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资本论》第一篇“商品和货币”中,马克思对“商品世界”“社会过程”和“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三个重要概念的分析已经显现出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的历史总体性视野。换言之,尽管《资本论》第一篇“商品和货币”是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最抽象的环节,但这部分的讨论已然呈现出资本主义社会形式特有的历史总体性特征。这就意味着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并不是对商品形式发展成为货币形式历史过程的描述,而是对诸经济范畴“形式规定”成为可能的历史性根据的揭示,其仅是在资本主义这一特定社会历史总体性情境下的一种有效方法。
关键词:价值形式分析;商品世界;社会过程;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历史总体性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7408(2025)01-0095-06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马克思价值形式理论及其当代价值研究”(22FKSB005);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当代国外马克思价值形式理论研究的理论视域及其困境研究”(2021SJA0286)成果。
作者简介:谢家新(1989—),男,河南固始人,南京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哲学博士,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哲学。
近年来,马克思价值形式理论成为学界的研究重点之一。但纵观该研究领域的思想史,当代许多价值形式理论家对《资本论》第一篇“商品和货币”中价值的形式分析往往缺乏马克思所强调的历史总体性视野。正如费洛对国外价值形式理论研究的开创者鲁宾的批判:“鲁宾传统的这些局限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它把资本主义生产(为了利润的系统的商品生产)和简单商品生产(来自独立生产者的、未受到社会性约束的商品生产)合并在了一起。”[1]如果研究者缺少价值形式分析的历史总体性视野,其就会有把马克思《资本论》第一篇“商品和货币”部分的分析倒退到简单商品生产阶段的危险。
鉴于此,本文试图通过考察《资本论》第一篇“商品和货币”中“商品世界”“社会过程”和“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这三个重要概念来阐明:即使是价值形式分析最抽象的商品形式向货币形式过渡的环节①,马克思也已向我们展现资本主义社会形式下所特有的历史总体性视野,同样正是由于资本主义这一特殊历史性阶段所表征的世界历史总体性特质,马克思的这种历史总体性视野才有可能在理论层面确立起来。
一、“商品世界”概念
在《资本论》开篇,马克思就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2]47“庞大的商品堆积”是马克思对随后出场的“商品世界”概念的一种直接非概念性表达。众所周知,马克思虽然提到过商品或货币并不是现代资本主义所独有的对象,但他在《资本论》开篇就强调自己所要分析的对象是作为“财富的元素形式”的商品。商品能够成为一个社会财富的元素形式,意味着这里的“社会”必定不是某种任意的社会形式,而是把商品作为产品普遍形式的某种特定社会形式,即只有在这种特定的社会形式下,商品才有可能被认定为社会财富的基本元素形式之一。
正如马克思所言:“我们把商品作为这样的前提对待,因为我们就是从作为资本主义生产的最简单的元素的商品出发的。但是,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的产物,它的结果是商品。表现为资本主义生产元素的东西,后来表现为资本主义生产本身的产物。只有在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上,商品才成为产品的普遍形式,而且资本主义生产越发展,产品就越是在商品形式上作为组成部分进入资本主义生产过程。”[3]在马克思看来,这种社会形式只能是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正是在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形式下,作为普遍性的“商品世界”才能得以确立起来,进而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工作才能得以开展。
在《资本论》第一章第三小节“价值形式或交换价值”的简单价值形式分析部分,马克思特别提到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例子。马克思强调,虽然亚里士多德已经从价值形式的分析中发现了等同关系,但他却“没有能从价值形式本身看出,在商品价值形式中,一切劳动都表现为等同的人类劳动,因而是同等意义的劳动,这是因为希腊社会是建立在奴隶劳动的基础上,因而是以人们之间以及他们的劳动力之间的不平等为自然基础的”[2]75。由此可见,马克思之所以能对价值形式作出分析,根源于他所处的资本主义社会。换言之,只有在资本主义社会形式下,“商品世界”以及被排挤出这个世界之外的货币才能真正在普遍性的意义上确立起来。所以,即使是最简单的价值形式分析,也要以整个“商品世界”所建立起的社会关系为前提。马克思对简单价值形式的分析,一开始就是从价值表现的两极出发的,这就意味着简单价值形式中的商品之间的交换并非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下的简单物物交换。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形式下,价值概念都无法建立起来,更不用谈我们对前资本主义社会形式下的简单物物交换作价值形式的分析。正如威克斯所言:“把价格等同于价值进而把价值的决定归结为交换的那些人,实际上是在简单商品生产的背景下思考价值,在这种背景下,价值并不起决定作用。”[4]在马克思那里,“价值”范畴如同其他范畴一样,具有历史总体性的特质。
