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记》中夫妻冲突被淡化的叙事策略及其效果

2025-02-09 00:00:00郑瑞予
今古文创 2025年1期
关键词:登记赵树理

【摘要】赵树理的小说《登记》中存在着被淡化的人物对立关系。在婚姻生活中,小飞蛾与张木匠之间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冲突,而赵树理的小说叙事策略,一定程度上遮蔽了这种关系的进一步书写。赵树理的“问题小说”继承了传统清官文学的创作模式。在《登记》中,“清官”所断的“冤案”,案由是婚姻是否自主的问题,而不是婚姻生活观念的现代性转变。同时,小飞蛾在文本中既是母亲,亦是妻子,其妻子身份的被淡化,亦关联了她与张木匠的对立关系被淡化。

【关键词】赵树理;《登记》;小飞蛾

在赵树理的《登记》中,读者可能对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以及老一辈人在婚姻中饱受封建思想观念的压抑和新一代人追求自主婚姻的艰难印象深刻。然而,通过文本细读,《登记》的文本存在一个少有研究者聚焦的现象:作为旧社会婚姻观念的受害者和自觉反思封建意识的觉醒者,小飞蛾与依旧受制于封建思想观念的张木匠之间存在着对立关系。这在小说故事的发展中被淡化了。赵树理对小飞蛾与张木匠之间矛盾冲突的淡化处理,使得小说留有一个阐释空间:是什么在影响着赵树理淡化处理了小飞蛾与张木匠的对立关系呢?

本文将围绕《登记》中存在的人物间冲突关系被淡化的现象,试图从赵树理小说的叙事策略、“清官断案”故事的案由选择和前现代社会意识形态的回归三个角度,探究这一现象出现的原因。

一、权益保障优先的线性叙事

赵树理的小说创作深受传统白话小说的影响。中国白话小说源于民间的“说话”艺术,是为大众欢迎的艺术形式。白话小说在文本中维持着一个“拟书场”格局,保留了一位客观化的、富有情态的“说书人”,并以线性叙述作为小说主要的叙事策略。这种叙事模式预设了讲故事的人与故事的接收人,使“说书人”既把握着叙事的主导权,又需依照说书场格局,时常照顾读者对故事的接收,在叙事上讲究故事的连贯顺畅,使故事有头有尾,让读者对故事的前因后果明白清晰。

通读《登记》以后,可以发现小说延续了赵树理顺叙的叙事策略,虽然文中出现了展现小飞蛾过去婚姻生活的倒叙,但这种倒叙的进行总是以不破坏故事线性叙述的完整性为前提的,是为了保障“现在”的故事继续推进下去而叙述的事件。本文提出赵树理在《登记》中更加重视“现在”,并非认为其对小飞蛾与张木匠之间对立关系的淡化是对“过去”问题的不关注,而是试图指出,赵树理于文本中采取的叙事策略直接影响了两者对立关系的继续展开。

在《登记》中,“说书人”不断发出声音,提醒着读者“过去”的事是为了确保故事的完整、清晰而必须交代的,对主线时空中发生事件的叙述与评价更为要紧。在叙述者发出的声音里,“过去”中最成问题的不是婚姻生活内的问题——张木匠对小飞蛾的欺凌和对婚姻的背叛,而是传达、聚焦妇女作为旧式婚姻受害者,长期受封建家长制压迫的尊严受辱与身心创伤,以及个人权利的受侵害现象——自主婚姻的权益被破坏。正是赵树理对主时空中妇女权益的重视,使得小飞蛾的故事没有成为故事矛盾的集中点,她与张木匠的对立关系不是《登记》所想解决的问题,也便成为线性叙事中淡化乃至省略的一部分。

如果将《登记》中对倒叙故事的处理与“五四”新小说中的倒叙进行比较,也可以发现《登记》中倒叙故事所发挥的功能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小飞蛾与张木匠之间的矛盾。相比起“五四”作家自觉学习西方作家将倒叙中的故事作为结构作品的一种艺术方式,赵树理对倒叙手法的借鉴更多来自传统白话小说,倒叙是对线性叙述的补充说明。对于“五四”作家而言,倒叙的故事可以成为具备独特美学价值的整体。诚如陈平原所说:“‘五四’作家的真正贡献在于,倒装叙述不再着眼于故事,而是着眼于情绪。过去的故事之所以进入现在的故事,不在于故事自身的因果联系,而在于人物的情绪与作家所要创造的氛围——借助过去的故事与现在的故事之间的张力获得某种特殊的美学效果。”在鲁迅的《祝福》中,“现在”的事件相对单薄,而被倒叙的祥林嫂悲剧性人生遭遇成了“有头有尾”的整体,正是“过去”的苦难与心灵困境为人物“现在”的悲剧性结局奠定了基础。“过去”的时空起到了揭示封建礼教、旧道德对人的迫害的作用。在《登记》中,小飞蛾的故事更多的是为讲好新一代人故事所必须叙述的一个部分,从属于一个线性叙事,在响亮地揭示出新一代人面临的核心问题——婚姻自主权问题之后,叙述者为避免打乱线性叙事,仍需回归主线,小飞蛾与张木匠的矛盾便在这种叙事策略下淡化为艾艾偷听两人交谈时的模糊的对话。

