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张之洞、端方以鄂督、鄂抚身份共事近三年间的人际关系,是清末新政时期同城总督、巡抚关系的一个缩影。张之洞素来赏识端方并举荐其抚鄂,两人共事初期关系尚称融洽。但好景不长,端方因不满张之洞大权独揽而生怨,屡屡私函军机大臣荣禄揭批张之洞鄂政不是。张之洞调署南洋后仍不忘鄂事,托付梁鼎芬汇报鄂局形势,以“正任湖广总督”身份遥制鄂政。兼署督篆的端方不乏向张之洞请示汇报的一面,但更有自行其政以及秉持“节啬为先”理念欲图改变张氏“务宏大”改革布局的一面,加之谋求真除鄂督,引发后者持续厌恶与抵制。张之洞、端方交恶根源在于总督、巡抚权力划分问题,政治性格差异也起到推波助澜作用。揆其影响,不仅对湖北新政事业制造障碍,也扰乱了湖北官场秩序与稳定,为理解新政时期清政府裁撤督抚同城之抚职的重大决策做了注脚。
[关键词]张之洞;端方;督抚同城;湖北新政;清末
[中图分类号]K2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5830214(2025)02004412
总督和巡抚体制是清代重要政治制度,分同城和不同城两种形式清代督抚同城省份有四,分别为福建、湖北、广东、云南。在福建,1885年台湾建行省而改福建巡抚为台湾巡抚,督抚同城问题相应解决。。清末时期,时论对主导省域政务的总督、巡抚寄予厚望,强调“全局之安危视乎封疆大吏之得人”《臆评》,《新闻报》,1906年3月3日,第1张。。总督、巡抚得人诚然重要,但两者协作配合更是省域治理取得成效的关键前提,晚清著名洋务派代表人物薛福成所言“督抚无龃龉,政权无纷挠”⑥ 薛福成:《叙督抚同城之损》(1890年),马忠文、任青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薛福成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31页。即此之谓也。在制度设计层面,总督、巡抚职掌难区分论者言,不仅《清史稿》对总督、巡抚职责解释笼统,清代也没有一种典章文书能把两者职责表述清楚(参见王跃生:《清代督抚体制特征探析》,《社会科学辑刊》1993年第4期,第78页)。另有论者认为,总督职掌主要在军事,军权高于巡抚(参见傅宗懋:《清代督抚制度》,台北:政治大学政治研究丛刊第四种,1963年,第99页;杜家骥:《清代督、抚职掌之区别问题考察》,《史学集刊》2009年第6期,第50页)。,已然导致制度约束力大打折扣,双方因此易生矛盾分歧。当督抚同处一城时,博弈与纠缠更是常事,此尤为晚清士人所针砭。郭嵩焘离任粤抚时疏陈与总督同城之巡抚“军政既不得与闻,民事又须受成总督”,“一则虚列其衔,一则两操其柄”《请酌量变通督抚同城一条疏》(同治五年),杨坚校补:《郭嵩焘奏稿》,长沙:岳麓书社1983年版,第332页。。薛福成也说:“一城之中,主大政者二人,志不齐,权不一,其势不得不出于争。”⑥
关于清代总督、巡抚关系,学术界取得了一些令人瞩目的个案研究成果目前学界对康熙朝两江总督噶礼与江苏巡抚张伯行互参案、咸丰朝同城之湖广总督官文与湖北巡抚胡林翼关系讨论较多,代表成果如范金民、孔潮丽:《噶礼张伯行互参案述论》,《历史档案》1996年第4期,第84~92页;王国平:《论胡林翼与官文的关系及其影响》,《苏州大学学报》1987年第4期,第114~119页。,但对清末新政时期同城总督、巡抚关系的研究则尚付阙如,而清政府正是在这一时期最终做出裁撤督抚同城之抚职的重大决策。清末新政时期张之洞、端方以鄂督、鄂抚身份在武昌同城共事近三年1901年7月端方接篆鄂抚,与鄂督张之洞产生仕途交集,至1904年5月上谕调署苏抚止。期间张之洞曾署理江督并赴京厘定学务,鄂督一席由端方兼署,但张氏仍以“正任湖广总督”身份遥制鄂事,可谓与端方“同城”的另一种模式。,形成比较有典型意义的同城总督、巡抚关系。数十年来,学术界对张之洞、端方个体事功已有相当细致的研究,然两者宦游湖北时期的人际关系还未真正进入研究视野有论者笼统指出,张、端湖北共事期间“在施政问题上未曾发生过严重龃龉”,他们“共同推进了湖北的现代化进程”(参见张海林:《端方与清末新政》,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6页)。笔者曾考察端方在张之洞离鄂后开办女学而张氏归鄂后立行裁撤的史实(参见元青、潘崇:《端方与清末女子教育》,《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第42~47页)。,这不仅制约了人物形象的多元立体呈现,也极大遮蔽了清末湖北新政的某些重要侧面。本文通过解读荣禄、张之洞档案中国历史研究院图书档案馆收藏的荣禄档案与张之洞档案,分别保存端方向荣禄汇报湖北形势与自身处境的函札、张之洞与端方等人往来电文,为认识张、端关系提供了重要材料,目前学界尚无充分利用。两种档案皆已影印出版(参见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2辑,郑州:大象出版社2011、2014年版)。另,荣禄档案中有六封端方来函收入杜春和、耿来金、张秀清编《荣禄存札》(济南:齐鲁书社1986年版),但某些关键信函未录,笔者使用时径引影印版。,并综合文集、日记、年谱等多种类文献,揭示张之洞、端方宦游湖北时期的关系演变、诱因及其影响,为认识清末新政时期同城体制下的总督、巡抚关系提供一项个案研究,并借此观察王朝末期省域政情状况。
一 端方抚鄂及其与张之洞的初期关系
张之洞、端方有同乡之谊,但非同一代人。张之洞生于1837年,籍贯直隶南皮,以“南皮尚书”名世。端方生于1861年,隶满洲正白旗,世居直隶丰润,因丰润古称“浭阳”,时人遂惯称端方为“浭阳尚书”。张之洞、端方何时结识难以考证,而金石同好或为重要媒介。许同莘记,早在1870年,张之洞在京与潘祖荫、王懿荣、吴大澂、陈宝琛诸人“订交”,数年做金石札文数十通许同莘:《张文襄公年谱》,北京图书馆编:《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73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664页。。端方为晚清旗人中的佼佼者,好学上进,尤以收藏闻名京师。翁同龢对青年端方赞赏有加,日记中曾写下“勤学可嘉”“读书多,与名流往还甚稔”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4册,1884年6月15日、7月30日,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836、1849页。的文字。张之洞、端方皆善书法,前者以苏体字名扬天下,后者宗法二王亦有可观。在时人笔下,两人同被视为晚清“相尚以学问”群体的代表人物朱德裳:《三十年闻见录》,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55页。。
