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恩格斯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时,特别关注空间维度的问题。他剖析了资本主义工业化进程中城市空间的等级分化和居住非正义问题,探讨了资本主义制度下居住非正义的生成机制;论述了资本主义工业化对城乡发展不平衡的影响,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和剩余价值理论,预测了城乡融合的发展趋势;分析了资本主义全球化空间的同质性与异质性矛盾,并探讨了在此背景下全球无产阶级联合的可能性。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空间结构的批判不仅揭示了其内在矛盾,也为无产阶级革命和社会变革提供了理论支撑。
关键词:资本主义批判;空间维度;住宅问题;城乡关系;“中心—外围”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7408(2025)01-0088-07
基金项目:福建省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马克思与蒲鲁东学术关系的文本阐释”(FJ2023C005)。
作者简介:余慧君(1995—),女,安徽安庆人,厦门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
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在此背景下,对当代资本主义新趋势的深入分析显得尤为迫切和重要。恩格斯的空间批判理论,特别是他对住宅危机、城乡发展不平衡以及全球“中心—外围”结构的分析,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分析资本主义新动态的有力工具。这些分析不仅深刻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的机制,而且将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具体应用于社会实践中。在资本主义持续存在并发生微妙变化的新时代背景下,关键在于揭示资本主义如何通过创新其空间生产方式来维持和重塑生产关系。因此,我们的理论任务是基于恩格斯的空间批判视角,对当代资本主义进行重新审视和批判框架的重构。住宅市场的异常、城乡发展的巨大差距以及全球资源分配的不公,均是资本进行空间生产与再生产的直接结果与前提。深入分析这些空间问题背后的生产关系和再生产逻辑,有助于更准确地掌握资本主义的发展轨迹和内在规律,为建立一个更公正、可持续的社会秩序提供坚实的理论基础和行动指导。
一、城市兴起与居住非正义
早在19世纪40年代初期,恩格斯的资本主义批判就已涉及空间维度。在资本主义工业化的浪潮中,城市空间问题,特别是住宅问题,成为恩格斯早期批判的直观切入点。恩格斯对城市居住非正义的现象进行了剖析,追溯其历史根源,并探索了可能的超越路径。这一过程呈现出其思想发展的逻辑连贯性和深化轨迹。面对“史无前例”的人口集中现象以及工人居住非正义的严峻现实,青年恩格斯敏锐地捕捉到城市住宅短缺、工人居住环境恶劣以及城市空间等级分化等诸多问题。这些直观的社会现象触发了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城市空间问题的深入思考。随着对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深入,恩格斯进一步剖析了居住非正义问题的深层原因。他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转变以及由此引发的城市空间过度资本化,是导致居住非正义问题的核心所在。在这一过程中,恩格斯不仅揭示了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内在矛盾,也展现了他对小资产阶级思想家在这一问题上的局限性的超越。
城市居住非正义现象与资本主义大工业相伴而生,其显著表现包括住宅短缺、环境恶化以及城市空间等级分化等诸多问题。首要且突出的问题便是住宅短缺。在19世纪初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标志着工业化时代的来临,这一进程迅速席卷了欧洲大陆。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成为推动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与此同时,工人群体不断向城市聚集,寻求更好的就业机会和生活条件,从而催生了大批资本主义新型城市的形成。在这一过程中,传统城乡关系发生深刻变革。随着机器逐渐侵入乡村,农业劳动力被大量替代,大量农民被迫脱离土地,小农经济关系逐渐瓦解。城市在工业化进程中占据了主导地位,提供了更多的就业机会,吸引了大量劳动力从农村涌入城市。这种人口迁移和聚集现象不仅改变了城市的规模和结构,也对城市的住宅需求产生了巨大影响。然而,城市在适应工业化进程的同时,却未能及时满足工人的住宅需求。