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兰《畦乐诗集》初探

梁兰，字庭秀，又字不移，号畦乐，明初江西泰和人。生于元至正葵末（1343）四月初一，卒于永乐八年（1410）。梁兰养母至孝，勤奋苦读，学习态度认真严谨，擅长写诗。梁兰在江西文学创作发展过程中起到了不可小觑的历史作用，著有《畦乐诗集》，诗集内容多以田园诗、景物诗、赠答诗、歌颂诗、批判现实诗为主，诗歌语言清新脱俗，简洁闲雅，多使用典型意象和叠词，音乐性强。

《畦乐诗集》是梁兰诗集的代表作，据笔者统计四库本里梁兰的《畦乐诗集》一卷包括歌词11首、五言古诗125首、五言律诗25首、排律5首、七言律诗39首、五言绝句10首，七言绝句13首，共计228首。诗歌风格以冲淡闲雅、典雅舂荣为主。

一、《畦乐诗集》的思想内容

杨士奇在《畦乐诗集》的序中指出：“志平而气和，识远而思巧，沨沨焉，穆穆焉，简寂者不失为舒徐，疏宕者必归于雅，则优柔而确，讥切而婉。”四库馆臣则认为：“虽自重其师，推重不无少溢。而于元季繁音曼调之中，独翛然存陶、韦之致，固亦不愧于作者矣。”梁兰的诗歌风格和思想内容在他的《畦乐诗集》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根据他的诗歌内容，他的诗歌类型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一）田园诗

他的田园诗以《西畦自适》为代表略作分析：

守拙一圃间，衡从五亩余。

艺麻在高丘，杂以果与蔬。

春至百草生，趁晴聊荷锄。

筋力岂不劳，芜秽亦已除。

家人会知我，慰以酒满壶。

偶坐斟酌之，日落西山隅。

归来北窗下，我心一事无。

诗中描绘的是诗人在乡间的田居生活，他亲身参与田间的劳作，虽然身体因为劳作而感到疲劳，但是他的内心却感到很舒适和怡然。耕作完休息的时候，有家人斟满的美酒可以品尝，还有乡间的自然美景可以欣赏，真可谓看在眼里，甜在心里。在诗人的家乡，那里没有世俗生活的打扰，没有官场的明争暗斗，有的只是几亩田、几棵树、几朵花和一个幸福的家庭。诗人在诗中展现的是清新的田园生活，是士人闲适心灵的自然流露，颇有陶渊明诗歌风格的特点。再看《题渔父图》：

湘水绿于蓝，数峰青可数。

高柳一溪阴，投竿拟何许。

本意匪求鱼，闲情聊自取。

莞尔歌沧浪，扬舲下修渚。

这一首也表现了梁兰隐居不仕的生活。清澈的湖水，高耸的山峰，嫩柳的绿荫，恬静的景物与怡然自得在诗人的笔下缓缓呈现，看着是在写景物，实际上却是在表达诗人的心境。都知道渔父的本意并不是要求鱼，而在于享受垂钓的过程，不想受俗世的纷扰。而这两首诗表现的都是诗人对于田园生活的向往，与之类似的诗歌还有《行素轩》《梅隐为九江府刘通判作》《退庵诗》《题子坚隐居图》《素行诗》等。