1882年端方中式顺天乡试,后曾任职工部。与满洲子弟酒食征逐不同,端方“独以博闻强记、踔厉风发冠其曹列”徐珂编撰:《清稗类钞》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124页。。戊戌时期,端方督理农工商总局,锐意振兴农工。戊戌变法失败后,端方外放陕西,陈臬开藩。义和团运动期间,护理陕抚端方参与东南互保,严禁义和团在陕活动,与张之洞有了实质性合作。1900年10月,张之洞向军机大臣也是其姊丈鹿传霖举荐端方,称其忠爱恳挚、通达时势、才敏文优,“中外满员无出其右”《致西安鹿尚书》(光绪二十六年九月初三日巳刻发),苑书义、孙华峰、李秉新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365页。。1901年4月5日上谕蒙古旗人锡良补授鄂抚,至5月3日忽改端方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7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3、58页。。《申报》披露,各国驻汉口领事“疑其(锡良)素性固执”,照会张之洞另简他人《曲循所请》,《申报》,1901年5月6日,第2版。。此时张之洞与鄂抚于荫霖交恶,后者疾视外人且对东南互保不以为然,张氏“恐酿祸”,密电行在保举端方抚鄂高友唐:《高高轩随笔》,转引自刘禺生著、钱实甫整理:《世载堂杂忆》,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56页。。张之洞借外力干预鄂抚人选之机,举荐同为改革派,有同乡之谊、金石同好,且有过合作的端方为鄂抚,既可最大程度避免督抚龃龉情事,亦可应付外人要求,可谓一举两得。
1901年7月24日,兼署抚篆的鄂督张之洞将鄂抚关防移交端方《奏疏汇录》,《申报》,1901年10月25日,第14版。,两人开启同城共事模式。张之洞、端方同为清末改革派代表人物时论曾列举声望最著之四总督:一为“资格最深,办事勇往”的张之洞;二为“知兵达变”的袁世凯;三为“有血气有急才”的岑春煊;四为“阅历有得,举措甚大”的端方(参见《臆评》,《新闻报》,1906年3月3日,第1张)。,这决定他们能够在一定范围内形成合作。仅举两个例证:一是两人协商于1901年11月1日开办公务总汇局,要求合城文武官员每逢三、八日到局与他们当面办理公事。时论盛赞此举不仅可提高行政效率,便于主官了解属员才干,也可避免门丁营私舞弊《湖北公务总汇局》,《京话报》第5回,1901年12月,第6~7页。。二是携手共办教育。两人在会奏折中对此津津乐道:“臣端方莅任后,与臣之洞时复亲临校课,多方奖掖。”张之洞、端方:《筹定学堂规模次第举办折》(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初一日),苑书义、孙华峰、李秉新主编:《张之洞全集》第2册,第1489页。郑孝胥在日记中也有张之洞、端方同临武备学堂“观诸生考”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1902年1月16日,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819页。的记载。同时,两人日常中也以交谊为主。1901年10月,端方抚鄂三月之际,以“受业”名义致函军机大臣荣禄,即言张之洞“相待极优”⑩ 《端方致宫太保夫子中堂(荣禄)函》(1901年10月21日发),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64册,第521,519、521页。。郑孝胥记1901年8月至次年2月间,张、端曾多次共饭同游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1901年8月15日、9月12日、10月6日、12月19日,1902年2月13日、16日、23日,第805~823页。,也可提供佐证。
时人将张之洞、端方关系融洽的原因归结为后者对前者投其所好高友唐言:“端(方)固一巧宦也,至鄂后结纳梁鼎芬、张彪,投之洞之所好,之洞堕彼术中,引为同志。”(高友唐:《高高轩随笔》,转引自刘禺生:《世载堂杂忆》,第56页),这种认识有失偏颇。笔者认为可从双方角度作出解释:一方面,建立在端方对张之洞恭敬基础上。端方曾与张之洞长子张权订金兰之交,以“世伯”称张之洞。张之洞翰林出身,1881年即出任晋抚,继而总督两广、两湖。以张之洞资望并对端方有知遇之恩,巡抚又例归总督节制郭嵩焘曾言:“大致以兵事归总督,以民事归巡抚,此国家定制也。而巡抚例归总督节制,督抚同城,巡抚无敢自专者。于是一切大政,悉听总督主持。”[《请酌量变通督抚同城一条疏》(同治五年),杨坚校补:《郭嵩焘奏稿》,第331页],端方“以前辈事张之洞”陈尧甫:《随戴鸿慈、端方出国考察政治纪略》,沈祖炜主编:《辛亥革命亲历记》,上海:中西书局2011年版,第366页。按,陈毅,字尧甫,四川成都县人,1902年由副贡生报捐知县,分指湖北试用,任职湖北期间,正是张、端共事之际,当较了解实情。自在情理之中。另一方面,湖北内外形势使然。湖北扼长江中游,论者谓为督抚难,而为楚鄂督抚尤难,一则“哥匪枭匪错杂其间”,二则“互市场开,教士、商人诸多纠葛”,三则“学堂甫开,诸生跋扈”,四则“铁政设厂,筹款艰难”《闻端午桥中丞抚军江苏喜而书此》,《申报》,1904年6月13日,第1版。。张之洞对于省域治理中总督、巡抚关系良善的重要性自是了然,加之他素来赏识端方以及“同是宦游人”对小老乡照顾笼络因素,示以优待实为水到渠成。但两人良好关系并未维系多久。
无疑,权力划分在政治人物关系中居于核心与支配地位,而问题恰恰是张之洞对端方“相待极优”主要体现在“人情”而非权力让渡层面,这就埋下了两人关系向坏发展的隐患。端方个性较为自负曾与端方同在工部为官的何刚德记,端方“少颇不羁,自为满人,偏诋满人为不肖”,同时“热中太甚”,“知进而不知退”(何刚德:《春明梦录》,何刚德、沈太侔著,柯愈春、郑炳纯点校:《话梦集·春明梦录·东华琐录》,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83页)。,抚鄂又是其实膺封圻之始,自然希望能施展抱负。随着来鄂日久,端方深感抚职难有作为,不满情绪潜滋暗长,这在他写给荣禄的一系列函件中有鲜明体现。如在1901年10月函中,端方说抚职“无所展施”,“实愧毫无所助”⑩,是言虽称委婉,但抱怨已在其中。同年12月,针对张之洞开办彩票,端方直诘“值此民穷财匮之际为此头会箕敛之举,恐亦徒增纷扰,无补丝毫”《端方致宫太保夫子中堂(荣禄)函》(1901年12月18日发),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64册,第506页。。1902年8月,端方再言到鄂年余“涓埃未报”,并揭露湖北学堂、警察虽次第举行,但苦于度支奇绌,“恐功不补患”《端方致宫太保夫子中堂(荣禄)函》(1902年8月14日发),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64册,第489页。。不及一月,端方又直陈“毫无所助”的根源在于张之洞大权独揽,相应巡抚权限则被极大挤压:
受业自来鄂渚,瞬已年余,未报涓埃,时深内疚。鄂中自南皮制军移节以来,局度恢闳,情形尤熟,凡百兴举,一身任之。他人万无此才,何能学步?鄂抚所能问者,地方词讼及厘金收数两端。
进而,端方自称,抚鄂一年来厘金虽多收四十余万金,但因“鄂中用度太烦”,不仅“并未见赢”,反是“益形见绌”。并且商约将议定、厘金将裁,巡抚“巍然一官,几无所事”,“进则疑于侵权,退则同于尸位,趑趄中路,实所难安”,请托荣禄量移浙抚或酌调别省《端方致宫太保夫子中堂(荣禄)函》(1902年9月6日发),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64册,第498~500页。端方在致他人函中也有类似表述:“南皮(张之洞)器局宏愿,学步为难。”(《壬寅春端方复钱太守函》,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端方档案,档号:端561,函17)。
可以说,感念与不满交织构成端方抚鄂一年多间对张之洞的复杂情感。张之洞确有“自负才望,最喜任事”徐一士著,郭建平点校:《一士谈荟》,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4页。的性格与政风。敢作敢为对于为政而言实属难得,而对同城巡抚来说则难免意味着权限减少。是故,端方对张之洞其人其政屡屡指责,虽说是在写给荣禄的私函中,然亦可见其人率直性格。但言辞间将“公事”与“私图”混为一谈,于事难言丝毫补益。恰在端方极感被动之际,张之洞因故离开湖北,两人关系也随之出现新变动。
