206.7 " "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36-0040-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36.010

近年来,双雪涛等多位东北籍新锐作家受到较高关注,被学界定义为“新东北作家群”。黄平在《“新东北作家群”论纲》中将“新东北作家群”界定为双雪涛、班宇、郑执等近几年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东北籍青年作家。其写作共同回应了东北的“下岗潮”主题,在艺术表现上,超越了现代主义文学,创造出一种共同体内部的写作、一种新颖的现实主义写作:即运用口语化的短句、依赖对话与描写、丰富的日常生活细节、几乎不使用心理描写以及强烈的故事性[9]。

而在论及双雪涛作品及写作风格时,既带有“群”的共性——东北元素、工业书写、鲜明的地域特征等,但也不乏与其二人相区别的独特性——冷峻、克制、温情、黑色幽默等。值得注意的是,双雪涛是一个对小说写作技巧颇有见解的作家,本文通过细读《平原上的摩西》小说文本,结合叙事学原理,针对小说的叙事策略、叙事策略的来源继承及其带来的效果展开分析,有助于管窥双雪涛小说别具一格的故事讲述方式和对于小说极具特色的叙事安排。

一、《平原上的摩西》的

独特叙事策略

(一)“子一代”视角与意识流独白叙事

所谓“子一代”视角,是由下岗工人的后代而非下岗工人一代(父一代)讲述90年代东北的下岗潮这段历史的视角[9]。“子一代”视角,既是双雪涛在《平原上的摩西》行文的大视角,即他本人的“子一代”身份,也是小说人物庄树、李斐等人进行独白叙述的立场。不论是小说宏观整体还是微观内容,都是“子一代”的叙述视角。

双雪涛借李斐之口说道:“工厂的崩溃好像在一瞬之间……国家现在的负担很大,国家现在需要老百姓援手”[1]42。小说中与工厂联系紧密的都是以父亲为主,母亲的联系与影响被淡化,所以“父一代”的形象也更突出,体现了经济体制调整下,与工厂依附关系强的“父一代”个体与精神上受到的摧残和“子一代”的青春叛逆,从而产生的两代人之间的尖锐矛盾,而这些矛盾又与不稳定的社会因素相结合,产生了悬疑重重的故事。

“每个人将成为历史的一个碎片,成为拼凑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15]《平原上的摩西》还采用了多重第一人称独白的叙述方式,小说的章节以人物的名字命名,与凶案紧密相连的人物分别从自己的视角进行了十四次叙述。小说从“庄德增”叙述开始,逐渐引出傅东心、庄树、李守廉、李斐、蒋不凡、孙天博等众多人物,各人物又站在自己的视角,有限地交代了“本人所知”的案件局部,最后拼凑成完整的故事。

在假定没有其他人倾听的情况下,一个人物把自己的所感所思毫无顾忌地直接表露出来,就是“内心独白”,这是意识流文学最常用的技巧[5]263。小说借鉴或直接运用了意识流创作的方法。特别是傅东心、李斐这两个内心世界更丰富的人物,他们的叙述更加富有意识流色彩。如李斐在残疾后的回忆:“这棵树陪伴了我很久,每次来这里治腿,我都坐在这儿,看着这棵树……树,无法走动的树,孤立无援的树。”[1]83

这种独白性的文字,既是李斐残疾后的内心状态,又极具暗示性与悬念性。“树”的意象会让人联想到与她关系密切的人物庄树,“无法走动”“孤立无援”是李斐身体上的真实状态,同时也暗示着庄树逐渐意识到李斐与凶杀案若隐若现的关系时的迷茫、猜测和无奈的内心状态。

(二)多视角转换与时间非线性排列

《平原上的摩西》不但使用第一人称独白进行叙事,并且有明显的复调性。复调小说理论是苏联学者米哈伊尔·巴赫金(Mikhail Bakhtin)在研究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的小说基础上提出的文学理论。其核心在于强调小说中众多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这些声音和意识由不同具有价值的主体构成,从而形成一种真正的复调。

小说中的时间节点在七位人物的叙述中反复跳转。如对于蒋不凡遭遇车祸的事件,李斐、李守廉、庄树等人物分别从各自的角度进行了叙述,每个叙述者都提供了事件的一个侧面。不同的人物对待同一事件就表现出了差异性,更何况在时代变革之中个体体验的差别,以及对待社会浪潮看法的局限性,小说以此能从不同的角度重建历史。

小说情节在个人的叙述视角中穿插式推进。看似是按照时间顺序,但是,在多次叙述视角的转换中,不同人物会在其他人物的叙述中出现,情节之间相互补充、相互照应,每个人的叙述只提供有限的信息,切换叙述人时又提供了新的信息。小说通过“庄德增”“傅东心”等篇章的转换巧妙地交代了时代、社会的背景信息;通过“孙天博”“庄树”“李斐”等篇章的快节奏视角转换,将案件的起因、细节、波折、真相讲述完整。这种快慢节奏的视角转换,相比单纯的第一人称叙述而言,大幅提升了小说内部的视角张力。

