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的冬季,我和外婆常对坐在火桶两旁,只为了等着火钵里“埋伏”的各种煨食。
煨,一种烹饪方法,即用余烬热灰焖熟食物。外婆会在灶膛里煨汤煨粥,还会在火钵里煨芋艿、土豆、洋姜、红薯、鸡蛋,远远就能闻见香气,摸着温暖,吃着软糯。只是煨熟的时间缓慢,要经得住漫长的等待。
煨的过程,就好比“煨”字的字形演变。最早的象形文字,是一人立于一座山形状的火旁,表示对火存有敬畏之心;篆书时期,“煨”的火与畏两字间隔分明;到了隶书,字形开始变得圆润;再观楷书,就显得工整、规范了。
一字不识的外婆,不擅用口头教条之法,为了让我规矩地坐在火桶边取暖,她便想出了煨些小吃的方法。在湘北民间,至今还有少许农家保留着那种传统的老式火桶火钵。一个方正的空底木箱子,四周用木板钉得密不透风,顶盖镶嵌了一扇横竖对称的镂空栏木。旧时,渔村里讲究的人家嫁女儿时,嫁妆里总少不了一个架面上红漆锃亮的火桶。在火桶中间底部置一圆瓦缸粗瓷火钵,全家人围坐一团,腿脚伸到火桶盖上,一床火棉被罩起,聊家常、论世事,其乐融融。
年幼的我很顽皮,习惯趴伏在火桶被面上等待外婆的煨食。外婆在我不断的催促下,时不时拿火钳试探煨食的生熟,轻轻拍打其表皮,硬则生、软则熟。唯有煨鸡蛋熟时,会发出如爆竹炸裂的声响。
我不喜欢总呆在火桶边,闻火钵里散发的那股呛眼鼻的烟熏味。水乡没有山林,木炭和煤炭都很稀缺,少烟的木炭火通常会留在家中年迈长者的手携式竹篾烘笼内。外婆的火钵里是烧完早饭后灶膛内滞留的火星灰沫,火钵底撒一层厚厚的秕谷壳,铲几铲没有燃尽的枯棉杆火屎铺上,再压些稻草灰掩盖袅娜升腾的熏烟。隔些时辰,沿火钵内壁翻动火灰,也能驱逐一天的寒冷。
趁外婆倒饬火钵的清早,我蹑脚走到冰滑的禾场,取出鸡鸭食盆面的冰块,像宋人杨万里在《稚子弄冰》里写的那样:“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钲”,但还未将稻草穿进那块“玉盘”,手已冷得发抖,玉盘也“忽作玻璃碎地声”。我索性跟着渔村的一群小伙伴,躲到外婆的茅草屋后。低矮的屋檐下,垂挂着一根根酱褐色的晶莹剔透的冰棱,我们将它们想象成夏天的“红糖冰棒”,见四周没有大人,偷偷捡起冰棱吮吸。虽然丝毫没有糖的甜与酱油的咸,只有冰棒的冰冷,但我们也乐此不疲。一个个双手冻得发红,吃得嘴巴发紫、鼻涕吊吊时,几家大人突然举着扫帚出来追打,小伙伴们似鸡鸭受惊扑翅散开,我却恋恋不舍地望着散落的碎冰凌,站在原地不动。外婆从不打我,只是一遍遍将我的名字从“小祖宗”改唤到“小满崽”,眼看着也不管用,她就说“煨食快熟了”,我才肯乖乖回屋坐到火桶旁呆一阵子。
此时吃煨食,犹如雪中送炭,滚烫的食物在冻僵的左右手上交转热度,手很快就暖和了。撕去煨食的外皮,咬上一口,芋艿、土豆的粉糯,洋姜、红薯的甜软,一齐入胃暖心。各种煨食中,我最爱吃煨鸡蛋,淡淡的煨焦香气扑鼻,蛋白有素豆腐的嫩滑,蛋黄有荤蟹黄的流沙,蛋壳上还印着报纸上的蓝黑文字。
大抵是因为外婆从不打我,于是我便有恃无恐,经常迎风赴雪往外乱跑,导致年年冬天耳朵和脚跟都生冻疮。外婆只得一次次脱掉我的湿鞋,将我禁锢在火桶上,煨食的同时也煨疗药。煨好的白萝卜与生姜就热切片,轻敷于我红肿的耳朵和脚跟上,灼痛化作骚痒,没几日就又恢复细皮嫩肉了。
外婆去世后,我再也吃不到她做的温润、细腻的煨食了,但她的模样却依然清晰如昨。外婆话语极少,表情平和,从容自若,那双干瘦的手不仅能穿针引线纳鞋底、淘米浆汤泡棉布定型鞋面,还能浸湿废报纸包鸡蛋煨进火钵。
我多想再次回到小时候,穿着刚好合脚的新鞋试步闲走,一心只等煨鸡蛋炸响,然后捧着熟热的蛋开始奔跑,跑进渔村空旷的雪野,跑进故乡寒冷却又温暖无比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