于是,这种历史总体性视野就直接否定传统政治经济学对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的庸俗化阐释。传统政治经济学(以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体系为代表)将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理解为论证货币历史起源的学说,从而将马克思的简单价值形式分析对应为人类最初简单物物交换的历史阶段。这种抽象的解读范式未能把握《资本论》经济范畴自身所隐含的历史性根据,即马克思通过价值形式分析所要指向的历史性前提。正是在此意义上,传统政治经济学在解读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问题上所暴露出的抽象历史观背离了马克思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所以,马克思对简单价值形式的分析,并非讨论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下的简单物物交换,而是通过对简单价值形式分析显现出这一分析本身成立的历史性前提,即“商品世界”的普遍流通。也即是说,只有以“商品世界”这个历史总体性视野为前提,“相对价值形式”和“等价形式”这两极才能够建立起来。
在简单价值形式分析阶段,作为前提的“商品世界”是以一种不在场的方式在场的,而到了扩大价值形式阶段,等式左边的商品现在就与等式右边整个“商品世界”发生关系。所以,在扩大价值形式阶段,作为形式分析第一个阶段隐性前提的“商品世界”就显露出来。进而,当价值形式过渡到一般价值形式或货币形式时,“商品世界”这一隐性前提就更加凸显出来。现在,一个唯一商品从“商品世界”中被排挤出来,成为整个“商品世界”的价值表现形式,于是整个“商品世界”都要通过这个唯一商品表现自身的价值。一般价值形式或货币形式的出现,意味着一个特殊商品从“商品世界”中脱颖而出,成为一般价值形式或货币形式的代表。所以,在这个形式上,“商品世界”的历史总体性特质就直接彰显出来,“商品世界”中的所有商品都只能通过被排挤出的一个特殊商品来表现自身的价值,而被排除在“商品世界”之外的商品就表现为一般价值形式或货币形式。
如果一般价值形式或货币形式成为整个“商品世界”的价值表现,那么具有绝对普遍性的货币形式就会使得所有商品显露社会的统一性,这种统一性就在于生产所有商品的劳动都表现为没有任何质的差别而只有量的差别的性质。正是在历史总体性的“商品世界”中,抽象劳动的一般人类性质才在真正意义上得以表现出来,劳动的二重性也正是通过这种一般价值形式的表现才得以确证。在统一的一般价值形式上,“商品世界”中的任何商品都表现为一种没有任何质的差异的人类劳动,“在这个世界中,劳动的一般的人类的性质形成劳动的独特的社会的性质”[2]84。所以,“商品世界”概念之于马克思的价值形式分析方法的重要意义主要体现在历史总体性视域:一方面,在马克思对简单价值形式的分析中,作为历史总体性的“商品世界”已经是简单价值形式分析的隐性前提;另一方面,在马克思对后来价值诸形式的分析中,作为隐性前提的“商品世界”就会显露出来,并成为马克思分析一般价值形式或货币形式的核心要素,因为“一般价值形式的出现只是商品世界共同活动的结果”[2]82-83。
综上所述,在马克思那里,“商品世界”概念是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中的一个重要概念,这一概念本身需要以一定的历史性前提为根据,因为只有在资本主义这一特定的社会形式下,商品交换才可能表现为“商品世界”的普遍流通。在简单物物交换的前资本主义社会,商品之间并不能建立起所谓的“价值”关系,因为这里的等同关系还是更多地依赖于风俗习惯或偶然因素,而不是普遍社会性质的价值关系。由此可见,“商品世界”概念显现出历史总体性特质,同时也表现出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独特的历史总体性视野。
二、“社会过程”:“商品世界”共同的社会行动
在“商品世界”中,商品之间所构成的社会关系是通过感性的交换活动实现的。换言之,商品是由它们的监护人或所有者带到市场上进行交换的,一般价值形式或货币形式的出现正是这些商品所有者参与“社会过程”的产物。正如皮林所言:“商品的社会关系现在被揭示为客观关系,通过这些关系,每件商品的价值‘通过共同行动’在被排除在外的商品中得到表达。”[5]既然“商品世界”是一个历史总体性范畴,那么由“商品世界”建构起的共同的社会行动即“社会过程”本身同样具有历史总体性特质。所以,这里的“共同行动”作为一种历史总体性情境,就构成了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的历史性前提和动力机制。
