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大地》的精神生态学解读

2024-12-31 00:00:00张瑛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0期
关键词:雪山大地草原

学者鲁枢元从人文学科层面提出“精神生态学”,从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出发建构起他对精神生态的理解。“这是一门研究作为精神性存在主体(主要是人)与其生存的环境(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文化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的学科。它一方面关涉到精神主体的健康成长,一方面还关涉到一个生态系统在精神变量协调下的平衡、稳定和演进。”(鲁枢元《生态文艺学》)杨志军的《雪山大地》正是一部全方位呈现有关自然、社会、精神等生态问题的作品,它力图多方面、多角度、多层次地反映西藏地区人文生活和自然风光,其中蕴含着深厚的生态书写价值。自然生态、社会生态与精神生态三者密不可分,“地球生态是三者相互作用统一的动态过程,世界是‘自然—社会—精神’统一的有机整体”(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鲁枢元曾提到自己提出的“生态三分法”,“并不是要把三者拆离开来,恰恰是要在地球生物圈的有机整体中,深入考察其位置、属性、功能、价值,以及三者之间的相互作用”(鲁枢元《我与“精神生态”研究三十年—后现代视域中的天人和解》)。因此,运用精神生态学理论探究《雪山大地》中精神主体与其生长的自然环境以及社会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便显得尤为重要。

一、自然生态:精神生态的构建起点

小说以雪域草原作为特定的地理空间进行书写,其中不乏对于自然风光的诗意描摹,作家在描绘宽广草原和朦胧雪山的同时,也在积极关注着这片草原大地孕育下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可以视为草原牧民精神生态的起点。

(一)自然风光之美

雪山大地的美是一种天然无修饰的植物的美。在小说中,草原作为作品中人物生活的空间,始终是作家重点描写的对象,但这一重点并非需要华丽辞藻的极力铺排,反而借助简单质朴的文字便可还原最真实天然的草原风貌。“阳光通过河水的吸收和折射变得柔软而稀疏,草色就像刻意讨好天空一样变成了湛蓝的汪洋,远远近近的山脉苍凉而超然。”点墨勾连之间,生动的景象便跃然眼帘,清新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如此天然的美景为牧民提供着舒适的生活环境。

雪山大地的美也是一种灵性的动物的美。辽阔的草原大地如同母亲一般无私地孕育着万千生灵,同时草原上的动物也灵性般地回馈着自然和人类。首先,小说中父亲的坐骑—日尕,被香萨主任誉为“天马”,它能够根据主人办事的急缓程度和目的地的远近而调整速度,也能够敏锐和准确地领悟主人意图,“日尕飞驰而来,跑进县政府后停在了马厩门前,它知道鞍鞯在这里,主人每次出发,都是从这儿上马”。在无数个深夜,这匹马都以准确无误的方向和坚定平稳的步伐,驮着熟睡的主人助力他实现一个又一个理想,其灵性远远超越了本身的兽性。其次,作家在此部小说中仍然没有放弃先前创作传统中对于藏獒的喜爱与赞美。随着故事主人公的二代更迭,藏獒梅朵黑、梅朵红及其后代当周、多吉等家中的“小守护兵”们也在继续“工作”,其主要任务由保护角巴一家变化到保护沁多学校全体师生的安全,但始终不变的是藏獒们忠诚护主的心,它们一次次勇猛地击退狼群,守护主人的安全,甚至在生命走到尽头时,也以主人的安危为重,“它们知道自己快要死啦,是不想让我们伤心才走的,再说死在这里的话,狼就会闻到,家里的牛羊就要倒霉啦”。此外,狼群也是小说中灵性动物的代表。“草原狼好似传达雪山大地意志的使者,它们不吃人的反常行为体现着雪山大地的认可和保佑,吃人却不一定代表否定和惩罚,反而可能是轮回中的助力。”(邓钟灵《历史、神话与史诗—〈雪山大地〉书写山乡巨变的三重维度》)在作者的笔下,日尕、藏獒们和狼群已然超越了普遍意义上的动物而具有思想和情感,这样充满神话色彩的描写更加凸显出雪山大地的神圣。灵秀的自然风光以及充满灵性的动物共同展现出草原的自然生态画卷,给人一种心灵的浸润与滋养。

(二)爱与尊重:人与自然相处之道

在沁多草原上,人与自然的关系首先是和谐的。如果说雪山像牧人的母亲一样温柔婉转,那么大地便像父亲一般用自己的力量顶托着草原的子民,保护着世世代代的牧民安居乐业。在小说中,每当牲畜转场或者长途跋涉而无处歇脚时,面对茫茫的雪野,牧人们习惯于挖“雪窝子”过夜。雪是上天的赐予,是自然中常见的景象,但草原牧人却在生活实践中创造出这一奇妙的发明,雪窝子形成的挡风墙既能帮助人们防寒保暖,也能抵御外敌的入侵。大自然仿佛拥有神力,保护着善良的人们。

