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即有诗分唐、宋之论,典型者如严羽认为“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沧浪诗话·诗评》),钱锺书认为“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谈艺录》),然亦认为“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谈艺录》)。譬如欧阳修,作为唐宋诗文革新运动的中坚人物,宋调的奠基者,其现存诗歌中多有学习唐人之处,主要表现在“气”和“韵”两个方面,既有对李白、韩愈等古体豪迈雄逸风格的学习,也有对李白清新含蓄近体诗风的继承,呈现出典型的唐诗风味,可概分为两种情形。
一、气来
经由初唐“四杰”和陈子昂等人的提倡和实践,唐诗逐渐脱离了前代“风骨不作,兴寄都绝”的状态,殷璠《河岳英灵集叙》标举“神来,气来,情来”,以之为盛唐之音。气者,既有对元嘉以降风骨顿尽诗风的扭转,又是盛唐雄浑酣畅诗风的呈现。李白正是盛唐气象的最有力代表。韩愈之前,诗坛为大历诗风所笼罩,讲求格律辞藻,追求清雅闲淡,然因刻意雕琢,总浮现出冷落萧瑟的衰飒气象,为矫正此,尤重诗歌雄奇怪异之美,力尽乃止。欧阳修主要活动于北宋国运日盛的上升期,与李白身处大唐盛世的情况有所相似,而其所面临的诗文革新任务,又同韩愈甚为相同。钱锺书说:“他深受李白和韩愈的影响,要想一方面保存唐人定下来的形式,一方面使这些形式具有弹性,可以比较的畅所欲言而又不至于削足适履似的牺牲了内容,希望诗歌不丧失整齐的体裁而能接近散文那样的流动潇洒的风格。”(《宋诗选注》)欧阳修以高古之气格与阔大之意境,推动了宋初诗风由纤弱而至俊朗的转型。
宋初铲五代旧习,诗分白体、昆体、晚唐体,白体浅静清雅却风骨不足;昆体雕润密丽却失内在气韵;晚唐体承贾、姚苦吟精神,然多陷于镂句鉥字,气势微弱。欧阳修早有注意,故而转益多师、博采众长,又认识师法乎上的重要性,兼习李白、韩愈,追求诗歌的磅礴气势,很多古诗都能融李白之豪迈奔放、洒脱不羁和韩愈之力大势雄、生新奇崛于一体,加之对韩愈“以文为诗”手法的继承,创作气势充沛,毫无阻滞。梅尧臣《寄滁州欧阳永叔》形容其诗文云:“君才比江海,浩浩观无涯。下笔犹高帆,十幅美满吹。一举一千里,只在顷刻时。”苏轼《居士集序》云:“欧阳子论大道似韩愈……诗赋似李白。此非余言也,天下之言也。”
欧阳修“气来”诗歌的创作,可分为两类。
其一是虽得李白、韩愈之激昂豪迈,但模仿气息尚浓,以《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为例:“庐山高哉几千仞兮,根盘几百里,巀然屹立乎长江。长江西来走其下,是为扬澜左里兮,洪涛巨浪日夕相舂撞……丈夫壮节似君少,嗟我欲说安得巨笔如长杠。”名山耸立,江水奔腾,前半部分主景,千仞庐山、浩浩长江、洪涛巨浪、飞岩巨石,写出了庐山的雄奇瑰丽;后半部分,诗人内心萌生归隐之意,堪称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和《蜀道难》姊妹篇,其结构、诗风奇谲奔放,似出一人之手;用韵又同韩愈,使用“江”这个险韵,生新拗折,自谓“得韵窄则不复傍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六一诗话》)。对此,钱锺书谓其“因窄见工,固小道恐泥,每同字戏;然初意或欲陈样翻新,不肯袭常蹈故,用心自可取也”(《谈艺录》),可备一说。欧阳修深敬李白,多处刻意模仿,以李白之语势,道李白之歌诗,扬李白之浪漫,阐一己之诗论,如《太白戏圣俞》,融李白《蜀道难》和《梦游天姥吟留别》的辞、情、意于一体,对唐诗凌云之气表现出无上景仰。