二、“清官”案由选择影响下的问题聚焦点

赵树理的“问题小说”中蕴含着“清官意识”。我们能够较容易地体会到赵树理作品与清官文学的互文性:赵树理小说往往“重事轻人”,凸显出为问题而写作,为问题开药方的创作意识。在内含“清官断案”模式的《登记》中,“清官”所断的案由,并不是小飞蛾与张木匠之间的“冤情”。由于隐含作者强烈的介入姿态——宣传新婚姻法“婚姻自主”的思想观念,《登记》对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民的婚姻问题,呈现出其对关注侧重点的选择:“冤案”案由是婚姻是否自主的问题。

赵树理的“问题小说”具有与传统清官文学相似的内部结构框架。《登记》的故事结构可以被简化为:艾艾和小晚等有情人追求婚姻自由——小飞蛾自我觉醒后不再阻碍有情人——守旧势力阻挠——政策公布、区委书记帮助有情人——有情人登记结婚。在这一结构内,艾艾等年轻人是冲击外部阻碍、渴望“请官”出面和寻求婚姻自主权的“鸣冤人”。可以发现,被叙述者引到堂前的是新一代渴望婚姻自主的年轻人,而不是小飞蛾与张木匠。小飞蛾在他们的斗争中是重要的“证人”,她的经历使读者知道张家庄的妇女的冤情。

赵树理的“问题小说”对婚姻是否应该以爱情为基础的议题缺乏思考。黄修己曾在赵树理与当代作家张弦的比较中指出过这一点:“如果不提倡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而单有婚姻自主,还不可能使所有的人在婚姻中得到幸福。对于这一点,赵树理似乎注意得不够……他却没有认识到这是一个应该揭示的问题,没有进一步挖下去。”

其次,作为赵树理为响应政策宣传的号召而创作的作品,《登记》始终侧重维护青年婚姻自主权,使婚姻法的出台成为促成故事大团圆的主因,将婚姻法作为破除新旧社会婚姻悲剧的出路。然而,赵树理仅仅表现新“清官”的威严、描述出受新法的出台而得到保障的新社会新人的婚姻生活的美好前景,仍可能造成一种遮蔽——婚姻生活的美满幸福并不单单来自权益的保障,更与现代婚姻生活观念的建构有关,而正是案由选择的侧重点不同,客观上,使得小说的故事叙述没有聚焦到两人的对立关系上。亦使得小说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没有继续进行下去。这种观念建构的缺失问题是客观存在于文本之中的,具体来说,则表现为婚内个体间的人格平等与相互尊重。

夫妻在生活中相互关爱与尊重、共担责任是婚姻和睦的重要支柱,而小飞蛾的人格尊严没有得到过来自家人起码的尊重,张木匠也没有承担起维持家庭的责任,突破婚姻的底线。张木匠在婚姻中是单方面地向小飞蛾索要关爱的人,在单向地索求小飞蛾的情感。对于他而言,丈夫向妻子寻求体贴的关爱是理所应得的。在热暴力以外,张木匠也长期对她施予冷暴力:张木匠“一年半载不回家,路过家门口也不愿进去,听说在外面找了好几个相好的”。张木匠的这种行为很大程度上缘于其婚姻责任意识的缺失,他不会意识到,与人结为夫妻便意味着责任的肩负。夫妻间缺乏互爱互重,个体丧失责任意识,这些正是旧社会婚姻生活中长期存在的思想症候。事实上,婚姻是否应以情感为基础、婚姻生活观念是否应变革,是与保障婚姻自主权这一现代性追求并轨的,后者不能单纯地将前两者包含于内,而前两种问题已然客观地显现在《登记》的文本中,只是由于赵树理为婚姻法这一新“清官”所确定的案由侧重点不同,一定程度上致使小飞蛾与张木匠对立关系的淡化,使对这些关乎现代人婚姻生活方式的症结的思考没有进行下去。

三、响应前现代社会道德观念呼唤的“母亲”