二 端方兼署鄂督后与张之洞的政务分歧
1902年10月6日两江总督刘坤一病逝,预料到可能会调署江督的张之洞在刘氏病逝当天即请托鹿传霖,“朝廷如议代者,万勿拟及鄙人”,并陈述才不胜任、精力日衰、湖北新政已有规模而江南“须平地创造”、粤汉铁路交他人主持必多隔膜等理由《致鹿尚书》(光绪二十八年九月初五日酉刻发),苑书义、孙华峰、李秉新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1册,第8943~8944页。按,张之洞曾于1894年11月至1896年1月署理江督,此为再署。。事实上,张之洞不愿离鄂,就湖北形势而言,除割舍不下经营十数年之久的鄂政外,亦担虑已对自己强烈不满的端方在依例接署督篆后不能萧规曹随,甚至于违逆自己的施政轨道。果不其然,10月7日上谕张之洞署理江督,鄂督由端方兼署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8册,第221页。。尽管有诸多不愿,然君命召,不俟驾行矣。临行前,“仍不能去鹤楼一步”的张之洞“事多付之山舟”《余敏斋(余肇康)致止盦亲家尚书(瞿鸿禨)函》(1902年10月27日),《瞿鸿禨朋僚书牍》第1册,中国历史研究院图书档案馆藏,档号:甲375。按,清代梁同书号山舟,以此代指时任武昌府知府梁鼎芬。,委托梁鼎芬综理鄂政并作为在鄂耳目,试图继续以“正任湖广总督”“正任湖广总督”称谓,报刊惯用,如《申报》报道:“候补知府陈子大太守,经正任湖广总督张香涛宫保保送经济特科。”(《鄂省官场纪事》,《申报》,1903年7月8日,第2版)身份控制湖北政局。
10月31日,张之洞交卸鄂督,11月8日接署江督。1903年3月20日张氏交卸江督,又因参与厘定学务于5月16日抵京,至1904年3月30日回任视事⑩ 许同莘:《张文襄公年谱》,北京图书馆编:《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74册,第75、77、85、97,89页。。张之洞离鄂一年半间,无论政务领域还是日常中,兼署督篆的端方对张之洞皆不乏示以恭敬。据张氏收电档,端方来电请示、汇报涉及学务、商约、用人、关税、交涉以及接待外人、慈禧寿辰等各种事务,“特电闻”“具承指示”“一切照办”“祈公筹定”“请放心”“附呈尊览”等字眼屡见散见于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93册至第97册,不再一一注明。。端方对张之洞亦有关切之举,如曾就张氏北上染疾致电问候并派令弟赴邢台迎迓,张氏恩赏朝马后也第一时间电贺《张之洞收武昌端署制台(端方)来电》(1903年5月11日到、5月22日到),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95册,第235、286页。。张之洞也有与端方协商政务之举,如1903年就开复蒋楷、袁世敦函请端方会奏,有“呈请改定”“卓见以为何如”阎崇璩编:《匋斋(端方)存牍》,台北:“中研院”近史所1996年版,第198页。之语等。1903年6月,粤督岑春煊奏调湖北武建军驻防桂边,张之洞谓纪律须严,宜以郑孝胥为统领,端方“意与公合”⑩。但上述情形并非鄂省政情的全部内容。
长时间以来,端方对张之洞揽权与施政已心生怨恨,但仅限表露于私函而已,不能撕破脸面,更不可能有行动回应。但张之洞离鄂后,情况则另当别论。揆诸事实,身边少了张之洞督权“压制”,兼署督篆的端方更有按一己思路放开手脚施政的一面,两人矛盾对立也逐渐走向公开化。
一是两者在教育领域冲突频发。张之洞、端方皆重视留学派遣,但两人管理策略迥异。张氏一贯严格约束留学生,制订《约束游学生章程》,接见留学生也严词厉色;端方则不然,“凡遇学生,不惜多方奖借,笃挚之情,见乎词色”《端午桥有爱士癖》,《大陆报》1904年第5期,第63~64页。。而更大矛盾则体现在两人对留学教育控制权的争夺上。张之洞督鄂时掌控留学派遣事宜,端方兼署督篆后则自行选拔留学生。如1903年2月初即先选定留日官费生并游历生、自费生共计37人,再命至宁叩谒张之洞《张之洞收武昌梁署盐道(梁鼎芬)来电》(1903年3月3日到),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94册,第516页。。对于端方选拔留学生事先没有商议,加之用人行政亦不免更张,张之洞极为愤懑,“交谊遂有隔阂”,“端方欲谋迁地者久矣”陈尧甫:《随戴鸿慈、端方出国考察政治纪略》,沈祖炜主编:《辛亥革命亲历记》,第366页。。
当端方就留日学生多偏宕旁骛之词致电张之洞请商对策时,后者月余后姗姗来迟的复电以“游学生以禀奉弟(端方)处核准寄款开办为词”,一副事不关己之态。对此,端方在写给张之洞幕僚黄绍箕并请他代转张氏的长电中,忿言此语暗指学生事“一似鄙人早经默许”,进而予以强硬回击:
湖北学生胆敢为此,与抱冰(张之洞)、鄙人、学堂监督均有关碍,非独鄙人之责任也……冰堂(张之洞)电告之意,岂不以禁阻不成,则鄙人当独任其咎?不知湖北学生有此程度皆冰堂之力,此天下所共知,鄙人不敢居功,即受过亦必较轻。现在冰堂不日北回,鄙人必尽力乞去《武昌端署制台(端方)致督院行辕黄仲弢电》(1903年3月20日发),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95册,第35~38页。。
此电是张之洞、端方矛盾公开的重要表现。联系半年前端方请托荣禄调任浙江,此时又言“乞去”显然不是信口开河,反映出在鄂心灰意冷之态。
在女子教育问题上,端方也与张之洞形成正面碰撞。1903年年底端方筹建幼稚园,为培育师资附设保育科,招收15岁至35岁女性专习师范,行女子教育之实。张之洞返鄂后很快裁撤保育科,称聚集青年妇女必致礼法沦弃详参元青、潘崇:《端方与清末女子教育》,《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第43页。。端方“性通侻”赵尔巽等:《清史稿》卷四六九《端方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总第12786页。,以思想开明著称,发展女学正是对传统教育体制的突破。张之洞素以“启沃君心,恪守臣节,力行新政,不背旧章”易宗夔:《新世说》,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69页。为行止规范,解散女学堂自不难理解。两人对待女子教育的不同态度,彰显出老臣与政坛新贵教育理念的差异。
二是两者施政理念大相径庭。财政困局在清末各省普遍存在,湖北自张之洞主政以来也很严重,这与张氏施政“务宏大,不问费多寡”赵尔巽等:《清史稿》卷四三七《张之洞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总第12380页。相关研究指出,张之洞对财政收支缺乏统筹,往往东挪西凑,新政事业常面临停顿危机(参见江满情:《张之洞主持湖北新政的财政基础》,《江汉论坛》2003年第4期,第90页)。不无关联。早在1901年10月,端方即向荣禄言及湖北“民生凋敝”“盖臧如洗”的形势,即便无120万两赔款,“亦大不了之局”《端方致宫太保夫子中堂(荣禄)函》(1901年10月21日发),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64册,第520~522页。。1902年年底,又详细描述了张氏施政与财政竭蹶状况:
练兵、兴学为近来要政下手之区,南皮尤极注意。于是营则护军、武恺、武防、武功各营时有增募,学则两湖、武备、将弁、自强、工艺、农务各学堂日有恢张。营之器械、衣帽,学之图书、仪器,以及营之营房、学之学舍皆一新耳目,务极精好。又不仅此也,各营习洋操则有教习,西学则有教习,推而至于各厂之工程师、机器匠,皆须取材异地。西人、东人于于而来,月饩优异,自起居饮食皆不得不尽东道之谊。十数年之间岁糜数十万,府库罄矣,继之以民捐,民捐穷矣,继之以洋债……本年自夏徂秋,所出已不能敷,全资挪贷。入冬尤形窘迫,约计未偿之华洋各债数在百万,盐库所亏尚不止百万⑩ 《端方致宫太保夫子中堂(荣禄)函》(约1902年底),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64册,第449~450、452,451~452页。。
端方矛头所指的练兵、兴学恰是湖北新政最可引以为傲的改革领域,此不啻对张氏鄂政的全盘否定。而且,端方再言对督、抚权力划分的不满:“巡抚除地方例行事外,所专政者惟厘金。厘金所入悉以借支善后局,善后一局则向归总督主政。”⑩如此财权分割,势必使新政劳绩系于总督而财力不继由巡抚独任其咎。当然,端方极言财政困局,不仅意味着调整势在必行,也意味着自己重任在肩,其时九江道瑞澂即对端方如何应付表示担忧:“此间传闻,香帅(张之洞)任内,公亏不下数百万金。果有其事,则吾哥接收,亦大费踌躇矣。”《瑞澂致端方函》(1902年10月15日),阎崇璩编:《匋斋(端方)存牍》,第189页。端方缓解“款项耗竭,民怨繁起”局面的策略即是确立“节啬为先”施政理念,“用款之过于浮靡者酌加裁减,局面之过于宏阔者酌加收束”⑦ 《端方致宫太保夫子中堂(荣禄)函》(约1902年底),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64册,第453、455,456页。。
综上,端方对张之洞鄂政造成的财政困局不慊于怀,对抚职职权过狭更是怨气满腹,在他看来两问题皆由张氏揽权所致。端方确立以收束新政规模为核心指向的节流策略,当然有缓解财政困局之目的。但考虑到这与张之洞“务宏大”的施政布局截然相对,加之他在鄂的被动情势,其借此抒愤张之洞并改变官场境况之用意当不可完全排除。这也恰恰证明张之洞离鄂之际的担虑并非无由。
三 端方谋求真除鄂督与张之洞滞留京师
在张之洞离鄂期间,兼署鄂督的端方生谋求真除之心,两人关系因之雪上加霜,此情节可谓同城体制下总督、巡抚关系的独特内容。又因其事与鄂中大员梁鼎芬相关,从中亦可管窥鄂省官场的复杂形势。有论者在讨论张之洞与梁鼎芬关系时,勾画了梁鼎芬助力端方谋求真除鄂督的情节,认为梁氏具有矛盾性格:既疾恶如仇、伉直敢言,又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严昌洪:《张梁交谊与晚清湖北政局》,陈锋、张笃勤主编:《张之洞与武汉早期现代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43页。。但相关研究对张之洞有入直之望的背景以及端方、梁鼎芬关系缺乏深入探讨,影响了对此事件的全面认识。
张之洞接署江督后,“中外交推,佥谓真除在即”,但“以剔弊之严,图治之锐,兼之湘军将领狃于故常”,“遂有谓此席不相宜者”许同莘:《张文襄公年谱》,北京图书馆编:《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74册,第95页。。任职不及整月,1902年12月5日上谕魏光焘调补江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8册,第295页。。尽管张之洞由于种种原因抵触调署南洋,然而他仍对此一人事变动极为不满,忿言“朝廷此缺,不啻为湖南人买去”刘声木著,刘笃龄点校:《苌楚斋随笔续笔三笔四笔五笔》上,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592页。于此可见,张之洞不愿署理江督亦有派系因素。。12月7日,张之洞召郑孝胥彻夜长谈,告知江督补授魏光焘的消息。郑孝胥对此评论尤烈,声言“朝廷奄奄不能自振,但依附湘淮残部,以迄于亡而已”。新任江督人选令二人扼腕叹息,但差可告慰的是张之洞可得以离开这一是非之地而“两湖回任矣”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1902年12月7日,第853页。。此际,谋求真除鄂督的端方在得知张之洞即将返鄂消息后则极力阻挠:一方面致函荣禄声称即便张氏返鄂,“处此窘乡,恐亦为之束手”⑦;一方面运动枢臣召张之洞入都,觐毕又留京议订学务章程,学务大臣荣庆与端为僚婿,受端方之托而对学务章程时持异议,屡订屡改,“困之洞于京”高友唐:《高高轩随笔》,转引自刘禺生:《世载堂杂忆》,第57页。。
张之洞居京长达十个月之久,此固然与端方暗中运动直接相关,但这又并非全部因素,也与当时京中局势与张之洞本人政治心态有莫大关联。张之洞1903年5月抵京之时,距领班军机大臣荣禄4月11日病逝不过月余,此种情势下张氏实有入直念头。张之洞自1881年出任封疆,至此已有二十余年,仕途虽称顺畅,但一直对久不能入枢辅政耿耿于怀一个例证是,直到数年后丁未政潮发生,政界传出张之洞出任江督风说,但张氏对此不以为然,致电鹿传霖言:“鄂省十八年心力,抛于一旦。衰病侵夺,岂能再创新居,惟有乞退而已。”对此许同莘的解读即是张之洞“隐辞两江而不辞枢府”(许同莘:《张文襄公年谱》,北京图书馆编:《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74册,第130页)。。清廷此时将这位做了二十余年疆吏的老臣入参军机并非不可能李细珠:《张之洞与清末新政研究》,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118页。,但这似乎并不比让他继续坐镇两湖的想法更强烈。张之洞亲信汪凤瀛即探闻清廷态度依违两可:“宫保(张之洞)自觐见后,恩赉骈蕃,慈眷甚优,惟内用意至今未决。外间物望,则咸以枢译相期,究未知如何位置。”《张之洞档存瀛(汪凤瀛)致武昌兼督宪署文案潘季儒电》(1903年5月29日发),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52册,第47页。舆论披露,张之洞觐见时,慈禧颇为礼遇,称赞他老成持重,办理交涉“尤为美善”。光绪也有类似表态,尤其对张氏办理外交、练兵、培才成效显著“深为忻悦”。《申报》据上述消息以及张之洞恩赏朝马时纶音仍以鄂督称之、端方兼署督篆半年有余而未另简他员等迹象,推断张氏入直传闻或有不确《疆臣奏对》,《申报》,1903年5月29日,第2版。。
在两宫犹豫如何安排张之洞之际,“卒为项城(袁世凯)所挤,竟以私交某协揆代之。文襄(张之洞)郁郁,仍回鄂督任”陈夔龙著,陈南濂译注:《梦蕉亭杂记》,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7年版,第183页。。“某协揆”,指蒙古正黄旗人荣庆。1903年11月4日上谕荣庆学习入直并调补户部尚书,1904年2月15日补授军机大臣。荣禄病逝次日着授军机大臣的庆亲王奕劻与直隶总督袁世凯一派,也不愿张之洞入军机,对此慈禧亦不强求赵虎:《奕劻入枢与政务处的职能分合》,《中山大学学报》2021年第6期,第40页。。新任军机人选确定后,梁鼎芬致电张之洞,对他“为群小所侮”而未获大用表达强烈不满,慨言“大局已不可收拾”《张之洞收武昌梁守(梁鼎芬)来电》(1904年1月21日到),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97册,第116页。。所言“群小”,指奕劻、袁世凯等人。荣庆补授军机大臣前夜,张之洞密电端方、梁鼎芬,披露袁世凯“借俄事而练兵,借练兵而揽权”,流弊“不敢尽言”《致武昌端兼院(端方)、武昌府梁太守(梁鼎芬)》(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十一日辰刻发),苑书义、孙华峰、李秉新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1册,第9125页。。该电既是张氏愤恨于袁的表露,亦是以此方式提前告知他将仍回鄂督本任。