为了配合工业化的快速发展,城市进行了大规模的重新规划和布局。在这一过程中,旧式住宅往往被大规模拆除,以适应新的城市规划需求。新住宅的建设却未能跟上拆除的速度,导致工人群体面临严重的住宅短缺问题。这种住宅短缺现象不仅影响了工人的居住条件和生活质量,也对城市的社会结构和稳定性产生了不良影响。工人在无法获得合适住宅的情况下,往往被迫居住在拥挤、脏乱的环境中,生活质量低下。同时,住宅短缺也加剧了社会不平等现象,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居住隔离现象愈发突出。因此,住宅短缺问题是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遭遇的重大矛盾。
随着住宅短缺问题的加剧,工人居住环境日益恶化,呈现出多重问题。工人所居住的住宅空间狭小,居住环境遭受严重污染,住宅设备低劣,种种现象屡见不鲜。部分工人甚至无家可归,流落街头。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恩格斯详细描述了工人居住环境的恶劣程度:第一,工人的居住空间极为有限,他们被“稠密”地塞进狭小的房间中,空气流通不畅,几乎让人窒息。第二,工人的住宅区往往紧邻工厂,乌烟瘴气,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有害气体,加之周围建筑杂乱无章,整个居住环境显得尤为恶劣。第三,工人的生活设施严重匮乏,缺乏可靠的水源和必要的生活设备,他们不得不将垃圾和废弃物随意倾倒,进一步加剧了居住环境的恶化。第四,工人的医疗卫生条件也极为落后,资本家们“给他们住的是潮湿的房屋”,病人和健康的人睡在一张床上,他们的精神和身体都遭受了极大的损害[1]411。总的来说,工人的住宅缺乏、结构很差、失于维修、通风不畅、空气潮湿,且不利于身体健康[2]。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工人的居住问题被严重忽视,他们的生存条件被置于次要地位,这进一步加剧了社会的不平等和分裂。
同时,城市空间呈现出显著的等级分化现象。以曼彻斯特为例,城市被清晰地划分为四个不同的居住区:繁华的商业区、拥挤贫困的工人区、整洁的中等资产阶级居住区和远离尘嚣的高等资产阶级居住区。这种空间布局直观地反映了城市内部不同社会阶层的居住差异。位于城市中心的商业区,以其广阔的建筑空间,成为城市经济活动的核心。紧邻商业区的却是肮脏贫困的工人住宅区,这里的居住条件恶劣,房屋破旧,环境污浊,与商业区的繁华形成鲜明对比。再往外围,是中等资产阶级居住区,这里街道整齐、房屋宽敞,生活设施较为完善。而最外层的空气流通的高地上则是华丽舒适的高等资产阶级居住区[3]。这种居住等级体系的形成,不仅体现在物理空间的布局上,更深刻地反映了社会阶级结构的分化。豪华舒适的住宅与肮脏潮湿的贫民窟之间的鲜明对比,揭示了不同社会阶层在居住条件上的巨大差异。与此同时,这种空间隔离也加剧了社会阶层之间的隔阂和冷漠感,使得不同阶层之间的交流和融合变得更为困难。恩格斯通过大篇幅的笔触描述了以曼彻斯特为代表的工业城市特征——“空间的新型隔离和区分,以及阶级之间的隔离感和冷漠感”[4]136。他通过对以曼彻斯特为代表的工业城市特征的描述,深刻揭示了空间隔离与阶级对立之间的内在联系。透过空间隔离的两极,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城市空间的物理分隔,更能深刻感受到一种阶级对立结构的空间布局。这种空间布局不仅影响着人们的居住条件和生活质量,也塑造着人们的社会身份和认同感。
青年恩格斯在探讨城市内的居住非正义现象时,主要从经验层面出发,以感性材料作为分析的基础,展现了对资本主义空间问题的深刻关注。然而,他对这一问题的阐述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首先,青年恩格斯主要关注了城市布局的不合理性,对工人阶级恶劣的居住条件进行了生动的描述和批判。然而,他未能深入探索这些不合理空间布局背后的社会历史机制。事实上,城市空间的分布和规划往往受到多种社会因素的影响,包括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因此,对于城市居住非正义现象的理解,需要更加深入地剖析其背后的社会结构和历史变迁。其次,青年恩格斯在分析居住非正义问题时,将宗教压迫和经济剥削结合起来考察,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浓厚的人本主义色彩。他认为泛神论者对资本主义社会现状以及空间非正义的控诉是“空洞无物”的,而他自己对宗教神学的批判则建立在费尔巴哈式的唯物主义立场之上。这种批判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费尔巴哈的话”的简单“照抄”[5]。此外,青年恩格斯敏锐地观察到了工厂劳动对工人造成的异化现象,深刻揭示了工人在这种劳动条件下的身心折磨。他在分析过程中大量运用了现实材料,对工人的悲惨境遇进行了生动的描述。青年恩格斯主要是从道德伦理和生态伦理的角度对资产阶级进行控诉,未能从更深层次上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问题。这种分析方式虽然具有一定的冲击力,但缺乏深刻的经济和政治分析,难以揭示问题的实质。最后,青年恩格斯在分析过程中采用了直观经验性的方法,通过与工人的亲密接触和观察来收集材料。他“把自己的空闲时间几乎全部用来和普通工人交往”[1]382。这种方法虽然有助于他深入了解工人的生活状况,但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即可能受到个人主观感受和经验的影响,难以全面、客观地揭示问题的真相。