在马克思看来,商品所有者对自身活动背后的经济规律是无意识的。对此,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的商品占有者在他们的困难处境中是像浮士德那样想的:起初是行动。因此他们还没有想就已经做起来了。商品本性的规律通过商品占有者的天然本能表现出来。他们只有使他们的商品同任何另一个作为一般等价物的商品相对立,才能使他们的商品作为价值,从而作为商品彼此发生关系。商品分析已经表明了这一点,但是,只有社会的行动才能使一个特定的商品成为一般等价物。因此,其他一切商品的社会的行动使一个特定的商品分离出来,通过这个商品来全面表现它们的价值。于是这个商品的自然形式成为社会公认的等价形式。由于这种社会过程,充当一般等价物就成为被分离出来的商品的独特的社会职能。这个商品就成为货币。”[2]105-106所以,商品占有者的交换行为背后的经济规律,是理论家们“事后”才开始思索的。正是由于“商品世界”共同的社会行动,商品交换的内在规律以及价值表现才能在“社会过程”中被理论家们“事后”抽象出来。正如海因里希所强调的:“如果从商品占有者的行为或意识开始分析,那么,本该得到解释的社会联系就始终被当作前提了。因此,马克思在他的阐述中区分了商品的形式规定性和商品占有者的行为,并首先阐述这种形式规定性本身,这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它是商品占有者行为与思考的既定前提——而这一前提又不断通过他们的行为被再生产出来。”[6]对“这种形式规定性本身”的分析就是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的主要工作。
由此可见,在“社会过程”方面,马克思强调,正是现实生活世界中的商品所有者之间的共同行动,才使得某种特定商品被排挤成一般等价物。换言之,正是所有其他商品的实际行动才会使得某种商品被挤出“商品世界”,从而导致整个“商品世界”的价值都要通过这个唯一的商品来表现。在此意义上,马克思讨论商品形式(商品—商品)向货币形式(商品—货币)的过渡,并非纯粹理论意义上的分析(如同黑格尔逻辑学中诸范畴的向前进展完全是由范畴自身的否定性规定所推动),而是由外在的历史性现实运动所决定,因为这种过渡的动力机制来自“商品世界”共同的社会行动。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明确指出:“货币是从交换中和在交换中自然产生的,是交换的产物。”[7]115正是在此意义上,现代资本主义具有历史总体性特质的“社会过程”就构成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得以可能的历史性前提和动力机制。亚里士多德之所以在价值形式分析上没有取得进展,正是由于他所处的奴隶制时代并不具备现代资本主义形式下“社会过程”的历史总体性特征。在古希腊社会,人们较为狭隘的社会行动,根本不可能建立起现代资本主义意义上的“商品世界”,所以价值概念在这种历史性土壤中还无法建立起来,遑论进行价值形式分析的工作。
所以,“商品世界”中的这种共同的社会行动,并不是前资本主义时代狭隘的占非统治地位的简单商品交换行为,这种偶然的或附属的交换还未在社会总体性的范围内统摄人们的生存方式。在某种意义上,这种“社会过程”还并不具有真正的“社会的”性质。“商品世界”共同的社会行动,必然会表现为一种历史总体性行动,因为在这种社会行动中,交换已不再是偶然的或附属的完全属于个人或共同体之间独立行为,而是与整个“商品世界”建立起社会联系的共同行动。所以,“社会过程”对于商品持有者来说,既是个人意义上的过程,同时也是社会意义上的一般过程。换言之,“同一过程不可能同时对于一切商品占有者只是个人的过程,同时又只是一般社会的过程”[2]105。在这里,无数个人的社会行动构成同样具有历史总体性特质的“社会过程”,同样也正是在这一“社会过程”中,价值形式才能从商品形式发展成为货币形式。
由此可见,马克思的价值形式分析是以历史总体性的“社会过程”为前提的。如果没有“商品世界”以及商品所有者之间所展开的共同的社会行动,经济学家就不可能对在这种“社会过程”中商品的本性规律进行理论的抽象,当然马克思也就不可能在批判这些经济学家的基础上对商品本性规律进行科学分析。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只是不断地进行商品交换,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交换背后商品的价值表现,他们所进行的只是交换这种行动本身,并不会追问作为一般等价形式的货币形式是如何发展而来的。经济学家同样也没有去追问这种发展过程的中介环节,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和商品占有者的普通意识一样,同样也陷入一种价值形式无意识,忽略对这种特殊历史性形式的分析。在批判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基础上,马克思分析了价值形式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发展。虽然简单价值形式向货币形式的过渡凸显出思维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逻辑进展,但这种逻辑分析背后有着现实的历史总体性前提,即资本主义这一特殊社会形式下“商品世界”共同的社会行动所建构起来的“社会过程”。正是在这一历史总体性视野下,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工作才能得以开展。
总而言之,马克思的价值形式分析正是从“社会过程”的“结果”即货币形式开始的。在“社会过程”的历史总体性视野中,马克思才能去思索实现这一“结果”的关键,追问商品是如何发展成为货币的。因为在马克思看来,货币之谜之所以能够产生,正是因为中介过程消失在作为“结果”的货币之中,导致货币成为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以至于经济学家包括古典政治经济学家都不能理解货币的本质。马克思的价值形式分析正是对商品形式向货币形式过渡的分析,解决了货币形式之谜,也就揭示了货币的本质。最重要的是,从商品形式向货币形式过渡的背后,指向的是作为“商品世界”共同社会行动的“社会过程”,后者作为一种历史总体性前提奠定了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的历史唯物主义基础。