据黄濬记述,梁鼎芬曾助力端方谋求鄂督,事为张之洞所知并怀疑滞留京师为端、梁所致。1904年3月间张之洞由京还鄂后遂对梁鼎芬殊薄,并特作题为《李商隐》的读史绝句“芙蕖雾夕乐新知”,影射梁与端新相结纳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57页。李商隐有诗《漫成三首》,其三有“雾夕咏芙蕖”句。张氏全诗为:“芙蕖雾夕乐新知,牛李裴回史有辞。未卜郎君行马贵,后贤应笑义山痴。”(赵寿强校注:《张之洞诗稿详注》下,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704页)。张之洞在梁鼎芬身处困境时对其有提携之恩1885年梁鼎芬因弹劾李鸿章降五级调任,遂弃官回籍。时任粤督张之洞聘梁为端溪书院山长,甚为倚重。张氏督鄂后又请他主讲两湖书院并荐任汉阳知府,梁也成为张氏心腹,有“小之洞”之名。,后者有如此举动难免使前者心生恼恨。“节庵(梁鼎芬)惭沮”,“求幕府缓颊,久之始已”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第57~58页。。舆论也注意到张之洞与梁鼎芬一度“颇有意见,势成冰炭”,但近来两公“往来甚密,修好如初”《记梁鼎芬》,《大公报》,1904年9月30日,附张。。两人重归于好,除梁鼎芬个人转圜外,也与张之洞素来倚重信任梁鼎芬以及梁氏“在鄂最久,颇负声望”1911年,端方赴川镇压保路运动之际组织幕僚队伍,欲将梁鼎芬纳入,“俾得牢笼鄂士,以平鄂省风潮”(《将预备接收铁道矣》,《申报》,1911年6月16日,第5版)。的官场地位有关。
事实上,考虑到端方、梁鼎芬关系,梁氏助力端方谋求真除也并非偶然。早在戊戌年间,身为农工商总局督办的端方鉴于办理交涉、整饬内政至为繁巨棘手,举荐降调翰林院编修梁鼎芬、在籍内阁中书王闿运、陕西候补道升允、陕西渭南县知县樊增祥四人,其评价梁鼎芬“生长海滨,博习时事,志趣劲直,不为势扰”《端方奏为保举降调翰林院编修梁鼎芬等员通达时务请旨备用采择事》(1898年9月13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电报档,档号035363123,缩微号:4051211。。义和团运动期间,梁鼎芬又以端方荐起用直隶州知州赵尔巽等:《清史稿》卷四七二《梁鼎芬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总第12822页。。端方出任鄂抚后与梁鼎芬关系亲近,“为端氏最善之人”《将预备接收铁道矣》,《申报》,1911年6月16日,第5版。;梁鼎芬亦在致端方函中转述蒯光典称赞端方收藏“海内第一”《梁鼎芬致端方函》(无时间),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143册,第33页。之言,不过人之常情。1903年年底,端方就署理湖北盐法道梁鼎芬正任是职一事,电请即将由京返鄂的张之洞借请训之机设法运动,“既奖其勤,且资其用,最为合宜”《武昌端署制台(端方)来电》(1903年10月20日发),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97册,第12页。。因此说,在张之洞确有入枢之念并且存在很大希望的背景下,梁鼎芬助力端方谋求真除实属事出有因。
端方谋求真除鄂督,虽不乏对权力的追逐,但也不能简单视为窃位举动。问题是两人关系已有裂痕,端方此举与施政上对张之洞鄂政布局的反对相叠加,引发张的持续厌恶与抵制。
四 张之洞对端方的回应与端方调离湖北
种种迹象表明,张之洞离鄂前即有意排斥端方。前文述及,郑孝胥在1902年2月前的日记中屡有张、端共饭同游记载。但自此至同年10月张之洞调署南洋,郑氏一如既往参加张氏饭局,然已不见端方踪影。即便是带有告别意味的黄鹤楼重阳聚会,张之洞邀约之人也没有了身为抚职而理应参加的端方1902年10月10日,即上谕张之洞调署南洋后四日,逢重阳佳节,张氏邀郑孝胥、黄绍箕、梁鼎芬、梁敦彦、汪凤瀛于黄鹤楼登高(参见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1902年10月10日,第846页)。。结合该时期端方致函荣禄表达的情绪,可推断1902年2月或是两人关系变动的重要节点。
对张之洞、端方矛盾不乏耳闻的湖北官场并不愿两人关系持续恶化,间有试图弥合者。张之洞调署南洋不久,即有人致电汪凤瀛,称“兼宪(端方)不欲屡违宫保宪意”《武昌双丞(双寿)致督院文案汪荃翁(汪凤瀛)电》(1902年12月6日发),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93册,第242页。,道出端方“屡违”张之洞的事实,但“不欲”显然是为端方辩解之词。受张之洞托付的梁鼎芬亦能顾全大体,他向张氏汇报湖北政坛动向时基本上是报喜不报忧如1903年年初汇报:“宪署平安,学生勤谨,请勿念。”[《张之洞收武昌梁守(梁鼎芬)来电》(1903年1月3日到),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93册,第561页],当包含缓和张之洞对鄂局的担忧以及减少他对端方及其施政反感的意图。但揆诸史料,张之洞对端方的“反击”并未因此稍减。
首先,针锋相对地反驳端方言论。1902年年底端方曾致荣禄长函,揭批张之洞督鄂期间的靡费之政。张之洞极可能获悉端方动向,很快也亲笔致函荣禄,承认湖北财政困局,但辩白事出有因:
近来各省筹款皆难,而鄂省为尤甚,因宜昌盐厘抵还四厘五洋款,除江省外较之他省实多派还洋款一次,是以尤形艰苦。半年以来,督同司局集议数十次,虽已试办数条,尚无大宗实款,既欲集费,又须恤民,两义并行,愈难着手。民力困敝,断不忍出以操切;外债紧迫,又不能稍有通融。冬春数月筹办沪关者,皆系息借商款,剜肉补疮,暂时挪凑,其款尚悬而无薄。来日方长,正不知何以为计。
函末则表达负薪之忧:“正当百度维新之际,岂庸才朽质所能胜任?目前虽勉力支持,诚恐衰病日增,惟有乞骸请罢,以免贻误岩疆。”《张之洞致荣禄函》(约1902年底),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69册,第192~193、194页。于此可见其情绪之一斑。
其次,阻止端方调整湖北新政布局。张之洞、端方围绕湖北工艺学堂的存废之争,集中反映了两人施政思路的对立。1902年年底,端方鉴于工艺局款罄并欠账六千余金,电商张之洞停办湖北工艺学堂,提议挑选该堂高等生赴日本学习工艺,余改归枪炮厂学堂学徒《张之洞收武昌端署制台(端方)来电》(1902年11月29日到),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93册,第166页。。一手创办工艺学堂的张之洞对此颇不以为然,复电谓即便铜货捐收不足数亦足可支持学堂经费,并且枪炮厂学堂不仅规模太小难容多人,且枪炮一门也不能对应工艺之名《张之洞致武昌端署制台(端方)电》(1902年12月4日发),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36册,第230~231页。。但最终,工艺学堂还是暂予停办。从这一事件亦可见虽然张之洞离鄂后“不忘鄂事”胡钧:《张文襄公年谱》,北京图书馆编:《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74册,第372页。,但在某些方面实则鞭长莫及。
