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过程人民民主与基层社会治理耦合的发生机制探析

〔摘要〕全过程人民民主与基层社会治理属于不同范畴，但往往被置于一道考量，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在于全过程人民民主鲜明的治理导向。为了更好发展全过程人民民主、保障人民当家作主，对全过程人民民主与基层社会治理如何发生耦合的问题亟待给予系统的学理分析。全过程人民民主与基层社会治理的耦合，在草厂社区正体现为小院议事与历史文化街区治理耦合互动的发生。“小院议事厅”通过“民事民提、民事民议、民事民决、民事民办、民事民评”的“五民”工作法，在议题萌生、主体参与、载体创新、治理落地、反馈调整等方面展现出全过程人民民主与基层社会治理耦合的底层逻辑和现实价值，成功地在保护胡同街区的历史风貌前提下解决居民生活现代化的问题，为全过程人民民主与社会治理的有效耦合提供了一则在地化的中国经验。

〔关键词〕全过程人民民主；基层社会治理；发生机制；历史文化街区；小院议事厅

〔中图分类号〕D6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8048-（2025）01-0026-10

一、问题的提出

2024年7月，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一致通过《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明确指出要“聚焦发展全过程人民民主，坚持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依法治国有机统一，推动人民当家作主制度更加健全、协商民主广泛多层制度化发展”。〔1〕尤其是强调要“丰富各层级民主形式，把人民当家作主具体、现实体现到国家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各方面”〔2〕。可见，民主建设对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制度性作用日益凸显。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国全过程人民民主实现了过程民主与成果民主、程序民主与实质民主、直接民主与间接民主、人民民主与国家意志的高度统一，构成了一种全链条、全方位、全覆盖的民主形态，是体现最广泛、最真实、最管用的社会主义民主”〔3〕。这一重要论述确立了全过程人民民主在中国式现代化中的政治地位，也点明了其解决社会治理问题的功能导向。

问题在于，政治层面确立起重要性以后，全过程人民民主的功能如何发挥、效用如何产生？进一步讲，它将以何种形式、何种机制与社会治理耦合，进而实现问题的解决？它将带来什么样的在地化经验和成果？这是一个向上关系到中国社会主义民主制度建构的战略议题，也是一个向下关系到民主与治理之间的关联机制问题。当前学术界对全过程人民民主与社会治理的研究多局限于宏观与中观角度，对两者间的深层逻辑联系与具体实现形式的挖掘有待深入，更多微观视角下的实证分析亟待补充，以拓展我们对两者互动关系的全面理解和把握。

历史文化街区不仅承载丰富历史记忆，也是现代社会治理的重要场域。在城市化进程加速的背景下，如何在保护历史文化底蕴的同时实现街区现代化发展成为关注焦点。2019年2月1日，习近平总书记春节前夕在北京看望慰问基层干部群众时指出，“要把老城区改造提升同保护历史遗迹、保存历史文脉统一起来，既要改善人居环境，又要保护历史文化底蕴，让历史文化和现代生活融为一体”。〔4〕这一指示深刻揭示出历史文化街区作为城市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独特价值，并为历史文化街区在社会治理中如何发挥历史作用、承担特殊责任提供了根本遵循。

已有研究指出，利益治理是制约历史文化街区保护与可持续发展的关键。应加强利益相关者间的沟通与合作，通过信息、权力、资源互换，提升利益关联，构建交流合作机制，增强NGO、行业协会等话语权，培育利益协调人角色，促进历史文化街区的保护与可持续发展。〔5〕此外，通过自上而下建立全生命周期行政与技术服务平台、自下而上打造主动参与的社区治理共同体、配套完善保护活化的政策与管理模式等方式，可有效建立多维度治理机制。〔6〕但上述观点多从“何以能”的角度关注在历史文化街区实现社会治理的具体途径和方法，并未揭示上述途径“为何能”在历史文化街区社会治理中发挥作用。