三、“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商品世界”共同活动的结果
“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作为“商品世界”共同活动的结果,是马克思的理论与古典政治经济学之间差异性的重要体现。以斯密、李嘉图等人为代表的古典政治经济学认为,商品的价值规定与生产商品的劳动时间内在相关。区别于古典政治经济学抽象的劳动时间,马克思创造性地提出具有历史总体性意义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在抽象的劳动时间视野下,经济学家也会遇到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讨论的矛盾:两个生产同样商品的生产者,岂不是又懒又慢的生产者生产出来的商品会更贵,因为又懒又慢的生产者生产这个商品的时间肯定要比勤劳且快的生产者花费的时间多。在这个问题上,古典政治经济学提出的抽象劳动时间显然不能说明这个矛盾。
在马克思看来,创造价值的劳动并不是不具有社会性质的“具体劳动”,而是具有特殊社会性质的“抽象劳动”。所以,在整个“商品世界”中,创造总价值的劳动自身表现为一个总体性的劳动,这个总体性劳动又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个体劳动所构成。这就意味着,每一个劳动都共同构成总体性人类劳动的要素,制约着社会平均劳动的合力,从而形成一个具有社会功能性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马克思认为:“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是在现有的社会正常的生产条件下,在社会平均的劳动熟练程度和劳动强度下制造某种使用价值所需要的劳动时间。”[2]52马克思举了一个例子:在当时资本主义最为发达的英国,蒸汽织布机的大量使用,直接导致的结果是现在织某种定量的布所需要的劳动时间缩短为过去的一半。但对于没有采用机器的手工织布工人而言,他们织布的时间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问题是,现在某种定量的布的价值就不再取决于手工织布工人的劳动时间,而是随着机器的普及使用变为过去的一半,尽管手工工人织某种定量的布所花费的时间并没有改变。换言之,生产力的整体性变革,必然会带来“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改变。在马克思看来,生产力是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些因素包括“工人的平均熟练程度,科学的发展水平和它在工艺上应用的程度,生产过程的社会结合,生产资料的规模和效能,以及自然条件”[2]53等等。马克思明确地指出,决定商品价值量的不是偶然性的某个单一的抽象劳动时间,而是在一定历史性生产条件下所形成的社会功能性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
所以,一个商品无外乎就是具有历史总体性的“商品世界”同类中的“平均样品”。由此可见,商品之间的价值比例,无外乎就是生产这些商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之间的比例。这就破除了以贝利为代表的经济学家把价值与价值形式或交换价值相混淆的理论错误。在贝利看来,根本就不存在李嘉图等人所强调的绝对价值,存在的只是不同商品之间的比例关系。正如日本学者柄谷行人认为,从马克思中期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到后期的《资本论》,发生了不可忽视的“哥白尼式的转向”,即“价值形态”的引入[8]。马克思引入价值形态的契机,就在于马克思在理论上所遭遇的贝利对李嘉图的批判。李嘉图学说的贡献是将劳动看作商品的实体,从而用劳动量来衡量商品价值量。但李嘉图的问题在于他没有研究劳动在什么样的一定形式上才是这种东西,价值形式分析根本没有进入他的视野。李嘉图忽略了对商品形式或价值形式的分析,所以也不懂得货币的本质。贝利正是抓住了李嘉图的这个弱点,但却仅仅肤浅地停留在对表面价值表现的现象分析上,而不懂得价值形式分析所包含的质的内容。在马克思看来,贝利的积极贡献在于最早对货币的价值尺度规定进行了比较正确的研究,但贝利的问题在于其只是肤浅地停留在对货币这个外在尺度直接现象的考察上,只是从量的方面而不是从商品向货币转化的质的方面来分析价值尺度。
总而言之,马克思对贝利和李嘉图的批判表明,他们都缺少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的历史总体性视野。由此可见,马克思之所以能够准确地提出“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概念,一个根本性前提就在于马克思所具有的历史总体性视野。换句话说,马克思之所以能够提出超越古典政治经济学抽象劳动时间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就在于他对价值形式的分析自身所显现出来的历史总体性视野。正是在这一视野下,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才显现出其科学的唯物史观向度。所以,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并不是简单地考察从物物交换到货币形成的历史过程,而是通过对价值诸形式规定的分析,显现出诸形式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特有的历史总体性特质。同样,如果马克思在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特殊历史性情境中的问题时没有立足历史总体性视野,他就不可能提出诸如“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等超越古典政治经济学研究范式的范畴。作为“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这一概念的历史总体性视域的“社会必要”,是“商品世界”共同活动的结果。“社会必要”强调的是一种历史总体性观点,作为价值形式分析前提的价值概念,依靠的是一种社会历史性建构。