最后,公开表示对端方的厌恶。据张之洞幕僚辜鸿铭记,张“极其憎恶”端方,曾当众“模仿端方那晃晃荡荡的步态”,“咬牙切齿地说:‘这个人,居然成了一省的巡抚’”辜鸿铭:《中国牛津运动故事》(1910年),黄兴涛等译:《辜鸿铭文集》上,海口: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353页。。1908年中秋集会时,当张之洞听闻郑孝胥评价端方“有学有术”而评价自己“有学无术”后大为恼火,称郑氏对端方“未免阿其所好”,进而讥讽端方不过搜罗假碑版、假字画、假铜器,“谬附风雅”而已,“乌足以言学”高友唐:《高高轩随笔》,转引自刘禺生:《世载堂杂忆》,第58页。。事实上,端方收藏在当时颇著声名,委托学界将藏品著录成册更是对文化传承做出了重大贡献详见潘崇:《清末端方的古物收藏及藏品著述》,《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1年第7期,第128~134页。。张之洞故作贬抑之言,当是借此宣泄对政治上曾经屡屡违抗于己的端方的愤恨情绪。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在两人矛盾严重的情况下,正常政务往来并未间断。张之洞由京返鄂前夕曾致函鹿传霖,声称“两月来,鄂省要事,皆系端中丞与洞电商办理”《致京军机大臣鹿尚书》(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卯刻送泊头发),苑书义、孙华峰、李秉新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1册,第9130页。。张、鹿关系亲近,是函所述当为实情。但无论如何,关系龃龉的张之洞、端方难以继续同城为官。张之洞返回鄂督本任不久,端方很快于1904年5月25日得命调署苏抚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30册,第64页。。时人分析,端方离鄂诱因于其颁布通行全省的整饬吏治文告,旨在批评张之洞吏治败坏,“南皮回任后,有以此文呈阅者,南皮大怒,端(方)不自安,调苏抚”高友唐:《高高轩随笔》,转引自刘禺生:《世载堂杂忆》,第57页。按,该文告颁发缘由详下文。。是文或加剧了端方的“不自安”情绪,但他离鄂的根本原因则是之后因不愿出任湘抚而向瞿鸿禨自道的“香帅近年与方意见甚深”若就任湘抚则仍受张之洞节制,“大事恐防掣肘”[《端方致瞿鸿禨电》(1904年12月16日发),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端方档案,档号:27010010000990141]。1904年10月31日上谕端方署理两江总督,12月13日改湘抚,对此端方大为不悦,除不愿继续受张之洞节制外,亦不乏未得近在咫尺的江督而仍为抚职的不甘,陈毅即言:“由督而抚,且由苏而湘,不但等级有轩轾之殊,且地域亦有繁简之别,一再蜕变,事等左迁,故端已因之感到不满。”(参见陈尧甫:《随戴鸿慈、端方出国考察政治纪略》,沈祖炜主编:《辛亥革命亲历记》,第366页)。。虽然端方在别样情绪中与张之洞不欢而散,但临行仍不忘向张道别:“相依三年,备极训诲,且得略知兴学、练兵之法,皆公之赐。一旦言别,殊深恋恋。”《张之洞收武昌端抚台(端方)来电》(1904年5月27日到),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97册,第732页。是言并非不真,当然也有关系不能走绝的客套成份。此际,舆论也有意掩盖张之洞、端方之间的矛盾。如《申报》在一篇欢迎端方抚苏的文章中言及张之洞、端方关系,然吊诡的是对两者矛盾只字不提,反称端方抚鄂与兼署督篆“不矜才不使气”,“奉南皮为圭臬”,“从未闻予智自雄事”《闻端午桥中丞抚军江苏喜而书此》,《申报》,1904年6月13日,第1版。。清末时期督抚控制舆论成为常态,此一并不符实的论说背后可能有官方使力,目的或是为两人继续交往做出铺垫。
的确,随着仕路分途按,1906年9月2日,端方调补两江总督。1907年9月4日,张之洞补授军机大臣。,两人关系整体朝着舆论渲染的方向发展。许同莘记,1908年学部筹设京师图书馆,时任江督端方愿出资购买铁琴铜剑楼藏书致送,管理学部事务的张之洞“嘱竭力图之”许同莘:《张文襄公年谱》,北京图书馆编:《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74册,第138页。。陈毅记,张之洞在军机处颇感孤立,遂与端方“夙嫌尽泯”。端方1909年拜北洋,张之洞即“主从甚力”陈尧甫:《随戴鸿慈、端方出国考察政治纪略》,沈祖炜主编:《辛亥革命亲历记》,第366页。。1909年10月4日张之洞病逝,端方亲往吊唁并作挽联,将张氏比之古贤臣,读来令人唏嘘联曰:“寻诗江令宅,筹笔庾公楼。宦迹久相从,万古云霄成一瞬;早岁贾生书,晚年诸葛表。时艰方待补,巨川舟楫失同心。”(徐凌霄、徐一士:《凌霄一士随笔》,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98~399页)。时隔月余,11月20日端方因故革职。叶德辉致函缪荃孙并论两事,将张、端视为一类人物:“南皮骑箕,浭阳罢镇,一时文章之道暗〔黯〕然无光,此二公虽不能上望毕(沅)、阮(元),然并此而无之,则读书种子几乎绝矣,可不长叹息乎!”《叶德辉致缪荃孙函》(1910年1月13日),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41~542页。而此际辜鸿铭则谓张之洞、端方为人臣两极在辜氏眼中,张之洞具有高尚品德,端方则是一副“花花公子”形象,是满族“最软弱和最坏的典型”[辜鸿铭:《中国牛津运动故事》(1910年),黄兴涛等译:《辜鸿铭文集》上,第348页]。,似仍在纠结两人过往嫌隙,此情此景多少显得有点不合时宜。
五 张之洞、端方交恶原因与影响
张之洞、端方共事初期,“人情”与共同事业追求在两人关系构筑中起主导作用,职掌与权力争执虽不无显现,但尚处于次要地位。随着共事日久,端方不满情绪不断累积,始则挟恨抚职无权,继则揭批张之洞靡费之政,终则欲图改变张氏施政布局,再加上谋求真除鄂督,两人关系遂滑向谷底。一言以蔽之,张、端交恶的根源在于总督、巡抚权力划分,该问题又是多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首先,制度设计存在弊端。依据清制,总督为从一品,“掌厘治军民,综制文武,察举官吏,修饬封疆”;巡抚为从二品,“掌宣布德意,抚安齐民,修明政刑,兴革利弊,考核群吏”赵尔巽等:《清史稿》卷一一六《职官三》,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336页。。可见,总督、巡抚职责区分并不明晰,此中固然有清政府使双方互相配合、监督的意图,但弊端亦显而易见。在同城体制下,总督、巡抚矛盾问题难免益发严重,所谓“督抚同城,势分略等,体制平行,权限之区分复相沿不甚清晰,其能和衷共济者不多见”徐一士:《一士谈荟》,第1页。。其次,是太平天国时期形成的督、抚权力分割惯例的延续。“自胡文忠(胡林翼)创设厘金,引为己责,嗣后沿成故事,是以地方财政多由巡抚经理,而用款则总督主之”《端方致宫太保夫子中堂(荣禄)函》(约1902年底),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64册,第448页。。最后,与张之洞强势政风不无关联。张之洞常把“巡抚归总督节制,天下莫不知之”胡思敬:《国闻备乘》,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版,第39页。挂在嘴边,在各总督任上屡与同城巡抚关系不睦张之洞督粤时与历任巡抚“皆不相能”[参见薛福成:《叙督抚同城之损》(1890年),马忠文、任青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薛福成卷》,第232页]。督鄂后又与鄂抚谭继洵争,“未露章相诋耳”(胡思敬:《国闻备乘》,第3页)。另一鄂抚于荫霖更是“事事敢与抗违”,“临行犹劾去(张之洞)素所识拔之州县二三十缺”(《闻端午桥中丞抚军江苏喜而书此》,《申报》,1904年6月13日,第1版)。,很难说与他“其病在傲”辜鸿铭:《张文襄幕府纪闻》(1910年),黄兴涛等译:《辜鸿铭文集》上,第436页。无关,这同样也会影响他与端方的关系。