从成效来看，小院议事厅作为全过程人民民主的基层实践形式，不仅解决了历史文化街区社会治理中“何以能”的实际问题，还通过其核心优势回答了全过程人民民主“为何能”在实践中促进社会治理。基于此，以上问题可以进一步聚焦：全过程人民民主在历史文化街区社会治理中的具体作用机制包括哪些？其基层发生机制如何进行？本文聚焦于北京市“小院议事厅”这一实操案例，剖析其作为全过程人民民主具体形态的发生机制，探究全过程人民民主如何在实际操作中与社会治理发生耦合并促进社会治理的演化过程。

"二、文献回顾：全过程人民民主与基层社会治理耦合的发生机制

全过程人民民主将核心理念的“人民民主”与实现机制的“全过程”相统一，体现了人民当家作主的中国式民主实质，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价值、制度程序及实践机制的有机统一体，〔7〕为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提供了制度支撑。〔8〕中国的社会治理是以实现和维护群众权利为核心，发挥多元治理主体的作用，针对国家治理中的社会问题，完善社会福利，保障改善民生，化解社会矛盾，促进社会公平，推动社会有序和谐发展的过程。〔9〕它能够为实现中国式现代化提供坚强组织保障、奠定坚实群众基础、营造良好社会氛围。〔10〕从内涵和作用来看，中国的社会治理和全过程人民民主都坚持人民利益至上，共同推动中国式现代化，这为全过程人民民主和社会治理之间的良性互动提供了共同的基础。

基层社会治理构建了一个多元主体参与、协同共治的实践平台，为全过程人民民主的深化发展提供了具体的运行空间和实践场域。学界从全过程人民民主与社会治理的耦合性出发，对全过程人民民主与基层社会治理耦合的发生机制进行了探讨。在理论层面，研究者们思辨推演全过程人民民主“为何能”与基层社会治理耦合。全过程人民民主通过民主协商实现基层群众公共利益最大化，以民主管理优化基层公共服务，在民主监督下维护集体利益免受侵蚀。〔11〕它坚持基层党建引领民主决策、执行、监督等以达致结果，追求富有草根性、实践性与真实性的闭环式民主实践形态，促进基层治理主体意涵转变、权力运行方式优化与治理模式创新。〔12〕从上述思辨推论，全过程人民民主与基层社会治理的耦合机理体现在其系统性机制设计上，通过价值引领、联动协商、吸纳整合及环节贯通，实现了从民主协商到基层治理创新的系统性转化，确保公共利益最大化与治理模式优化。

在实践层面，研究者们多借助实证分析，探究全过程人民民主与基层社会治理耦合的具体运作过程。研究围绕人民代表大会〔13〕、人民政协〔14〕等国家机关，同时结合“红茶议事会”等民主载体，对全过程人民民主在基层社会治理中的实践进行深入考察与分析。“红茶议事会”的议程设置机制、民主协商的沟通机制、决策转化的整合机制、追踪评估的反馈机制等过程形塑机制则促进了社会治理共同体的主体激活、共识凝结、行动协同、意义建构。〔15〕北京市朝阳区麦子店街道N社区通过“调查问需、协商问计、执行问效、监督问责”等形式，汇聚社区居民、社会组织、企事业单位、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等多方合力，形成了议事平台体系化、议事主体多元化、议事主题精准化、议事规程制度化、共治机制灵活化的“五化”格局。〔16〕全过程人民民主与基层社会治理的耦合实践在构建制度化议事平台基础上，通过多元主体参与、机制创新及协同治理，强化共识凝聚和行动协同，实现民主实践与社会治理的深度融合。

综上，全过程人民民主与基层社会治理之间存在耦合性，全过程人民民主能够对基层社会治理产生显著的促进作用。但全过程人民民主与基层社会治理之间的关系远非简单的单向促进所能概括，实际上，二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复杂而多维的互动机制。目前的研究多从全过程人民民主对社会治理的单项促进作用进行叙述，忽视了基层社会治理新诉求对全过程人民民主的影响。此外，学者们在探讨全过程人民民主促进基层社会治理的实然性机制时，对案例的剖析往往忽略了“发现问题—剖析症结—实施对策—效果评估与反馈”这一流程机制的地域化特征，未能充分顾及案例固有的独特性与差异性，易致案例分析陷入模式化、同质化的窠臼之中。以至有学者指出新颖多样的民主实践形式并未改变基层“咨询式协商”这一传统，“精英协商”“命题式协商”和“议而不决的协商”模式仍未被改变，基层民主反而日趋内卷化，对推动社会治理效度有限。〔17〕对此，本文以北京东城小院议事厅为例，在历史文化街区这一特殊地域的前提下，尝试探究全过程人民民主和基层社会治理之间的耦合过程，对全过程人民民主如何能及为何能促进基层社会治理展开分析。