恩格斯对大城市的描述像“一幅漫画”,“这一幅漫画准确地把握到了正在蓬勃兴起的资本主义城市的主要自发特征”[4]139。这种描述虽然富有感性色彩,但缺乏对现象背后深层次社会历史机制的揭示。然而,随着历史唯物主义的确立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研究的深化,恩格斯对资本主义城市居住非正义问题的理解逐渐深入。在《论住宅问题》等后期文本中,他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对资本主义城市居住非正义的根源进行了深刻剖析。
恩格斯对于如何实现城市居住正义的深入探讨,体现了他对小资产阶级方案的极大超越。小资产阶级在批判资产阶级的同时,试图为无产阶级提供解决方案,但他们的方案往往基于抽象的平等概念或唯心的道德观念,缺乏深入的社会历史分析。在《论住宅问题》中,恩格斯对小资产阶级的方案进行了尖锐的批判。他明确指出,居住非正义问题表面看似是住宅供给与需求不匹配、城市内部空间组织无秩序、无产阶级生活习惯不良等原因综合导致的,但这些问题实质上都是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产物。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生产方式和分配机制,导致了工人阶级在居住条件上的极度不公。恩格斯进一步指出,小资产阶级的方案没有触及问题的根本,即资本主义制度。他们提出的解决方案往往只是治标不治本,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工人阶级的居住问题。而要实现真正的城市居住正义,就必须深入剖析资本主义制度,揭示其内在的矛盾和不合理性,进而寻求根本性的解决方案。
从恩格斯的分析思路来看,住宅短缺的深层原因是“城市空间的过度资本化”,这一原因直接导致了城市空间生产机制“对普通工人住宅的挤压”[6]现象。资产阶级将城市空间垄断,用于商业或者工业来实现土地空间的增值,普通的工人住宅空间一部分迁至郊区,另一部分被压缩。工人的住宅是工人生产自身劳动力所必须消费的商品,当发生以住房为核心的社会危机而资产阶级政府又没有紧急应对措施时,一些城市居民就会流离失所,这实际上是“不断增长的集体性交互消费过程与其受私有资本利益控制”[7]矛盾的外化。申言之,居住空间非正义现象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资本家精心策划的结果,住宅短缺问题是“资产阶级社会形式的必然产物”[8]275,居住隔离现象遵循空间土地利用及级差地租等资本规律。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将工人连同住宅纳入其中,服务于资本家对剩余价值的榨取。
通过吸收转化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科学成果,到了《论住宅问题》等后期文本中,恩格斯对工人居住空间非正义问题的剖析,已深入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之中,找到了资本主义居住非正义问题的资本主义制度根源。立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方法论,恩格斯对资产阶级政治方案与路径展开了深刻的批判。他指出,蒲鲁东主义者提供的解决方案不过是对资本主义社会漏洞的修修补补,小资产阶级很多时候只是躲在流通、分配、法权背后,并没有深入到生产过程中来讨论问题的解决。工人居住问题虽然严峻,但只是资本主义社会中“无数比较小的、次要的祸害”之一,要想解决城市居住非正义问题,就必须消除城乡对立[8]251。
恩格斯的观点表明,城市空间的居住非正义问题不应仅局限于城市内部,而需要拓展到更宽广的城乡关系层面进行深入探讨。城市居住非正义的资本主义症结,必须拓展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空间运动机制来研究,资本主义工业化进程中的城乡关系问题自然成为恩格斯批判资本主义的必然延展。从城市内部空间向城乡不平衡运动的逻辑发展,彰显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在空间问题上的具体化路径,进而也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研究的具体展开。
二、城市扩张与城乡不平衡发展