政治性格差异也对两者交恶起到推波助澜作用。张之洞作为旧营垒里的趋新者,政治性格具有“趋时”和“附权”两大特点:前者指他能顺应时代潮流不断谋求变革,具有超常的改革魄力;后者指他不能不考虑个人官名利禄,思想不免保守黎仁凯:《张之洞与晚清政治》,《河北学刊》1997年第5期,第99~100页。。端方作为政界后起之秀,政治声望不能与张之洞相提并论,但思想开明与行动趋新是他身上的显著标签,这决定其施政理念与张之洞有异,实践上更难完全依从。这正印证了薛福成关于同城督抚因意见不同、性情不同而不能相安、“虽贤者不免”薛福成:《叙督抚同城之损》(1890年),马忠文、任青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薛福成卷》,第231页。的论说。
总督、巡抚作为省域最高行政长官,两者关系如何不仅关乎个体事功的高度,更关乎省域的发展与稳定大局。有清一代,同城督抚相争事屡见不鲜,张、端交恶虽未发展至如某些省份总督、巡抚交相互参以至于惊动朝廷的地步薛福成曾“就见闻所逮者”历述清代同城总督、巡抚关系诸情形,可资参考[参见薛福成:《叙督抚同城之损》(1890年),马忠文、任青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薛福成卷》,第231~232页]。,但负面效应依然十分明显。一方面,对省域新政事业产生危害。张之洞督鄂期间素重发展教育,端方兼署督篆后赓续其事,至1904年年初湖北省城文武实业各学堂次第筹建完备《湖北巡抚端奏为湖北省设立文武实业各学堂现已次第筹建完备一律开学折》,《申报》,1904年4月29日,第14版。,成绩“为全国之冠”《梁廉访盛誉张香帅》,天津《大公报》,1907年1月22日,第4版。。应当说,张、端皆重学务是湖北教育走在全国前列的坚实保障。但颇值得玩味的是,相同追求并不必然形成推动事业发展的合力。除了前文述及的两人在女子教育、留学教育领域形成的对立外,亦缺少应有的相互配合。如1903年年初端方请调张之洞幕僚汪凤瀛来鄂三五日会商移建农务学堂事宜,张之洞则以南洋事繁为由拒之:“汪守于年底请假回籍,今日方回宁。待办之事,既多且要,时甚紧迫,实属万难分身回鄂。”《张之洞致武昌端署制台电》(1903年2月2日发),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第36册,第289页。甚至,《大陆报》曾披露张之洞在愤恨端方主持鄂政期间种种行为的情绪下,返回鄂督本任后“破坏”端方教育设施的消息:
端中丞在湖北任内奖励教育不遗余力,即武昌一城,合公私大小各种学校已有百余所,其成绩亦卓有可观。故风气之开通,迥非他省可比,皆某督行后,端所兴办者。今端移节苏州,某督复回旧任,与端颇有嫌隙,思尽反其所为以报之,端手所设之学堂几为所破坏《某督果有此举动乎》,《大陆报》1904年第5期,第63页。。
《大陆报》所言或有夸张,笔者亦未找到相关佐证材料。但鉴于湖北兴学成绩是张之洞扬名政坛的重要资本,张又极为“好名”《聂强恕致止庵先生(瞿鸿禨)函》(1905年4月),《瞿鸿禨朋僚书牍》第5册,中国历史研究院图书档案馆藏,档号:甲3751。,且与端方“颇有嫌隙”,自然不乐见其借兴学赢取“为国培才,孜孜于学堂”《示察学堂》,《申报》,1903年10月17日,第2版。的美誉,“反其所为”“几为所破坏”之说当非全然子虚乌有。于此报道可得窥清末新政时期总督、巡抚竞逐改革劳绩之“内耗”,这是省域新政推行过程中不可不察的重要现象。
另一方面,扰乱了官场秩序与稳定。张之洞创业魄力和恢宏气度为社会公认和士人景仰,伴随着洋务事业和湖北新政的全面铺开,其幕府规模不断扩大黎仁凯:《张之洞督鄂期间的幕府》,《史学月刊》2003年第7期,第42页。。但问题随至,幕僚队伍过于庞大难免鱼龙混杂,而“晚年政存宽厚”的张之洞亦督饬不严。端方兼署督篆后,紧紧抓住张氏用人上的问题,颁布通行全省的整饬吏治文告,称自1889年张氏督鄂以来,“湖北吏治败坏已十四年”⑥ 高友唐:《高高轩随笔》,转引自刘禺生:《世载堂杂忆》,第56、57页。。与之呼应,端方甫兼署督就将已设三年有余的教吏馆以“日久玩生”为由改为仕学院,考选候补知府、同知、通判及州县佐杂150人入院,新课程涵盖刑名、地舆、财政、公法、兵法、缉捕、文牍、图算等《兼署鄂督端午帅改设仕学院札文》,天津《大公报》,1902年12月15日,第2版。。1903年,端方又札饬藩臬两司将刑名幕友一律严加考试,赢得舆论“整顿吏治惟日孜孜”《催考刑幕》,《申报》,1903年6月5日,第2版。的好评。
张之洞在用人方面或有问题,但他一生清廉,宦囊空空,可称廉隅。而端方兼署督篆两年间“贿赂公行,畅所欲为”⑥,对湖北吏治的破坏性显然更大。端方将吏治问题全部归咎于张之洞,整顿吏治也表现出雷厉风行之态,目的显然不在“吏治”本身,主要出于对张之洞的攻击。但不管怎样,端方年富力强且思想开明,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其与张之洞不睦的事实与当时湖北官场本就因张之洞“好大喜功,不谨细行,又盛气凌人”而对他“毁之者亦不乏”汪国垣撰,程千帆原校:《光宣以来诗坛旁记》,张寅彭主编、王培军等校点:《民国诗话丛编》第5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404页。曾入张之洞幕府的罗振玉甚至说:“凡在鄂任事之人,见文襄皆极其趋承,而阴肆讥诽。”(罗振玉:《雪堂自述》,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7页)的政治氛围相叠加,最终致使一些湖北官员随端方赴苏任职,当中不乏张之洞幕府人物,造成湖北政界的一次强震。对此,张之洞特作《兔丝》诗嘲讽之:“文杏夭桃斗一时,天涯芳草衬胭脂。兔丝亦厌风霜苦,谁伴青青涧底枝。”清末民初诗人陈曾寿解读其意:“忠敏(端方)调苏,一时官吏,多有去鄂而赴苏者。宵小或从中播弄是非,两公几成水火。此必有葭莩之亲,而亦背去者,故托兔丝以寄兴耳。”《读广雅堂诗随笔》,陈曾寿著,张寅彭、王培军校点:《苍虬阁诗集》,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334页。有论者言,端方不甘久居张之洞之下,极力拉拢梁鼎芬等张的亲信幕僚以巩固权位。当他离鄂后,不少官吏随他而去(参见叶宇涛:《“神仙郭李原无党”:张之洞权力网络的瓦解、重建与影响》,吴琦主编:《华大史学论坛》第4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60页)。揆诸情势,端方拉拢张之洞幕僚或为事实,但影响鄂省官员出处抉择的原因显然不限于此。