正如马克思所强调:“价值规定本身要以社会生产方式的一定的历史阶段为前提,而它本身就是和这种历史阶段一起产生的关系,从而是历史的关系。”[7]207在马克思那里,价值概念如同劳动、商品、货币和资本等范畴一样,都具有自身的历史性前提。通过对这些范畴的形式分析表明,这些范畴自身存在其所依赖的一定的历史条件。所以,在马克思看来,价值概念虽然是最抽象的规定,但它已经“泄露了资本的秘密”[9]。因为马克思对价值概念的分析即价值形式分析,已经显露出价值概念得以被理论抽象的历史性前提。
对于这种历史性质,马克思特别提到:“在其他生产方式下,产品只是部分地采取商品形式。相反,资本所生产的必然是商品,它的产品是商品,否则就什么也不生产。因此,关于商品的一般规律,例如,商品的价值由商品所包含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也只是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即资本的发展才第一次得到实现。这里可以看到,甚至属于以前的生产时期的范畴怎样在不同的生产方式的基础上获得了特殊的不同的性质——历史的性质。”[10]所以,在《资本论》中,从最抽象的价值概念开始,所有的经济范畴作为政治经济学的意识形态观念,不外乎是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理论表达。这些范畴本身从被生产出来就已经具有其自身的历史性根据,这也就是我们一直强调的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的历史唯物主义基础。只要沿着马克思的研究路径,通过分析最抽象的价值形式向资本形式过渡的一系列环节,就可以发现剩余价值生产的秘密。由此,资本的秘密也就随之得以揭示。
由此可见,“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中的“社会必要”体现了马克思的历史总体性视域,它强调概念分析的背后,必然涉及历史性情境中的社会总体性生活。由此,它也彰显了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的历史总体性特质,正是由于这一特质,马克思才能科学分析作为价值形式前提的价值概念,进而分析价值得以通过“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度量的历史性根源,从而最终解决古典政治经济学无法解决的理论难题。由此可见,在《资本论》的第一篇,虽然马克思对“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概念的分析在价值形式分析之前,但这一概念所体现的历史总体性视野与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视野具有内在的统一关系。
结语
综上所述,在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的视野中,商品概念事实上指向的是具有历史总体性的“商品世界”,而“商品世界”共同的社会行动又建构起具有历史总体性特征的“社会过程”,作为“社会过程”结果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同样也具有历史总体性特质。由此可见,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的主要工作是通过对诸经济范畴“形式规定”得以可能成立的历史性前提的追问,展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所特有的历史总体性特征。也正是在此意义上,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总体性情境,构成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历史总体性视野的唯物主义基础。在马克思看来,经济学家的视野局限正是由于“粗暴地、缺乏理解地对待形式规定而造成的”[11]。因此可以说,在如何理解马克思《资本论》的开篇乃至整个体系结构问题上,马克思价值形式分析的历史总体性视野是把握《资本论》的重要方法论前提,同时也是理解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与政治经济学批判内在关系的关键。
注释:
①我们通常把《资本论》第一篇“商品和货币”部分的价值形式分析称为狭义价值形式理论。也即是说,马克思狭义价值形式理论主要处理的是商品形式向货币形式过渡的环节。但马克思的价值形式分析并不局限于此,还包括货币形式向资本形式以及更高形式过渡的诸环节,被称为马克思广义价值形式理论。本文主要讨论的是《资本论》第一篇“商品和货币”部分的狭义价值形式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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