赵树理对农民立场的坚守,意味着赵树理在创作中尊重农民对真善美的价值判断,并以此为标准,展开叙事。这其中携带着前现代的意识形态,便使赵树理的“问题小说”秉持另一种道德视角。正是在《登记》中隐含的这种传统道德观念的复归,影响到了小飞蛾与张木匠对立关系的被淡化,以及对小飞蛾这一人物形象的完整塑造——母亲与妻子两重身份的整合。

小飞蛾一方面是具有朴素母性的母亲。她真心爱护艾艾,唯恐她重蹈自己的悲剧。小飞蛾又是未被封建旧思想改造、能够自我觉醒的母亲。她真正意识到张家庄的妇女在旧婚姻礼俗下,始终重复着“人是苦虫”的不幸,从而改变了包办女儿婚姻的想法,支持她追寻真正的幸福。

另一方面,需要注意的是,小飞蛾也是一个尊严被践踏、婚姻遭背叛,却从未向暴力与歧视屈服的妻子。作为妻子,小飞蛾从未感受过家庭的温暖。她忍受着丈夫毫不留情的家庭暴力,还要忍受丈夫每次在她回娘家时的紧紧跟随、监视。正是在这种“爱护”下,张木匠延续着丈夫对妻子生活的掌控,捍卫着夫权权威。

然而,在《登记》中,真正等来大团圆结局的,不是作为长期对抗家庭暴力与封建意识的、作为妻子的小飞蛾,而是那个作为觉醒群体代表的、作为母亲的小飞蛾。不妨借用托多罗夫的叙事平衡理论来探讨《登记》的故事是如何达到一种平衡状态的。宏观地观察《登记》之后,可以发现,小说中存在着两个平衡结构,一是艾艾罗汉钱的失而复得这一平衡的达成;二是艾艾等年轻人在遭遇种种阻碍后,终于取得捍卫婚姻自主权的胜利,完成了新时代下的平衡。叙述者要完成的,是艾艾等人如何由“不准登记”的失衡状态达到成功登记的平衡状态。小飞蛾曾作为封建家长,是艾艾等人为寻求新平衡而要克服的封建障碍。觉悟后的小飞蛾将罗汉钱还给艾艾,既意味着年轻人跨越了一个阻碍,同时也意味着将作为封建婚姻受害者的母亲纳入冲破封建意识藩篱的集体中。在《登记》所达成的平衡状态中,小飞蛾仅以母亲身份被纳入大团圆中,仍令小说言有未尽,对其妻子身份的淡化,则有另一道德视角的介入。

小飞蛾的母亲身份的凸显,以及其妻子身份的受忽视,与法国女性主义批评家露西·伊利格瑞的相关论断相呼应。“成为母亲”从属于父系社会主流话语的预设。结婚后,小飞蛾作为妻子,成为张木匠随意把持的“物”,既寄托着他对青春活力的欲念投射,又是能在旧式婚姻礼俗下,不断被棍棒“驯化”的封建家长权威的附属物。

小飞蛾对年轻人婚姻自主的支持,一方面体现着农民翻身、妇女解放等现代意识形态的萌芽,是对新民主主义革命塑造新人、改变旧社会的主题的呼应,同时也响应了现代社会的意识形态,使小飞蛾成了启蒙话语预设下的开明母亲。她与张木匠的矛盾和解,建立在岁月对记忆的淡化和呵护艾艾婚姻自主的意愿上,张木匠突然不再坚持旧习俗,他们一夜间冰释前嫌,一同默默支持艾艾。这样的矛盾和解,实际上回应着隐含读者对有着慈母和仁父的、仁爱和谐家庭的共同记忆,这一人伦重归和睦的小家庭恰似传统农耕社会价值观念的理想形态,隐约显示着属于旧社会农民的传统道德观念于《登记》的在场证明。以现代读者的眼光来看,这样的矛盾和解是相当模糊且不可信的,因为小飞蛾这一人物之所以仍具有典型意义,充满独特魅力,不仅仅在于其顺应了主流政治话语,作为问题揭示的“话头”,还在于除母亲身份以外,小飞蛾也是饱受身心创伤却从未被征服的妻子。

四、结语

赵树理的作品之所以到今天仍然能作为现代文学的经典,就在于他的故事本身有更为丰富而宽广的向度,存在着众多可供后世人阐释的空间与可供探讨的时代症候,依然在与当代研究者、读者发生互动,进行着沟通。很多年后,《婚姻法》已经不必经“宣传”便深入人心,但“登记”的故事却一直在被阅读,后世读者已能越过《婚姻法》,发现在逐渐宽松的土壤里小飞蛾的自觉,以及她身上所内蕴的生命能量。对于小飞蛾与故事中其他人物的关系的探究,能够使研究者注意到赵树理小说中未被关注的性别问题与身份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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