进一步言,张、端关系产生的负面影响,为我们理解清政府裁撤督抚同城之抚职做了注脚。早在戊戌维新高潮中,光绪皇帝发布裁汰京内外冗官与闲职衙门的上谕,督抚同城之湖北、广东、云南三巡抚在裁汰之列,但政变后很快规复旧制。1904年12月12日,清政府再以事权不一为由裁撤督抚同城的滇、鄂二抚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30册,第201页。按,广东巡抚则于1905年7月19日裁撤。。关于后者,论者强调了滇抚林绍年奏请裁撤的推动作用李细珠:《地方督抚与清末新政——地方权力格局再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33页。。张、端关系具体呈现出督抚同城体制存在的弊端,并且“端帅与南皮又素有异同”《张缉光上瞿中堂启》(1904年),《瞿鸿禨朋僚书牍》第4册,中国历史研究院图书档案馆藏,档号:甲375。也传到中枢层面,可以说同样构成清政府决策的现实动力。
六 结" 语
张之洞、端方宦游湖北时期,既有密切交往,更有龃龉不合,不合之中亦有正常的政务往来,形塑了合作与矛盾交织且后者不断上升的同城总督、巡抚“竞争性”关系脉络。张、端关系作为清末新政时期同城总督、巡抚关系的一个缩影,透过其演变、诱因与影响,可得出以下结论性认识与启示。
一则清末同城总督、巡抚关系呈现出多面性与复杂性特征。清末新政时期“督抚同城,未有不意见相左者”《闻端午桥中丞抚军江苏喜而书此》,《申报》,1904年6月13日,第1版。的社会舆论,固然揭示出同城总督、巡抚矛盾冲突具有普遍性的一面,但显然遮蔽了张之洞、端方合作的内容。当时湖北官场流传的“端拱无为,遇事全推老世伯”徐凌霄等注解:“督抚同城,方遇事罕所主张,惟云须请示老世伯,故谑联及之。”(徐凌霄、徐一士:《凌霄一士随笔》,第399页)联语,将端方描绘成惟张之洞马首是瞻、唯唯诺诺的形象,也仅能反映两人共事初期端方对张之洞示以恭敬的内容,远不能呈现两人共事三年间的全部关系。
二则同城总督、巡抚关系的调适极大考验双方的政治智慧。同城总督、巡抚关系融洽当然是理想状态,但强求事事一致并不现实,况且矛盾分歧能对彼此行为起到制约作用,不能全视为弊。关键是,当总督、巡抚面对矛盾分歧时如何寻求缓解之道。就张之洞、端方的表现看,双方不顾处高临深的责任,一方心非巷议,不断攻讦、贬抑,一方口轻舌薄,以蔑视、诋毁回应,皆缺少政治人物应有的惩忿窒欲的定力与区分公私的理性。
三则同城总督、巡抚关系是清末政治的“晴雨表”。立足张之洞与端方的总督、巡抚关系视角重审清末湖北新政与政局,可见即便素号改革模范省份的湖北也面临严重人事困境,省域政治生态并不乐观。推论之,清末同城总督、巡抚关系作为近代政治史研究的重要课题,目前远未取得与其历史重要性相匹配的学术地位,强化此项研究不仅可推进相关人物研究的深入,也可带来对省域新政改革的新认识,并为王朝在改革中走向倾覆提供省域政情层面的新解释。
收稿日期 2023—07—01
作者潘崇,历史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教授。福建,福州,350117。
A Preliminary Explor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Zongdu and Xunfu in the Same City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New Polic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Taking Zhang Zhidong and Duan Fang’s Tenures in Hubei as an Example
Pan Chong
Abstract:Zhang Zhidong and Duan Fang served as Zongdu (总督) and Xunfu (巡抚) in Hubei for nearly three years,and their relationship was a microcosm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Zongdu and Xunfu in the same city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New Polic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Zhang appreciated Duan and recommended him as Xunfu of Hubei.At first,they enjoyed good relationship and close cooperation,but soon rift arose because of Zhang’s monopoly of power,and Duan repeatedly revealed to Rong Lu,the Grand Minister of the State,the deficiency of Zhang’s reign in private letters.After being transferred to Nanyang,Zhang was still concerned with the affairs of Hubei and entrusted Liang Dingfen to brief him on the situation of Hubei,thus remotely controlling its politics as the “real Zongdu”.Taking over the position of Zongdu,Duan consulted and reported to Zhang on the one hand,and on the other hand acted on his own initiative based on the principle of frugality first,in order to change Zhang’s reform layout.In addition,Duan had desire to oust the “real Zongdu”,which aroused Zhang’s constant aversion and resistance.The root of the conflict between Zhang Zhidong and Duan Fang was the unclear division of power between Zongdu and Xunfu,and their difference in political personality also fueled the situation.As far as the influence was concerned,their conflict not only created obstacles for the New Policy of Hubei,but also disrupted the order and stability of the province’s officialdom.It was also a footnote in understanding the significant decision of the Qing government’s abolishment of Xunfu if there was Zongdu in the same city.
Keywords:Zhang Zhidong;Duan Fang;Zongdu and Xunfu in the Same City;New Policy of Hubei;Late Qing Dynasty
【责任编校 张秀丽】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锡良年谱(1853—1918)”(22BZS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