恩格斯审视了资本主义大工业带来的城乡不平衡发展问题及其历史根源,并从主客体历史必然性叙事中建构起城乡融合发展的超越路径。这一路径既是对历史规律的深刻把握,也是对现实问题的积极回应。针对城乡历史变迁过程,青年恩格斯描述了城乡秩序与工业革命的互动关系。一方面,工业革命极大地推动了城市的发展,使得城市成为经济、文化、政治的中心;另一方面,乡村则在某种程度上被边缘化,城乡之间的差距逐渐拉大。恩格斯与马克思一道深入分析了城乡分离的历史机制与对立后果,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城乡关系演变中的关键作用。随着研究的深入,恩格斯基于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历史运动的科学剖析,进一步阐明了城乡不平衡发展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空间机制。在城乡议题的研究深化过程中,恩格斯不断超越空想社会主义者的局限。
恩格斯在不同时期揭示了城乡发展不平衡问题。早期,他特别关注英国工人的生活状况,从中洞察到了城乡分离所带来的深远影响。在《英国状况: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中,恩格斯明确指出,科技的飞速进步和工业的迅猛发展,极大地改变了城乡之间的原有关系,为这一时期的社会结构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革。而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恩格斯指出,许多城市“就像是用了法术一样,一下子就从地下变出来了”[1]395,这种“法术”也不断重塑着城乡秩序。恩格斯这一时期对城市工业革命的考察,不仅是他对城乡问题初步思考的体现,更为后续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中期,马克思与恩格斯通过合著《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等经典文本,对城乡关系进行了深入的剖析,明确提出了“城乡分离”“城乡对立”以及“城乡融合”等重要概念,并详细阐述了城乡分离的历史过程及其后果。首先,城乡之间的对立并非永恒不变,而是具有历史阶段性的特征,“它贯穿着文明的全部历史直至现在”[1]556。在不同的社会制度下,城乡关系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在古代,城市和乡村已经实现了第一次分离,乡村由于人们对土地的依赖而占据着主导地位。随着资本主义大工业时代的到来,城乡地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城市开始占据主导地位,城乡之间进行了第二次分离。在这一时期,马克思和恩格斯主要关注的是资本主义大工业条件下的城乡分离现象。其次,他们分析了资本主义大工业条件下城乡对立的根源,认为这主要源于分工的发展。民族内部的分工,一是引起工农业的分离,二是引起城乡对立[1]520。这种对立不仅加剧了城乡之间的经济差距,也导致了社会阶级结构的分化。最后,他们还揭示了城乡对立的严重后果。城乡对立使得一部分人成为“城市动物”,另一部分人成为“乡村动物”,他们都处于资本主义的控制之下。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进一步确立,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乡村逐渐沦为城市的附庸。工人被迫与生产资料相分离,从土地上脱离出来,聚集到城市中遭受残酷的剥削。这种城乡对立不仅加剧了社会的不平等,也阻碍了人的自由发展。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进一步指出,农村屈从于城市,工业化以及城市化为城市工人的阶级斗争奠定了基础[9]。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推进,工人阶级的力量不断壮大,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阶级地位和历史使命,并积极开展反对资本主义剥削和压迫的斗争。
晚期,恩格斯在《论住宅问题》中进一步提出城乡对立是历史发展的产物,城乡对立使城市中人口拥挤、住宅短缺,环境污染,又使农业发展受到威胁,要想解决住宅问题就不能绕开城乡对立的消灭。在《反杜林论》中的“社会主义”篇章中,恩格斯集中讨论了城乡问题,指出“第一次社会大分工是城市和乡村的分离”[10]306,城乡分离让城乡居民都处于片面畸形的发展之中。城市是资本主义完成剩余价值掠夺的重要场所,是资本主义生产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城市的集聚与扩大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带着不可抗拒性,它拥有着发达的生产与分工,代表文明和开化。乡村在资本主义生产中仿佛处于可有可无的位置,只有欠发展的生产与分工,代表隔绝与分散,它们属于两种不同的生产发展水平和两种不同的社会分工模式。