"三、分析框架与案例呈现

本文在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指导下，综合借鉴伊斯顿政治系统理论、系统管理理论等多个理论的要素，尝试对北京市东城区前门街道草厂社区小院议事厅在促进社会治理中的作用展开系统分析。观察发现，全过程人民民主以一种治理方式的样态嵌入基层社会，带动街区治理各主体在兼顾传承历史风貌与促进民生之中发挥了有效功能，基层社会治理也在这一过程中推动了全过程人民民主基层样态的改进完善，使之与基层社会场景更加契合。

（一）案例基本过程梳理

北京市东城区前门街道草厂社区是北京老城25片历史文化保护区之一，兼具城市社区固有的生活本位属性和独特的历史文化街区特性，是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交织的典范。草厂社区辖区面积0.32平方公里，有25条街巷胡同、616个平房院落，实际居住960多户，约2500人。2012年，草厂社区居民经常在老树下闲聊，互帮互助，为社区发展建言献策，被称为“胡同里的120”。社区党委及时引导，正式成立小院议事厅。2013年，小院议事厅在社区党委引导下，从胡同层面发展到全社区，由社区党委委员、党员居民代表、居民小组长、社区工作者17位成员组成，共同谋划商议。2014年至2015年是小院议事厅从草根到规范的探索阶段，尽管居民有自治议事的积极性，但协商议事规则和组织制度还不成熟。2016年，在街道社会组织协同发展中心的支持下，小院议事厅在协商的主体、内容、形式、成果及保障措施上进一步发展，规范化和制度化水平提升。在2016年、2017年街区治理改造过程中，小院议事厅成员发挥了重要作用。2018年，在街道办的多方协调下，小院议事厅有了固定场所。社区党委当年提出的民事民提、民事民议、民事民决、民事民办、民事民评的“五民”群众工作法，被评为全国协商议事工作的“百强”之一，成为党建引领基层治理的有力支撑。2019年春节前夕，习近平总书记在小院议事厅考察时指出，“设立小院议事厅，‘居民的事居民议，居民的事居民定’，有利于增强社区居民的归属感和主人翁意识，提高社区治理和服务的精准化、精细化水平”。 〔18〕草厂社区党委始终牢记总书记嘱托，坚持党建引领，深耕小院议事厅品牌，逐步形成多元参与、协商共治的议事模式。小院议事厅定期开展议事活动，对社区内的大小事务和关系居民切身利益的问题进行协商。社区党委建立了一个四级社情民意反馈网，通过小院议事厅成员，从社区到每一户人家，及时收集居民反映的各种问题。小院议事厅对民生问题的精准化关注和智慧化提升，为居民提供了一个广泛听取每个居民意见和建议的渠道，让每个老街坊都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意愿，使党委政府在推进一些让居民得实惠、增便利的举措当中能够全方位掌握居民的意愿和诉求，解决了联系群众、服务群众“最后一公里”的问题。

（二）分析框架

马克思主义系统观强调系统的动态性和非加和性原则，要求把握并遵循事物之间普遍联系的客观规律，着眼于系统的动态性，对事物发展环境进行系统分析和整体把握。在具体层面，戴维·伊斯顿政治系统理论将政治系统看作是一个不断输入、转换、输出、反馈和调整的动态过程〔19〕，成为理解政治生活的一个重要工具。以东城区草厂社区的小院议事厅为例，全过程人民民主与基层社会治理的耦合过程也可以用类似环节来分析解构，并从中探寻要素环节互相之间的关系。