（二）景物诗

除田园诗之外，梁兰还多写景物诗，如《游武山次韵》：

武姥楼阁山之巅，数家茆屋依山前。

栖岩白云晴冉冉，绕林碧筱寒娟娟。

仙子索诗请题壁，樵叟煮茶呼引泉。

凭高骋怀极幽赏，使君佳句令人传。

此诗写的是武姥山（也叫武山）之景，而武姥山位于江西泰和县境的中部，是一座具有神秘色彩的仙山。在梁兰的笔下，武姥山似人间仙境，安静闲适。首联和颔联描写了山巅楼阁，山前茅屋，缠绕着岩石的白云缓缓前行，林间碧绿的枝条柔美地低垂着，恰似一幅似真似幻的山间美景图。而颈联的仙子索诗与樵叟煮茶却让全诗的景致更为神秘犹如仙境，仙子来索诗，表明武姥山的景色优美，有神仙在此居住，大有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里的“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的仙境之美。诗人在游武姥山时偶遇老翁，看到他正在接泉水煮茶，诗人闻着香味四溢的茶脚步都挪不动了，想与老翁一起坐下来共品一杯香茶。这种山间遇樵叟，共饮一杯茗的惬意心情是诗人一直都很向往和热衷的生活，所以诗人在朝廷多次召请他进宫为官的时候都拒绝了，宁愿回到自己的故乡开垦田地，过自己悠闲自在的田园生活。而诗的尾联“凭高骋怀极幽赏，使君佳句令人传”则写出了诗人在武姥山上那种居高临下、放松心情、胸怀开阔的感觉。诗人也是因为不喜官场生活，喜欢田园的隐居生活，所以他才会有这种久未放松自己，心情完全释放的感觉。这与李白的诗境有相同之感，就连诗人的不喜权贵，爱大自然的价值取向都是一样的。其他的写景诗还有《樵谷胜游》《枫林古庙》《爱日堂》《云峰晚眺》《东港垂钓》《八月十五日夜对月》等。

（三）友人、官场赠答诗

梁兰喜欢过乡间田园的生活，但他的生活并不是孤立于乡野的，从对其交友的分析可知，梁兰的许多家人和朋友多是达官贵人。所以，他的诗作中也并不缺乏一些友人、官场的赠答之作，如官场的有《客舍述怀寄呈吴公》《寄呈东原公刘子彦》等，友人赠答的有《赠袁彦通》《赠别萧伯龄》等。他的赠答之诗占了《畦乐诗集》的很大一部分，差不多占有诗集内容的五分之一，下面就《赠袁彦通》稍作分析：

袁郎二十非凡才，广眉清目何奇哉。

我来山中未相识，入门一见心眸开。

把臂登楼酌我酒，六博行觞不停手。

座间索客歌黄钟，马上调弓剪青柳。

君家旧时不可当，与台出入皆辉光。

乃知公侯始必复，如君志气非寻常。

男儿困穷须自保，袁郎毋用伤怀抱。

君不见东汉吴子颜，十年返马渔阳道。

此诗描写了诗人与袁彦通相见时的情景，从与其他友人相谈甚欢，喝着小酒谈着互相感兴趣的话题，又谈到袁郎的家世“君家旧时不可当，与台出入皆辉光”，男儿志气非寻常，在艰难困窘的情况下要照顾好自己，劝袁郎不要伤心。“君不见东汉吴子颜，十年返马渔阳道。”诗人又用东汉吴子颜来安慰袁郎，吴子颜的出身也贫苦，曾在县中当亭长。新朝末年，他因门下宾客犯法，逃到渔阳郡，以贩马为业，往来于燕蓟之地，结交各地豪杰，后来受到重用协助刘秀建立了东汉。诗人用此来鼓励袁郎，对友人的亲切关怀从这也就体现出来了。这一类的诗在梁兰的诗集中占了较大的一部分，虽不能代表梁兰诗歌最显著的创作特色，却是后来台阁文学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种。

（四）歌颂诗

除了以上三类诗歌，在梁兰的《畦乐诗集》中还有一些诗歌是表现对山河壮美的赞颂以及对祖国歌颂的作品，如《江南佳丽地》：

圣皇握赤符，渡江定武功。

东吴据佳丽，西楚征才雄。

皇皇帝业成，赫赫王气钟。

玉帛走群后，车书会大同。

宾兴蔼多士，献赋蓬莱宫。

这首是歌颂帝业的诗篇，诗人用江南美丽的景色以及辉煌的历史来赞颂江南一地繁华和平的盛世局面。此篇诗歌辞藻华丽，和他之前的一些朴素清新的田园诗和写景诗差别比较大，但与明初以陈谟、杨士奇等人为代表的江西台阁文学歌颂盛世河山的诗歌风格很相似。