《平原上的摩西》的故事时间跨越数十年的时光,开篇以李斐的回忆视角切入,勾勒出情节片段,包括托儿所的往昔、与庄树的初次相识,以及父亲下岗后生活的艰辛等内容,都是以快节奏推进的,而对于李守廉下岗后的生存状况做了隐藏,在这一时间段中,作者仅叙述了庄树等其他人的成长状况。当故事发展到庄树与李斐相约湖面见面的情节时,时间又“变慢”了许多。两人追溯1995年12月那个夜晚时,当年被“暂停的时间”又重新“开启”。双雪涛刻意对时间进行切割、分解与重塑,巧妙地重新排布了叙事时间,这种叙述模式剥除了情节中的非核心元素,直击故事的核心部分。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叙述,跨越到90年代的时代性事件,再到2008年的时间点,通过不同时间点的穿插和回忆,将过去与现在、现实与回忆交织在一起,突破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时间框架,展现了多样化的时间形态,它们或平行发展,或跳跃、交错、回环,呈现出复杂而多变的故事时间与叙事结构特征。

二、《平原上的摩西》

叙事策略的借鉴继承

(一)复调小说的叙事借鉴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经典复调小说《罪与罚》中,通过拉斯柯尔尼科夫大量的内心独白和心理分析,展现了他在犯罪前后的思想斗争过程。小说里也有警方、索尼娅马尔美拉陀夫等人的多视角独白、转换。每个叙述者都从自己的独特视角出发,讲述故事的不同侧面,形成了多声部、多层次的叙事效果。同时,通过第一人称内心独白与自述的方式,每个叙述者的声音都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和情感倾向,使得小说中的不同声音能够相互对话、相互补充,进一步增强了复调性。

黄平在《“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一文中谈道:“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的叙述形式与《平原上的摩西》庶几相似。双雪涛开始写作时,依然是福克纳、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影响了先锋作家创作的写作风格,可以想见双雪涛对于福克纳有所借鉴。”[8]双雪涛本人也不止一次提及其创作受到福克纳的长篇小说《我弥留之际》的影响。在《平原上的摩西》中《跋:我的师承》里,双雪涛提到的余华、王小波、村上春树等人,他们也受到福克纳、博尔赫斯等先锋作家的影响[1]351。相比较而言,《平原上的摩西》中的多视角转换叙述、自我独白的意识流书写方式等手法对复调小说叙事策略的继承与模仿非常明显,这种形式上的技巧,打破线性时间叙述,追求的是在这种形式下所达到的众人诉说的历史感。

(二)“东北作家群”的现实主义风格的继承

现实主义是以萧红、萧军、舒群、端木蕻良等为代表的“东北作家群”的叙事风格。“东北作家群”共同回应的主题是东北地区的“抗战”;而双雪涛等人创作的主题回应的是东北地区的“下岗”,对于东北区域性的聚焦展现了浓郁地方色彩,与“东北作家群”的叙事传统相呼应。

萧红《生死场》中揭露出农民面对日本侵略者残暴行径的无助与抗争,如饱受磨难的王婆、梦想青春与幸福的金枝、因患病被丈夫折磨致死的月英等。《平原上的摩西》人物都与工厂有关,他们生长于斯,人生历程也与之息息相关,反映底层群体在社会变革中的多舛命运与生活困境。这种对于社会现实的洞察和关怀是一脉相承的。

双雪涛在小说中坚持了一种朴素、冷峻的笔调,尤其是对傅东心形象的塑造,以细腻的描写和真实的情感表达,充分展现了她的内心世界,也从侧面反映社会现实。端木蕻良在《科尔沁旗草原》中,对于小说主人公丁宁复杂性格的塑造,并没有过多地渲染情感,而是以一种冷静、客观的笔触来展现他的内心世界和外在行为。这种笔调也是东北籍作家现实主义风格的相似之处。

三、《平原上的摩西》

叙事策略的效果

(一)悬念设置与读者参与

所谓“悬念”,是作者在安排情节和描绘人物时,到了某个关头、故意带住,设下卡子,对矛盾不加解决,以达到感染读者目的的种种手段和技巧[7]5-6。同时,悬念应该勾结情节中各种碎片化的信息,从而提升整部小说情节的张力。

“这时一辆运沙子的大卡车靠右侧驶来,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车没打双闪,路面上都是雪……就在我被一片手掌大的车灯玻璃击中的瞬间,我朝那个男人站立的方向开了一枪。”[1]24