其二是剥落了纯粹的模拟气息,融入了欧阳修自己的现实生活境遇与情感之作。这类作品较之前者,最大不同即在于欧阳修晓畅平易的诗风追求,以《百子坑赛龙》为例:“嗟龙之智谁可拘,出入变化何须臾。坛平树古潭水黑,沉沉影响疑有无。四山云雾忽昼合,瞥起直上拏空虚。龟鱼带去半空落,雷輷电走先后驱。倾崖倒涧聊一戏,顷刻万物皆涵濡。青天却扫万里静,但见绿野如云敷。明朝老农拜潭侧,鼓声坎坎鸣山隅。野巫醉饱庙门阖,狼藉乌鸟争残余。”此诗写于欧阳修被贬滁州期间,时逢大旱,继之蝗灾,百姓只能赛龙求雨,此诗即写祈雨场面。首写神龙须臾变化、毫无拘束之出入;次及祈雨初时万籁俱寂、潭水黑沉之压抑,忽转云雾突起、电闪雨倾之奇观,再转云散雨收、绿野如云之清明;末而联想到明朝老农潭畔谢神、野巫乌鸟争食祭品的情景。全诗由实而虚,再由幻想回到现实,开合自如,一气呵成,气势壮大,李白之气卓然洋溢于其间,然又跳出了模拟的圈子,以自己内心的强烈情感、生活化的质地融进博大的气势,使内容与形式相得益彰。欧阳修还有“峡山侵天起青嶂,崖崩路绝无由上”(《黄牛峡祠》),“江如自天倾,岸立两崖斗”(《忆山示圣俞》),“长江泻天来,巨石忽开拓”(《登绛州富公嵩巫亭示同行者》),“月从海底来,行上天东南。正当天中时,下照千丈潭”(《紫石屏歌》),“北风吹沙千里黄,马行确荦悲摧藏”(《风吹沙》),“自高泻下若激箭,一直一曲一千里”(《巩县初见黄河》)等,均是“气来”之作的代表。
二、韵永
唐诗以“韵”胜,宋诗以“意”胜,严羽云:“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沧浪诗话·诗辩》)历来扬唐抑宋者,都本乎诗须有“一唱三叹”之美感,惜乎吟咏,自然而含蓄,而不是凭借文字、才学或议论去关涉“理”趣。欧诗多诗中谈理,然其一部分近体诗,却深得李白绝句之清新明丽、风流蕴藉,颇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优美情韵。《六一诗话》引梅圣俞语:“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对于诗歌之韵味,自有高标,如《自菩提步月归广化寺》:“春岩瀑泉响,夜久山已寂。明月净松林,千峰同一色。”此诗为天圣九年(1031)欧阳修在洛阳时所作,主要描写月夜山行之所见、所闻、所感,以动写静,成功地创造了清幽、明净而回味无穷的艺术境界。
欧诗之韵,可分为四类不同的美。
其一是语言之平易疏畅美。南宋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评欧诗:“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诗多平易疏畅。”例如,《谢判官幽谷种花》: “浅深红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田家》:“绿桑高下映平川,赛罢田神笑语喧。林外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杏花繁。”诗歌用词清新平易,或写次第花开,间杂多色之美景,或述春日田家赛神,笑语欢畅之融乐,净洗铅华,不饰雕饰。这种风格在其五绝中亦可见,《三桥诗·右宜远》写到“朱栏明绿水,古柳照斜阳。何处偏宜望,清涟对女郎”,取白体之浅切清雅、晚唐体之精细清幽,故而能够呈现出一种淡雅、清新而不失韵味的美。
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记载,欧阳修激赏林和靖之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而稍后的黄庭坚则以为“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更胜一筹,可见二人的诗学差异,欧阳修更近唐韵,黄庭坚则主典型的宋调。试看欧阳修的《戏答元珍》:“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此诗写于景祐四年(1037)欧阳修遭贬后,首二句以疑问起句,自然高妙。《苕溪渔隐丛话》引《西清诗话》云,欧阳修曾对人说:“若无下句,则上句不见佳处。并读之,便觉精神顿出。”欧阳修政治上受到打击,心绪难平,故而诗中游荡着一种迷惘感,但他并未就此屈服、失望,而是以残雪压枝橘子犹存、冻雷惊笋新芽欲抽的无比斗志来鼓励自己,从视觉和听觉上给自己勇气,虽无可奈何却能随遇而安,自解宽慰。其语言浅近自然,刻画工巧,写景抒情蕴藉含蓄,低回中见激昂,颇似王元之的“忆昔西都看牡丹,稍无颜色便心阑。而今寂寞山城里,鼓子花开亦喜欢”(《齐安郡作》)。