（五）批判现实诗

田园、写景之诗是梁兰的突出之处，但是批判现实的诗作在《畦乐诗集》中也有，《风雨破茆屋》便是代表：

茆茨已为风卷之，骤雨复作中夜时。

泥泞沾席不堪卧，潦水浸床那得移。

稚子牵裳喜濯足，慈亲抱被空愁眉。

城西大厦人何在，满路苍苔更可悲。

诗人身处元末明初的乱世之中，通过这首诗描写了社会经历战争后的满目疮痍之景，虽没有直接描写战争场景，却在描写现实的生活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表现出底层百姓因战争而遭受的种种苦难。与之类似的诗还有《贫妇叹》《送方知事馈运章贡》《送人复往辽东》《述怀寄弟（四十韵）》等，此诗和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被风卷起屋上的茅草，狂风骤雨泥泞不堪，在自己的茅草屋里忍受寒冷的一种生活状态。杜甫与梁兰的诗都给人以悲凉之感，感慨昔日繁华今何在，只余满目疮痍罢了。诗人描写现实的同时也感慨昔日的辉煌，从而表达对现实社会的不满。

从上可知，前人的诗歌风格对梁兰的诗歌极具影响力。《风雨破茆屋》与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有相似之处，又如《素行诗》中的“往来无尘杂，逍遥有余地”与陶渊明《归园田居五首》其一中的“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永思堂》中的“羁禽恋蓬蒿，离人梦乡闾”与陶渊明同一首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都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和《四库全书》中《畦乐诗集》的提要中所说的“于元季繁音曼调之中，独翛然存陶、韦之致”正符合，看来《四库全书》所说确是如此。

二、《畦乐诗集》的艺术特征

（一）语言清新脱俗，简洁闲雅

邹熙仲云：“梁君隐居乐道，其诗冲淡闲雅，有自得之致。”邹熙仲此话不假，梁兰的诗歌语言清新脱俗，像极了大自然的浑然天成之语。他隐居乐道，开辟田地种植蔬菜，间杂种花，用竹来引泉灌注，筑室其中，逍遥自得。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才能陶冶出这样的一位诗人，有闲雅的情怀才使得他能写出这般诗句。他的一首七言绝句《题扇》：

湖水湖山六月清，画船曾向越中行。

采莲一曲歌声散，醉看流云席上生。

诗歌语言清新脱俗的同时也不忘带有简洁闲雅在里面，短短的七绝却囊括了诗人想要表达的一切，简简单单却又韵味百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自然与艺术的融合如此融洽，写作之景取自于自然。而自然之间的事物，彼此间既有联系，又有限制，所以诗人所要做的就是找出他们之间的联系，然后用自己的话语去表达他们之间的联系，这就是诗人语言和情境的独到之处。恰如此诗，六月本是天气炎热之月，可诗人却用了一个“清”字来表达诗人对六月的独到见解。也正因内心不燥热，思想不复杂，所以诗人画的六月的湖水湖山都是一个“清”字可以概括的。只因见过此景才能画成此景，一叶小舟缓缓行驶，还依稀能听到采莲姑娘唱的采莲曲的余音，躺在席上用醉眼望着天上的流云。如此惬意的诗境，在之后的“散”“醉”“生”等字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

（二）多使用典型意象

“典型”最开始是西方文论创立的一个概念，文学典型是文学形象的高级形态之一。典型意象也就是具有很明显的形象特征性，又是内在本质深刻，最能体现创作者情感的意象。就如每个诗人都有自己写作意象的偏好，有的对荷花情有独钟，有的喜爱饮酒，而用这些诗人所爱之物来衬托情感是诗歌创作必不可少的一个路数，所以他们在创作中自然也就会选择最具有典型性的意象，梁兰也不例外。通过读陶渊明的诗歌我们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喜爱饮酒的诗人，所以他的诗歌经常会有“酒”出现，如《杂诗十二首》其一中的“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等。而梁兰的《畦乐诗集》有五分之一的诗歌是赠友诗，赠友诗又大都是体现离别之情，所以一些能够表现这些情感的典型意象也就由此而来了，如断鸿、飞鸿、西风、孤城、古树、残蝉、匹马、秋云、秋江、旅馆等典型意象。例如，他的《秋日呈友人》一诗：