在输入阶段，草厂社区通过民事民提确保居民需求能够及时上传至议事平台。起初，草厂社区居民经常在老树下闲聊，互帮互助，为社区发展建言献策，形成“胡同里的120”现象。社区党委及时加强引导，建立起四级民情反馈网，成立小院议事厅，这是对输入的转换，将居民的需求转化为具体的社区治理措施。在转换阶段，小院议事厅作为转换枢纽，将居民需求转化为具体的治理议题。“协商民主是实践全过程人民民主的重要形式。” 〔20〕小院议事厅坚持以问题为导向，在社区党委与议事厅成员共同梳理议题中，通过民事民议、民事民决的协商机制，每月开展议事活动，以恳谈会等形式邀请利益相关方参与讨论，达成共识并制定解决方案，形成决策输出。决策输出后，草厂社区践行民事民办的工作方法，采取居民自治、购买服务和“街道吹哨、部门报到”等形式，推动多元力量共同参与，为居民办实事，将治理方案转化为实际效果。反馈与调整是系统保持动态平衡的关键环节。在反馈和调整阶段，小院议事厅践行民事民评的工作方法，通过居民自评和相关方评估等具体工作方式，对社区工作成效进行评价，并纳入社区工作的年度述职考核中。根据反馈结果，为治理策略的持续优化提供了重要依据。这一系列的环节简化抽象出全过程人民民主与草厂社区治理耦合互动的底层逻辑，展示了系统理论在全过程人民民主与社会治理相互关系中的综合应用，显示出这一案例能够被进一步推广和复制的可能性。

（三） 小院议事与历史文化街区治理耦合的发生机制

全过程人民民主与基层社会治理的耦合，在草厂社区正体现为小院议事与历史文化街区治理耦合互动的发生。小院议事与街区治理互相催生带动，通过议题萌生、主体参与、载体创新、治理落地、反馈调整，展现出全过程人民民主与基层社会治理耦合的底层逻辑和现实价值。

1.议题产生：社会治理新诉求点燃民主需求

一方面，社会治理产生的民意诉求让民主实践的发生成为可能。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民众对现代化生活品质的要求日益提高。社区作为城市的基本构成单元，“生活治理本位是社区治理的本质特征” 〔21〕，其治理要着眼于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北京老城25片历史文化保护区之一，草厂社区还肩负传承与弘扬北京传统文化的重任。《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明确老城不能再拆，通过腾退、恢复性修建，做到应保尽保。①2021年1月新修订的《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条例》规定要将维护历史文化遗产的真实性、历史风貌的完整性、社会生活的延续性与城市功能的多样性相结合。于是，如何将北京老城区人民生活和古城保护统一起来就成为草厂社区等历史文化街区治理的一项重点和难点，需采取审慎而周全的态度，既要保护古城的历史风貌和文化遗产，维护其真实性和完整性；又要满足居民日常生活的需要，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和幸福感。就草厂社区内部环境的演进而言，随着经济社会发展的不断深入以及民主法治建设步伐的加快，草厂社区居民对于参与社区治理的主体意识显著增强，他们不再仅仅满足于作为被管理者，而是更加积极地寻求参与到社区事务的决策与执行中来。居民们在日常事务中不断积累经验，其实践能力也随之获得了实质性提升。

另一方面，民主实践的发生，让问题导向的针对性社会治理得以开启。草厂社区小院议事厅作为一种新兴的全过程人民民主基层实践形式，在上述背景下应运而生。它起源于社区居民在日常茶余饭后自发性的聚集活动，通过共同探讨和解决社区公共事务，逐渐发展成为一种有组织的民主实践。草厂社区精心构建的四级社区民情民意反馈网，以其清晰的层级划分和明确的责任主体，确保了民意收集的全面性、及时性和有效性。从党委书记到普通党员，每一层级都承担着特定的职责，共同织就了一张紧密连接居民与社区治理的网络。这种网络不仅促进了信息的快速流通，还增强了居民的归属感和参与感，为“民事民提”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在小院议事厅中，各方代表得以平等参与，共同协商历史文化街区社会治理的复杂议题，确保民众利益得到充分考量，有效减少了潜在的矛盾与冲突。通过民主协商的过程，各参与方能够在充分沟通的基础上形成共识，进而制定出既科学合理又符合各方利益的社会治理方案，有助于降低实施阻力与困难。