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工业资本主义城市更倾向于围绕中心城市进行发展”,外围的空间则由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分层向外辐射,这样一种不平衡的地理发展模式更能为资本家提供益处[11]。城乡二元对立,或者建立在城市对乡村的空间剥夺之上,或者建立在城市对乡村的空间入侵之上,归根结底都是资本主义发展的结果。随着资本主义空间的不断生产与再生产,乡村与城市的差距不断扩大,城乡对立矛盾也就不断尖锐化。恩格斯“对城乡对立的论述主要立足于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分工不合理性的批判”,它体现了“个人劳动方式的对立”和“生产方式的对立”,造成了城乡差别的鸿沟[12]。
恩格斯在不同时期都提出要消灭“城乡对立”①,实现城乡融合发展。19世纪四五十年代,恩格斯对城乡关系的理解有了显著的发展,摒弃了早期的人本主义异化史观,转而从分工的视角深入剖析资本主义城乡不平衡发展的问题。这一转变体现了他对城乡问题认识的深化和成熟。在《共产党宣言》中,恩格斯明确指出消除城乡对立、实现城乡融合的具体路径。他强调,首先必须实现大工业的充分发展,这为消灭私有制提供了历史可能性和客观条件;其次,要实现工业与农业的结合,打破城乡之间的隔阂和对立;最后,要通过教育使人摆脱片面性,充分发挥人的才能,实现自由自主的分工,进而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从分工的角度来考察资本主义城乡不平衡问题的合理性在于,它能够准确地把握城乡空间在资本生产中的角色和地位。通过对分工的深入分析,恩格斯直击资本主义制度的要害,从而更好地理解城乡空间的破坏及其重建过程。依据新确立的历史唯物主义原则,恩格斯开始探寻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生及发展机制,在此过程中展开了对城乡分离过程的解密。这个时期,恩格斯对于城乡与分工的理解只是初步的。这体现在他还没有建构起政治经济学的历史背景,他对于分工还没有形成科学的理解,基于泛分工论对城市与乡村分离的讨论也就必然带有一定的局限性。
19世纪六七十年代,恩格斯对城乡关系的思考进一步深化,他充分吸收了《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究成果,从科学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角度探寻城乡对立的超越路径。他明确指出,城乡对立状况的消灭并非空想,而是工业生产和农业生产的现实要求。从工业生产条件来看,资本主义大工业在全国范围内建立广泛联系,以打破原料、燃料产地和产品销售市场的局限性,使“大工业在全国尽可能均衡的分布”[10]314的要求本身就包含在当代资本主义大工业之中。从主体性视角来看,分工的发展不断推动人的工种变换,造成人的全面流动和自由选择,因而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人将成为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从工人的聚集方面来看,工人在城市的不断聚集在一定程度上为他们的联合提供了现实可能性。城乡融合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性选择,其中主体力量的孕育来自无产阶级。无产阶级伴随着资产阶级的发展而壮大,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生产过程中占主导地位时,以封建主和农民为基础的传统社会结构,被以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为基础的社会结构打破。要想认识无产阶级的社会地位就必须深入到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中去探寻,因为马克思曾经说过,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都是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13]。
恩格斯将唯物史观与方法论深度结合,科学地阐述了城乡融合。他坚信,在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中,城乡对立的消失成为工业生产的直接目的[10]314。城乡对立等资本主义的空间矛盾是一定生产方式历史运动的结果或机制,空间正义也不再是一种伦理道义的“应该”或者“空想”,而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矛盾运动的历史必然结果。基于这一逻辑,恩格斯进一步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全球空间拓展的历史必然性。这一必然性不仅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全球维度的深化与拓展,更是恩格斯世界历史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全球化与“中心—外围”对抗