意脉之含蓄蕴藉美,是欧诗有唐韵的第二类代表。欧阳修《六一诗话》作为阐发自己诗学观点的代表作品,其欣赏的诗句多“近唐韵而远离宋调”,如“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杜荀鹤《春宫怨》),“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释希昼《怀广南转运陈学士状元》),“日上故陵烟漠漠,春归空苑水潺潺”(钱惟演《句》)等;所称颂的亦是“平地风烟横白鸟,半山云木卷苍藤”(徐信《句》),“烟径略花飞远远,晓窗惊梦语匆匆”(王琪《句》)等深具唐人风味者。且看其作《晚泊岳阳》:“卧闻岳阳城里钟,系舟岳阳城下树。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夜深江月弄清辉,水上人歌月下归。一阕声长听不尽,轻舟短楫去如飞。”这首七古作于欧阳修被贬夷陵途中,写的是月夜泊舟岳阳城下的所闻所感,以景寓情流露出孤舟羁旅的感慨,但笔触所及,仍是一番自适悠闲,呈现于读者眼前的,是一幅清丽杳渺的渔舟唱晚图景。全诗只八句,四句一韵,由耳闻而目睹再及耳闻,岳阳晚钟、月下清辉、水上人歌,想象在理,意近韵远,恍惚而又超脱,平仄合律,正是初唐以来七言古体的新作法。杨诚斋曾评唐七律“诗已尽而味方永,乃善之善也”(《诚斋诗话》),用于此处评价欧诗亦恰到好处。
情感之细腻幽折美,是其第三类。例如,“六曲雕栏百尺楼,帘波不定瓦如流。浮云已映楼西北,更向云西待月钩”(《高楼》),“天高月影浸长江,江阔风微水面凉。天水相连为一色,更无纤霭隔清光”(《月》)。三首诗有一个共同的意象—“月”,或是于百尺高楼之上,珠帘随风起伏不定,片片琉璃瓦相连,如流水般连绵不绝,浮云悄然爬上楼之西北,惹得诗人向西翘首,期盼如钩之月能破云而出;或是于天高江阔、微风轻拂的长江水上,在天水相连的苍茫中,诗人静静守着月色,感受着那清幽的光芒。同是万籁无声之夜、疏云淡月之境,表达出同样极尽幽微杳渺的情感,置于唐人诗集中亦足以乱真,诚如方东树评曰:“欧公情韵幽折,往反咏唱,令人低回欲绝,一唱三叹而有遗音。如啖橄榄,时有余味。”(《昭昧詹言》)
欧阳修亦不乏笔调轻盈明快之作,风格明丽而情韵俱佳。欧阳修被贬滁州时的一些诗作,多具有这种风格,体现了欧阳修旷达的人生态度,如《丰乐亭游春三首》:“绿树交加山鸟啼,晴风荡漾落花飞。鸟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归。春云淡淡日辉辉,草惹行襟絮拂衣。行到亭前逢太守,篮舆酩酊插花归。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其一写惜春之意,含蓄委婉又意动神飞;其二写醉春之态,流露出洒脱不羁的性格和风采;其三写恋春之情,绿为底色,夕阳为背景,红树、青山为典型景物,画面色彩明丽,写出暮春景色之魅力。三首彼此互相关联为一个整体,时间由早及晚,分写太守之乐、太守与民同乐和游人之乐,其重心在欧阳修之乐其所乐的情怀。另外,如《怀嵩楼新开南轩与郡僚小饮》《琅琊山六题》等亦是这种风格的诗作,且其意境高远、风格遒劲,自有一种积极向上的生命力。此种旷达情怀到欧阳修离开之时都一直存在,试看其《别滁》:“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此诗用明快晓畅的语言,勾画出依依不舍的饯别场面,同时也反映出诗人平反昭雪后舒畅开朗的情怀。钱锺书以为此诗后两句“可以说是唐人张谓《送卢举使河源》里‘长路关山何日尽,满堂丝管为君愁’,武元衡《酬裴起居》‘况是池塘风雨夜,不堪弦管尽离声’,白居易《及第后归觐》‘轩车动行色,丝管举离声’等的翻案”(《宋诗选注》)。然细品之,依依惜别之情与李白之《赠汪伦》又颇相似,但多了一二以乐衬悲的伤感,余韵隽永。
从上述分析约可见出,欧阳修诗歌之唐音主要源于李白,不仅承其古体之豪放气势,也习其近体之清新自然、含蓄蕴藉;同时,韩愈之雄豪、杜甫之高古、白居易之平易等,对其诗唐风之形成亦颇为重要。欧阳修以其阔大、开朗而又不失细腻之情怀,写出了多篇深具唐诗风味的作品,对于变革宋初华靡不实、气格不振的诗坛局面,影响之大毋庸置疑,诚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所云:“自李、杜殁而诗律衰,唐末以及五季,虽有兴比自名者,然格下气弱,无以议为也……嘉祐以来欧阳公称太白为绝唱,王文公称少陵为高作,而诗格太变,高风之所扇,作者间出,斑斑可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