2.主体参与：多元治理力量推动民主全过程运转

上级党委与政府的支持与背书，相关法律法规政策的明确指导，以及社区居民对社区的认同感，共同构成了推动小院议事厅工作顺利开展不可或缺的积极因素，为小院议事厅协商全过程运转提供重要支撑和保障。一方面，特定的制度性支持是全过程人民民主运转的重要推动力。以草厂社区所实施的“一肩挑”制度②为例，即社区书记与居委会主任由同一人担任，在推动协商全过程运转方面展现出了显著的优势，弥补了如何处理“两委”关系的制度不足，具有强化党组织领导权威、促进自治有效实现、确保基层发展战略落实的制度优势。〔22〕在弥补“两委”关系的制度不足方面，社区书记、主任“一肩挑”制度通过角色整合减少了潜在冲突和协调成本，使治理结构更精简高效；在强化党组织领导权威方面，“一肩挑”制度减少了领导层摩擦和决策冗余，使党组织能更高效制定和执行政策，确保了党的方针政策在基层的迅速有效贯彻，推动了民主集中制在基层的实践；在促进自治有效实现方面，“一肩挑”制度有助于促进社区自治，减少了决策协调成本，提高了效率，使社区能更灵活应对居民需求，高效解决治理困难，提升了居民自治积极性和效果，畅通了民主参与和监督渠道；在确保基层发展措施落实方面，“一肩挑”制度减少了执行不力或偏离目标情况，使发展措施更精准对接上级政策，贴合社区实际，提高了可行性和实效性。

另一方面，草厂社区居民的社区认同感作为一种弥散支持，构成了一个友好态度或善意的蓄水池，帮助草厂社区居民承认或容忍那些他们反对的或认为会损害其需求的输出，〔23〕从而促进了社区的和谐与稳定，同步夯实了协商全过程运转的社会基础。在草厂社区居民的日常互动与共同生活中，随着他们参与社区治理的频率增加，居民对社区的认同感得到了增强。这种认同感的深化不仅体现在他们对社区现实生活的积极态度上，还显著表现在对社区历史记忆的铭记与珍视之中。习近平总书记在走访草厂社区时指出；“老北京的一个显著特色就是胡同，要注意保留胡同特色，让城市留住记忆，让人们记住乡愁。”〔24〕在实地调研小院议事厅时，我们注意到一个细节，小院议事厅的背景墙放置了社区居民的许多旧物。老物件，作为历史的具象载体与象征符号，在承载着民意汇聚功能的小院议事厅内，由居民们收集并集中展示，有助于激发居民对胡同往昔生活的集体记忆，从而强化他们对胡同及所在社区的文化认同与情感归属。这一过程体现了历史与现实的交融，促进了社区内部凝聚力的深化与提升，也为全过程人民民主运转提供了文化底蕴和精神支撑。

3. 载体创新：民主协商铸造人民议事新机制

小院议事厅作为草厂社区治理创新的核心载体，其议事过程形成了居民诉求从识别到处理，再到转化为实际行动的系统化和结构化，是社区治理现代化理念的具体践行和实现的过程。这一过程以遵循协商民主基本原则的方式，开展了精细化管理和制度化建设，构建了一个包容性强、参与度高的居民参与平台。草厂社区认识到，社区治理的成效与居民的幸福感和满意度紧密相连，因此，积极构建了一套高效运转的“民事民议、民事民决”的民主议事机制。该机制强调问题导向，针对居民反映强烈的环境整治、公共设施建设、邻里纠纷等急难愁盼问题，迅速组织专题议事活动。通过定期化、规范化的议事流程，确保每项议题得到充分的讨论和关注。在议事过程中，小院议事厅充分利用恳谈会等形式，广泛吸纳直接受影响的居民代表、社区内的专家学者、社会组织、志愿者等多方力量参与，丰富了议事内容的广度和深度，促进了不同利益主体之间的理解和沟通，为形成共识奠定了坚实基础。尤为重要的是，小院议事厅鼓励开放、包容的讨论氛围，允许并尊重不同意见的表达与碰撞，这种机制设计不仅激发了居民的参与热情和创造力，也促进了社区内部信息的自由流通和思想交融。最终形成的行动方案力求兼顾各方利益，具有较强的可操作性和可持续性。