早在19世纪40年代中期,恩格斯便以敏锐的洞察力确立了资本主义批判的世界历史视野。他深刻认识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仅内在地驱动着空间的扩张,而且其生产关系的矛盾全球化也是世界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这种全球化的空间生产机制,实际上为空间问题奠定了世界历史的基础。恩格斯站在全球的高度,深入探索了全球“中心—外围”的空间对立现状。他观察到,在资本主义的推动下,全球空间逐渐形成了一种中心与外围的对立格局。中心地区往往是资本积累和资源集中的地方,享有较高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地位;而外围地区则往往沦为资源输出和劳动力供应地,承受着经济剥削和社会压迫。这种空间对立不仅加剧了全球的不平等,也阻碍了人类的共同进步和发展。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中,基于世界历史的形成对全球化空间历程进行了较为完整的叙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肯定了大工业“开创了世界历史”的积极作用[1]566-567。他们认为,大工业不仅打破了各国原有的封闭状态,推动了全球化的进程,更使得全球空间变得开放和进步。与此同时,他们也指出了全球化带来的“生活境遇的空间差距”和“‘中心—外围’的空间对立格局”[14]。这种对立格局表现为工业化较发达的国家对工业化不发达的国家进行殖民压迫,进一步加剧了全球的不平等现象。而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进一步提到了全球空间的生产、掠夺与分化现象。他们指出,地理大发现和资本原始积累是推动全球化的重要因素,使得原本孤立的世界逐渐融合成一个整体。资产阶级通过开拓世界市场,“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任何国家或民族不想在世界上消失,就必须接受资本的生产逻辑[15]35。此外,资本主义为了转移自身内部的危机,往往通过夺取新的市场来倾销产品,利用空间扩张来获取原料、燃料和廉价劳动力,以实现自身的利益最大化,强行“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15]36。
由此可见,全球空间就是在资本的力量下不断进行重组,逐步形成“中心—外围”的等级趋势。马克思恩格斯对此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指出这种趋势实质上是“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东方从属于西方”[15]36。资本通过剥夺非资本主义国家的空间资源来发展自身,加剧了世界秩序的两极化趋势。在全球化进程中,资本将越来越多的非资本主义国家纳入其生产体系,并通过一系列手段维持这些国家的落后状态,确保它们无法与资本争夺空间资源。资本根据自身的积累或扩大再生产需求,不断重塑全球空间,这种重塑往往以牺牲非资本主义国家的利益和空间资源为代价。资本主义的这种空间扩张逻辑不仅加剧了全球不平等和贫富差距,还导致了环境破坏、资源枯竭等全球性问题。
资本主义在其空间布展的过程中,表现出了同质性及差异性两个显著特征。这两个特征并非孤立存在,而是相互交织、相互影响,共同塑造了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复杂空间格局。同质性特征主要体现在资本积累的过程中。资本通过不断的积累与扩张,逐步在全球范围内形成了一种标准化的生产方式、商品交换模式和市场结构。恩格斯在《论住宅问题》的1887年“序言”中以德国为例,指出了资本主义国家在发展过程中,尽管起步较晚,但仍能凭借利用粗制滥造的商品在“世界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10]570。这种同质性不仅是资本积累的结果,同时也为资本进行更大规模的积累提供了前提和条件。然而,资本在塑造同质性空间的同时,也必然会造成空间的差异性。这是因为资本全球化的过程本质上是为资本服务的,它更多地关注自身的利益最大化,而非全球空间的均衡发展。在这一过程中,许多非资本主义国家及地区往往被边缘化,全球空间的发展呈现出一种不平衡的特征。这种不平衡不仅体现在经济发展水平上,还体现在资源分配、社会福利、环境保护等多个方面。根据生产中心的情况,资本建立了一种新的国际分工体系。在这一体系中,农业生产地区往往为工业生产地区服务,形成了一种依附关系。这种分工体系进一步加剧了全球空间的不平衡性,使得一些地区成为资源的提供者,而另一些地区则成为商品的消费市场和资本积累的中心。资本主义国家在全球化过程中通过进一步实现资本积累,借助自己的工业优势在世界体系中奠定了主导性地位。这种主导性地位不仅体现在经济领域,还渗透到政治、文化等多个方面。资本主义国家通过制定国际规则、掌控国际金融机构等手段,维护自身的利益,进一步巩固了“中心—外围”的全球化空间等级秩序。资本主义的空间布展过程是一个充满矛盾与冲突的过程。它既展现了同质性特征,推动了全球范围内的标准化和一体化;又造成了空间的差异性,加剧了全球空间的不平衡性。这种不平衡性不仅影响了全球经济的健康发展,也对全球社会的稳定与和谐构成了威胁。