人与自然的和谐还表现在牧人对于草原大地的感恩与回馈,他们对于自然的态度始终是虔诚、敬畏的。雪山大地是藏族人最原始的自然崇拜,牧人认为羔羊、奶牛的兴旺繁殖和自身生活的安康富足得益于雪山大地的保佑,“雪山大地保佑”“亏待雪山大地就是亏待我们自己”是他们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语。在牲畜得病后,他们并没有选择将其卖给低海拔地区渴望肉食的人们,而是将病牛病羊拖到山沟以此喂食草原上的其他动物。牧人与自然默契相通,他们将草原看作最珍爱的家园,用诸如此类的行动来维护家园的生态平衡,回馈自然的慷慨赐予。

当然,人类与自然不可能始终处于一种和谐静穆的状态之下,小说中的牧民们因受到传统观念的束缚而过度放牧,牛羊越来越多而牧草却日益稀少,最终带来的结果便是草原沙化,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断恶化。“生态美学讲到最后还是人的境界问题、修养问题和文化高度问题,以及能否做到用审美的态度对待自然生态的问题。”(曾繁仁、程相占《生态文明时代的美学建设》)随着人物强巴创办学校,牧人的想法由过去以家中牛羊数量之多为傲,到明白没有草原就没有家,他们固守的传统观念发生转变,以此支持种草和移民搬迁计划来挽救草原的生态。曾繁仁在《生态美学导论》中提出建立人与自然的崭新关系—从“祛魅”到部分“复魅”,呼吁人们给予自然应有的爱与尊重。作家在描述草原自然生态的变化过程中,建构起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伦理,传达出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的生态理念,引发人们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

二、社会生态:精神生态的构建场域

作家杨志军曾在草原工作、生活四十年,“这里有他所有的童年和青春,有他的故乡和根,所以他愿意用充满感情的笔触来书写这片土地”(何映宇《雪山大地上的精神高度—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得主杨志军专访》)。这份对于草原的感情使得他在离开藏区多年后仍然选择回望这片草原,并将草原上的人情风貌较为完整地呈现出来,温暖和谐的人情关系使得牧民的精神生态得以健康发展。

(一)人情和谐之美

“审美和艺术应该成为拯救人类面临的精神危机、生态危机的重要组成部分……音乐、舞蹈、绘画、诗歌既是人类精神的‘起始点’,又是人类精神的‘制高点’。”(鲁枢元《我与“精神生态”研究三十年—后现代视域中的天人和解》)音乐和舞蹈艺术作为宣泄情感的一种方式,也是牧民精神生态的制高点。和其他少数民族一样,藏族人民亦是能歌善舞,他们用歌舞来表达内心的欢乐与苦痛,彰显出藏区人民乐观向上、知足常乐的美好品质。

小说中的歌曲俯拾皆是,“送一团糌粑给走的人,路途遥远要小心,祈求雪山大地保佑你,一路高兴一路顺”。牧人们通过动人的歌声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他们时而以慷慨激昂的声音展现对于苦难生活的不屈不挠,时而以婉转泣诉抒发对生活最细腻的热爱,虽是直白质朴的文字,但也不乏人们在实践中对于生活真理的透视与把握。

舞蹈也是牧人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每逢婚礼、节日,抑或家人团圆、远客到访时,牧人们便会自然地挥动衣袖跳起舞来,“高音喇叭里响起了歌声,是藏语的情歌,是召唤人们跳舞的信号……这个自由而散淡的民族,这个在辽阔中习惯了孤独自足的群体,这个每一个个体都能代表整个族群的人众,舞出了惊天动地的整齐划一”。锅庄、伊舞、热巴舞……人们在歌舞中极力宣泄着对苦难的包容和对美好未来的祈盼。特色歌曲和民族舞蹈作为草原牧民的生活审美部分,共同为草原人民的人情之美增添热情友善、乐观质朴的审美维度。

(二)宽容友善:人与他人相处之道

草原地广人稀、分外辽阔,但距离难以冷却牧民热腾腾的心,他们热情好客、淳朴大方。牧家为过路人提供的不仅是一顶可以暂时歇脚的毡房和美味饱人的吃食,更是为其奔波的灵魂提供一晚可以安心休憩的美好时光。他们把过路人当作尊贵的客人,客人们也以美好的祝愿“扎西德勒”作为回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睦而美好。