回应现代城市生活的变化，基层社会治理需要更加细致入微地考虑居民的实际需求。以新建电动车棚议题为例，居民多次提出对增设停车设施的呼吁。面对草厂社区胡同狭窄、选址难的实际情况，小院议事厅成员通过开展广泛调研和讨论，初勘多处选址，运用了民主参与和协商的方式。在选址过程中，小院议事厅的议题讨论不仅考虑了胡同的宽度限制，还兼顾了胡同风貌的保护和私人住宅权益的调整，发挥出民主治理在平衡各方利益、寻求最佳解决方案方面的优势。在议题讨论基础上，广泛宣传公共车棚的益处，并综合考虑各种因素，最终选定六条胡同宽敞处作为示范点，民主协商在整个决策过程落到实处，社会治理的公共利益最大化原则得到保证。

4. 治理落地：全过程人民民主载体深化社会治理新路径

草厂社区在“民事民议、民事民决”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化了小院议事厅的效能，实施了“民事民办——晒事”的后续行动机制。这一过程不仅是对议事结果的积极落实，更是居民自治与社区治理深度融合的体现。社会治理需要消弭多元行动者间的张力，破解“集体行动的困境”。〔25〕在“民事民办”阶段，草厂社区采取了居民自治、委托购买以及“街道吹哨、部门报到”三种互补互促的实施模式。居民自治是发展全过程人民民主的基础性工程〔26〕，强调了居民作为社区主体的直接参与和决策执行，通过自发组织、自我管理，将议事成果转化为实际行动。委托购买则在居民自治基础上，针对专业性强或资源需求大的项目，由社区通过公开招标、合同管理等方式，委托专业机构或企业提供服务，确保项目质量与效率，是一种相对更加高效利用外部资源的策略。“街道吹哨、部门报到”机制则有效打破了行政壁垒，实现了街道与职能部门的快速联动，针对复杂难题或跨领域事务，迅速集结力量，共同解决。整个“民事民办——晒事”过程中，居民、社区居委会、街道职能科室及相关单位形成了紧密的协作网络。各方共同参与、共同谋划，不仅确保了项目实施的顺利进行，也促进了信息透明与公开。通过“晒事”环节，项目进展、资金使用、成效评估等关键信息得以向居民公开，接受社会监督，进一步增强了居民对社区治理的信任感和满意度。

小院议事厅通过全过程人民民主的方式，围绕社区居民的美好生活目标，有效解决了大量历史传统保护与城市现代生活的具体矛盾问题。以草厂社区公共厕所改造为例，以往最被诟病的胡同厕所最终得以华丽升级。在居住面积相对人口密度较为有限的历史文化街区，公厕的整洁卫生事关广大胡同居民的切身生活体验，也直接影响胡同整体环境。如何改造公厕又不破坏历史文化一直成为大量历史文化街区的治理难题。草厂社区在改造初期充分听取了居民增加残疾人专用厕位、改善通风条件等建议。社区通过公开招标等方式，将改造工作委托给专业的第三方机构进行。改造过程中，实施了污水分流、安装了新风系统，有效解决了胡同厕所的异味问题。此外，最新的石墨烯材料也被应用于公厕中，可在冬天发挥导热、供暖的作用；部分公厕还额外配备了空调，厕所外的空调室外机全部落地，再统一罩起来、盖上台板，台板颜色、风格都与院墙融为一体，在提升用户使用体验的同时，以最大程度保护胡同墙体安全和维护胡同风貌。在施工过程中，街道作为基层政府代表，积极协调各部门资源，为公厕改造项目提供必要的支持和保障。当遇到问题时，街道会及时“吹哨”，召集相关部门进行协商和解决，确保了改造工作的顺利进行。在多方协同努力之下，厕所项目不仅改善了居民的生活质量，还提升了社区的整体形象。