天末飞云逐断鸿，人间砧杵动西风。

孤城寂寞秋江冷，万木萧森夕照空。

久客张翰莼又老，多愁宋玉赋难工。

交游零落相知少，邂逅如君意颇同。

再一首《别刘昭》：

旅馆相逢惜又分，不胜归思亦纷纷。

论交已羨能知己，为客何堪更送君。

古树残蝉鸣晚照，西风匹马入秋云。

人生最是还乡好，后夜飞鸿何处闻。

以上诗歌标注了下划线的地方便是诗人所用的典型意象，这只是他的一类诗歌的典型意象，其他类型的诗歌也有其相应的典型意象。

（三）诗歌音乐性强且善用叠词

梁兰的诗歌韵律极强，读来朗朗上口，其中原因自是与用韵有关。就以其《畦乐诗集》仅有的十首五言绝句为例，我们抛开古代诗人在诗歌创作中的平仄问题，因为古代的诗人也不一定都能做到诗歌的平仄完全没有问题，梁兰的诗歌也不例外。但其诗歌音乐性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其诗歌大部分都押了韵，这十首五言绝句大部分都押了韵。据赵京战《诗词韵律合编》中的《平水韵》韵部表可知梁兰的五言绝句《窗下》押八庚韵，《吹笛》押十二文韵，《题叶》押十四寒韵，《琵琶》押十三元韵，《题红梅》押十一真韵，《题冷载阳小景四首》分别押二十五有韵、十八啸韵、十二侵韵。

从这几首诗歌的押韵情况来看，梁兰的五言绝句使用韵的种类也有所不同，不像现代写诗那般经常用平水韵的韵部，梁兰的五言绝句则同时使用了平水韵和入声韵两类，且其中所用的韵部也都有所不同，从此可看出其诗歌音乐性较强。

另一方面，梁兰的诗歌多使用叠词，以他的七言绝句为例，十三首中就有五首使用了叠词，有的一首中就有两处。他的五言绝句也使用了大量的叠词，可见诗人在诗歌中善用叠词来增加诗歌的音乐性。如下：

题吴杰扇

轮轮囷囷一片云，非烟非雾白纷纷。

山人不敢自怡悦，千里殷勤持赠君。

题杨思贻竹

风雨潇潇秖一枝，此君高节苦难持。

于今凤尾凌霄汉，会见龙孙满眼时。

题郭思彦画

北郭先生乐自闲，坐闻天籁昼珊珊。

兴来也觧倾佳酿，名拟风流两晋间。

题竹为一槎作

此君老节已苍苍，犹觧飘翩引凤凰。

若个龙孙能似玉，他年会见拂云长。

题雪竹红梅

兔园酣宴侍梁王，翡翠帘垂锦幄张。

银烛烧残天不曙，佳人队队舞霓裳。

叠词的运用恰到好处，便可使所描绘的自然景色或人物特征更加形象，加强感情色彩。以上诗句“轮轮囷囷一片云”中的“轮轮囷囷”便写出了云圈圈回旋的形象，不仅使所描绘的云更加生动形象，还可使所写之物有一定的渲染氛围和摹状作用。叠词的使用既可以摹声，又可以摹色，达到摹状的修辞效果，使表达的意象更加确切，如“风雨潇潇秖一枝”的“潇潇”写出了风雨急骤的样子，模拟风雨的声音使得风雨急骤的样子更加确切。当然，基本上所有的叠词都可以给人以较强的音乐感、加强语义，达到音律和谐，而且在表现诗歌意境的同时，在语音上也可以做到悦耳和谐、节奏明朗、韵律协调，增强诗歌的艺术魅力，从而加强所要表达之意。

从梁兰的《畦乐诗集》一卷出发分析诗歌的思想内容、艺术特征，并透过其与陈谟、杨士奇等人的关系可知，梁兰在江西文学创作发展过程中起到了不可小觑的桥梁作用，为明初江西台阁文学创作的发端期到成熟盛行期起到了过渡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