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到《共产党宣言》,恩格斯已经掌握了资本主义制度建立和发展的历史,并展开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叙事。在此期间,恩格斯观察到全球非正义现象,意识到了资本的扩张性:“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15]3515世纪的交通运输业发展起来以后,打破了原始地理封闭状态,资本便迅速完成了原始积累,随后又在全球范围内谋求有利于自身发展的空间布局,使世界各民族、国家、区域在空间上形成“中心—外围”格局。此时,恩格斯还没能揭示资产阶级社会经济运动的内在规律,他在这个时期提出的要到市民社会制度本身中去寻找非正义的答案、通过无产阶级来实现全球空间正义的策略也仅仅是初步设想。
19世纪60年代后,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的评价更具有辩证法的意味,他既在道德层面对资本主义空间非正义进行了相关谴责,又基于历史唯物主义肯定了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机制对人类历史发展的一定的推动意义。一方面,恩格斯将工业发达的国家看成工业不发达国家的未来形态,并揭示了其中的历史必然性;另一方面,空间正义的实现在恩格斯看来也具有历史必然性。恩格斯认为空间正义是无产阶级通过消灭阶级实现的,他指出公民权的平等(废除阶级权利)与无产阶级的平等(废除阶级本身)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超越这个范畴,那就是抽象地理解平等[10]355。无产阶级在资本全球化过程中逐渐丰富自身的主体意识,解放自己的思想;随着世界沟通与联系进一步加强,无产阶级的力量逐步加强,在全世界范围内的联合也逐渐成为可能。晚年恩格斯提出的无产阶级通过消灭阶级来实现空间正义的答案,是在科学的方法论原则以及科学的叙事之下完成的,此时的无产阶级解放政治已经具有革命实践的意义。
全球空间正义问题是贯穿恩格斯资本主义批判前后期的重要议题。恩格斯首先指出了世界历史的双重意义:一是地域由孤立的点形成普遍的联系,各民族国家成为统一的整体;二是资本主义构建的世界历史实质上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环,全球空间不平衡发展成为世界历史的衍生品。在历史转变为世界历史的过程中,全球空间也呈现出同质性与差异性特征。在针对空间不平衡发展的根源探析中,恩格斯指出空间不平衡是历史运动前提及结果的呈现,指出空间不平衡与资本积累运动存在内在关联,即空间不平衡是资本积累的表现形式以及修复手段,也是资本积累得以延续和进行的重要前提。在此之后,恩格斯在《资本论》及手稿的基础上,指出克服全球空间非正义的物质条件和主体力量均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生成。
结语
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恩格斯的空间批判理论为我们理解和解决当代中国的空间问题提供了深刻的理论视角和实践指导。在全球化和快速城市化交织的背景下,中国正面临城乡发展不均衡、区域差距拉大等空间挑战,这些挑战如何在社会主义国家属性内得到解决成为当前的重要工作。针对具体国情,我们应积极挖掘恩格斯空间批判理论的当代价值,探索符合中国具体实际的空间问题解决之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特别是在城乡规划一体化、区域协调发展战略等方面的积极探索,为空间正义的实现提供了具有中国特色的解决方案。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空间发展模式,不仅是对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模式的深刻批判,更是对差异化空间发展道路的积极建构。基于中国广袤的地理空间与显著的区域差异,中国通过内源性发展策略,有效应对了资本主义全球化带来的不平衡挑战,探索了一条既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又体现中国特色的现代化路径。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消灭城乡对立”也有早晚期思想的区分,在《共产党宣言》1888年英文版中提到的是“消灭城乡差别”。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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