5.反馈调整：民主评价确保社会治理长效

反馈调整让全过程人民民主的基层运行机制更加完整，也确保了基层社会治理的精准和长效。对城市社区组织民主治理的绩效评估，是提升社区治理效能的重要要求。“民事民评”作为草厂社区治理体系中的关键一环，不仅是对小院议事厅效能的反馈与检验，更是推动社区治理持续改进与优化、践行全过程人民民主理念的重要机制。草厂社区通过居民自评与相关方打分的方式，开展效果评价工作，积极推进“双述双评”机制，由居民及利益相关方共同组成评估小组，通过实地查看、问卷调查、座谈会等多种形式对社区工作的成效进行全面审议。年底时，社区还会对工作业绩进行总体评价，并将此纳入年度述职考核之中，以确保社区工作能够紧贴居民需求，为他们解决身边的实际问题，提供温暖人心的服务，并努力使每一项工作都让居民感到满意。这一评价机制紧扣居民自治的核心，展现了社区治理的参与度、透明度和开放性，不仅确保了评价的公正性和全面性，还以居民满意度为导向，激励社区工作人员更加关注并解决居民身边的实际问题。此外，草厂社区还注重将“民事民评”的结果作为治理决策的重要依据，通过深入分析评估数据，识别治理中的亮点与不足，及时调整优化治理策略，确保治理工作始终沿着满足居民需求、提升居民福祉的方向前进，这种做法不仅增强了社区治理的科学性和有效性，也为全过程人民民主在基层的深入贯彻实践提供了有力支撑。

在草厂社区小院议事厅的“民事民评”阶段，“平坎记”是一则典型案例，展现了全过程人民民主在反馈与评估阶段对社会治理的影响。草厂社区作为北京特有的南北向胡同和东西向四合院区，在其三条与横胡同的交汇处原有一个由水泥及砂石材料构筑的简易斜坡，用于为居民提供推车通行便利。2021年草厂社区响应居民诉求，将小斜坡改建成宽敞平缓、便于出行的坡道。起初在旧坡重建之后，大部分居民非常认可，交口称赞。但仅仅过了两天，就有一户居民向社区表达了强烈不满，并先后6次拨打12345市民热线进行投诉。该居民认为新建坡道的位置紧邻其院门，自从坡道修建后，穿行横胡同的电动车、自行车速度比原来更快，增加了不少风险，坚决要求马上拆除坡道。达成共识后出现的新问题，在一些基层议事中往往成为衍生性难题，甚至容易牵出相关历史遗留问题。由于草厂社区小院议事厅设置了“民事民评”，新问题得以在居民反馈后也进入小院议事流程环，社区迅速重启协商，通过社区工作者、议事厅成员和管片主任逐户走访动员，最终推动居住在三条的居民达成一致意见，实现“坡道南移”。二次改造后的坡道兼顾安全性与便捷性，彰显了社区治理的民主效能。在后期的效果评估环节，居民们对社区党委和“小院议事厅”的高效与贴心工作表示赞赏，“平坎记”迎来皆大欢喜的结局。