蒋不凡视角章节第二个就出场了,交代了整个悬案发生的背景以及悬案发生的开头,随即戛然而止,下一章转入李斐视角的回忆叙事,这是小说最大的悬念。庄树视角中,他也作为刑警身份,接替蒋不凡继续对案件的真相展开推测:“除了凶手和蒋不凡,出租车上还有另一个人。”继续推进悬案的进程。孙天博视角中,又借孙天博梦境中孙父之口暗示:“你李叔能保你,以后你照顾好小斐就行。”案件必定和李守廉和李斐相关。直到庄树最后的叙述中,李斐才说道:“爸什么也不知道,他以为我真的肚子疼。当时我的书包里装着一瓶汽油……用汽油给你放一场焰火,一片火做的圣诞树,烧得高高的。我答应你的。”[1]119

她把读者的思绪牵回到十几年前的夜晚,只不过是一场“烟火之约”,却变得意外重重,私藏下来的汽油被误判为作案的证据,社会的不稳定更是让人们多疑、敏感,呼啸而来的卡车就像突如其来的变动,把一切都冲碎了,故事也终于落幕了……

由于非线性的叙事方式,读者需要从不同视角中拼接一个个“时间碎片”。这种叙事策略让其成为如巴特所说的“读者主动参与的‘可写’的文本生产”[4]217,即让读者以主动参与的态度阅读作品。

所以,在阅读《平原上的摩西》的过程中,读者像是在参与一场解密游戏,作者从讲述者变成了通关的“NPC”(游戏中的提示角色),把读者从故事的收听者转变为参与者,作者带领读者参与到故事中,通过利用每个人有限的信息,“拼凑”甚至推断事件发生的可能性,最终解答真相。

“李斐”视角写与父亲赴庄树的“烟火之约”时,与前文“蒋不凡”视角中车上有两人的推测,以及孙天博视角中的暗示形成回环,只有读者不断随着不同人物叙述进行回溯,才能得知当时车内就是李守廉、李斐父女,进而推测出整个事件具体的来龙去脉的种种可能性。这样的叙事策略与传统的线性叙事相比,能不断地激发读者的探索欲望,重复翻看文本,进而参与到故事当中。

(二)历史深度与情感共鸣

20世纪80年代到2008年间的社会变迁,许多时代性事件在小说中得到了生动的再现,双雪涛为读者勾勒出一个广阔而真实的历史背景。这些事件不仅仅是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而存在,它们更深刻地影响了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关于20世纪90年代波及上千万人的东北下岗潮,时至今日仍未有一部社会学或历史学著作对其进行记录,相关史料也极为稀缺。双雪涛、班宇等“新东北作家群”的创作是一种迟到的书写,像一封迟到了20年的家书,为晚年的父辈们带来慰藉。他们的小说在重新诠释父辈这批被视为失败者的人物的同时,也隐含着批判。

“艳粉街附近”是小说悬案的发生地,双雪涛曾在另一篇作品中这样写道:“艳粉街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准确地说,不是一条街,而是一片被遗弃的旧城,属于通常所谓的三不管地带。进城的农民把这里作为起点,落魄的市民把这里当作退路……”[1]412

在《平原上的摩西》中,艳粉街这一地带,承载了一代人伤痛中的一桩惨案,牵动着多个家庭的命运。双雪涛站在更加广阔的东北叙事中,表达了对家乡的遗憾与感慨,产业下滑、人口流失,往日不复,他要替老去的父辈们寻找幸存的意义,要为东北平原的人们寻找心中的“摩西”。

四、结语

综上,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立足中国东北,从“子一代”的叙述视角,回溯了20世纪90年代“下岗潮”影响下的下岗工人在经济转型下多舛的命运和在时代变迁中的精神异化,试图在宏大的历史与微小的人物之间建立起联系。以“子一代”视角为基础,突出地使用意识流独白叙述、多视角转换、悬念设置等叙事手法构成小说,增强了情节的跌宕起伏,拥有极强的可读性,使小说具有独特的审美意蕴和艺术价值。

尽管双雪涛借鉴了现代主义的手法,在形式上尽显先锋性,但是并不同于先锋小说激进的实验性质。他从东北的地域性经验出发,体现出一种对现实主义的回归与继承。对历史的重新书写,是在精心设计的“外表”下,一颗真挚而又炽热的内心。深刻思考人的尊严、命运与社会的关系,是他在《平原上的摩西》叙事艺术的核心。在打破同质化的线性叙述的常规形态下,双雪涛对叙事艺术的探索迈出了一大步,以新颖、富有创造性的形式将生活经验重新凝结为艺术,不断找寻一代人的精神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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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瑞琪,男,湖北襄阳人,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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