"四、总结与讨论：让全过程人民民主得以发生的基层操作机制

本文以北京市东城区前门街道草厂社区的小院议事厅为研究对象，运用系统分析框架，深入探讨了全过程人民民主与基层社会治理耦合的发生机制，即全过程人民民主如何在历史文化街区的特殊环境中促进基层社会治理，基层社会治理又如何同步推动全过程人民民主基层机制的产生与发展。研究发现，小院议事厅作为全过程人民民主在基层的一种创新探索，在保护胡同风貌的前提下，有效推动了基层社会治理的现代化进程。其一，小院议事厅的实践展现出全过程人民民主在促进社会治理中的重要作用。在历史文化街区这一特殊环境中，小院议事厅巧妙地平衡了居民生活需求与古城保护之间的矛盾，通过“民事民提、民事民议、民事民决、民事民办、民事民评”的“五民”工作法，构建了一个包容性强、参与度高的居民参与平台，让居民生活品质提升与历史文化保护之间的冲突在制度化的集思广益中得到化解，不仅提高了社区治理的精准化和精细化水平，也同步增强了居民的归属感和主人翁意识，为解决历史文化街区的复杂治理问题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其二，小院议事厅的实践展示了基层党组织在引导和推动基层民主中的关键作用。“一肩挑”、走访、点聊等制度化举措，增强了基层党组织引领居民自治的能力和效果，确保了决策的可行性与精准度，还增强了社区治理的凝聚力和执行力，为党建引领基层民主提供了实践范例。其三，小院议事厅的运作机制充分体现了协商民主的精神。通过建立四级社情民意反馈网，小院议事厅得以有效收集和整合了居民的多元诉求，为科学决策提供了民意基础。通过恳谈会、访谈、座谈、点聊等多元化议事形式，促进了不同利益主体间的沟通与理解，推动形成了更加广泛的社会治理共识。其四，小院议事厅的实践也凸显了历史文化传承在社区治理中的角色功能。草厂社区通过在议事厅中展示老物件、开展本地历史文化活动等方式，增强了居民对胡同文化的认同感，也提升了居民参与社区事务的积极性和使命感。这启示我们，历史文化本身就是基层社会治理的一项重要治理元素，重视历史文化传承发扬的基层全过程人民民主，能够为基层社会治理注入广泛的在地归属感和文化软实力，在价值认同层面助推民主过程的有序性和治理效能。

小院议事厅的“五民”工作法取得了显著成效，但也存在继续完善的空间。其中，关于议事和理事的界定需要进一步明确。在小院议事厅的实践中，“民事民议”（议事）和“民事民决”（理事）两个环节的界限有时显得模糊。理论上，“议事”应侧重于问题的讨论和分析，“理事”则更多涉及具体决策的制定。然而，在实际操作中，这两个过程往往交织在一起，难以明确区分且没有明确的转换节点。这种模糊性可能导致决策过程缺乏系统性和规范性，影响决策的科学性和有效性。因此，规范小院议事厅的流程十分必要。首先，要清晰界定议事与理事活动的具体范畴与操作流程。在议事阶段，应确保问题得到全方位剖析，各方立场与见解得到充分阐述，并鼓励参与者交换意见、换位思考，对潜在解决方案展开广泛而深入的探讨。在理事阶段，须聚焦于方案的细致筛选、科学评估以及最终决策框架的严谨构建。其次，为强化两个阶段间的逻辑连贯性，建议设立明确的过渡阶段，包括对议事成果的精炼总结、备选决策方案的初步整合等，以促进信息的有效传递与转化，提高理事阶段的效率。再次，为提升决策过程的专业性与系统性，可引入诸如SWOT分析、决策树等先进的决策辅助工具与方法，以科学量化决策因素，增强决策依据的客观性与准确性。最后，应重视对小院议事厅参与成员能力培养与素质提升，通过系统教育培训，深化其对议事与理事流程的理解，不断提升其在各阶段中的有效参与能力。

全过程人民民主促进社会治理的道路任重道远，需要久久为功。正如小院议事厅工作人员工作笔记本扉页上写的那样：“伟大的工作，并不是用力量而是用耐心去完成的。”一方面，基层民主的深化和社会治理的优化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并不能一蹴而就，需要通过日复一日的实践、总结和改进来逐步完善。另一方面，全过程人民民主和社会治理工作的耦合发生与互动成效往往不是通过强制或压力产生的，而是相关工作人员日复一日辛劳工作的结果。因此，相关工作人员需要具备高度的责任心、同理心和专业素养，能够耐心倾听群众声音，理解其诉求。此外，社会环境日新月异，加之多元化的利益诉求，要不断创新工作方法，培养专业人才，以适应时代的变化。展望未来，全过程人民民主和社会治理耦合互动的成效不应仅仅以短期的、显性的指标来衡量，更应对居民参与意识的提升、社会凝聚力的增强、治理能力的提高等长期的、潜在的影响给予更多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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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凤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