和睦的社会关系还表现于汉藏民族融合的大爱。小说中的父亲及其家人是汉族人,因一次偶然的草原调研而结识草原上的角巴一家,“所有的偶然都带着命中注定的意味,缘分在它一出现时就带着无法回避和不可违拗的力量,点亮你,熄灭你,一辈子追随你,这还不够,还要影响你的所有亲友、所有后代”。诚如小说中写的那样,两家人逐渐变成了一家人,父亲拥有了藏族名字“角巴”,汉族小孩儿洋洋和藏族小孩儿才让互换环境生活,不仅成就了亲情,也促成了几段爱情的发生。得益于环境互换,“我”如愿以偿地过上充满着酥油味道,可以随意侍弄藏靴、藏刀的美好生活;小才让也在大城市中治好了耳疾,接受更好的教育直至出国留学。互换环境生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可贵的是汉藏两家都能做到“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程度,深刻体现出作家在社会生态书写中对于民族融合的重视,具体表现为一种汉藏民族真情互助的大爱。三年困难时期对人们的正常生活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小说中姥姥姥爷生活的城市西宁就是其中之一,柴米油盐、棉布白糖均是凭票供应,每天的吃食不过是大头菜蔓菁汤,相比之下,高海拔的草原地区因以牛羊肉为主的饮食传统而受到较小的影响。每当父亲强巴从草原回到西宁的家时,草原上的人们总是把最好的东西送给远方的人儿,使得饱受饥饿的人们能够补充营养。当草原上的牧民来家里找母亲看病时,母亲总是认真接待,设身处地帮助牧民在省钱的同时重获健康。闹饥荒时,角巴爷爷劝告小才让和“我”将家里养的两只羊送给城外挨饿的守墓人,“饥荒的时候,雪山大地怪罪的不是偷窃的人,是把着食物不肯舍散的人”,体现出藏传佛教普救胜于自救的信仰,更加凸显出人间大爱。

三、心灵救赎:精神生态的终极指向

“在一个追求物质利益的时代,杨志军认为缺少的恰恰是精神,缺失的是做人的标准……他希望用《雪山大地》这样一部小说,重新举起精神的大旗,为他的父辈立传,也是为当今时代的人们树立一种榜样,一种精神的高度。”(何映宇《雪山大地上的精神高度—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得主杨志军专访》)作家以敏锐的视野和诗心观照整个世界,他曾经提到这部小说中最重要的还是对人的描写,由此通过人物分析进一步体会作家对于草原人民精神生态的书写。

(一)人性本源之美

在《周易·系辞传》阴阳刚柔思想的影响之下,中国古典美学把美区分为两大基本类型:壮美和优美,或者叫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二者之间“互相连接,互相渗透,融合成统一的艺术形象”(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在小说中,作家塑造的很多人物都符合这一审美理想。

小说中“我”的母亲苗医生便是这样一个兼具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的艺术形象。“女本柔弱,为母则刚。”母亲苗苗在丈夫离家深耕草原、建设草原时,不仅担起全家生活的重任,还带着草原上的孩子才让一次次奔波为其治疗耳疾。同时,她作为医生始终履行着救死扶伤的使命,被当地人称为“甲木萨”。在她的努力奔走下,沁多县第一所医院成功建立。麻风病在20世纪的草原上被视为不治之症,在历尽千难万险为草原上的麻风病患者寻求治疗方案的过程中,她也不幸被感染,在这种情况下,她不但没有退缩或者终止对患者的救治,甚至干脆扎根于麻风病人的营地—生别离山,在她鞠躬尽瘁的救治下,很多病人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而她却积劳成疾甚至失去生命。牺牲“小我”成就“大爱”,母亲是无私的、可敬的。无独有偶,“我”的父亲强巴也是这样一位人物。书中描写父亲的很多情节都与其骑马日夜奔波有关,在他呕心沥血、不辞辛劳地为办学校、建医院、发展草原贸易、恢复草原生态奔走的过程中,能够体现出他身上阳刚的壮烈之美,而当他温柔细心地与家人、后辈相处时,又能看到一种阴柔的安康之美。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人畜兴旺,吉祥安康,幸福的生存状态是一种阴柔的安康之美;深受雪山草原浸润的人们无私奉献,顽强抗争,追求幸福,这便是一种阳刚的自强之美。

(二)向善而行:人类心灵救赎之道

小说中人与自我的关系更多地体现为人物在与苦难斗争的过程中实现对他人、对自我的心灵救赎。在先前医疗条件不完备时,为了避免更多的人被感染,草原上有着烧死麻风病人的恶习。后来,麻风病人们自发地移居到与外界隔绝的生别离山,“父亲和母亲的到来似乎唤醒了这里的生气,而他们自己却失去了刚才的活跃”,此处视角的转换显得十分巧妙,麻风病人们已经习惯于被歧视、被淡忘,但他们灰暗的世界却因“我”父母的到访而充满光亮。麻风病人是悲惨的,但也是幸运的,母亲呕心沥血,点燃起他们对于生的希望,更加幸运的是病人们自身也没有放弃,而是选择乐观积极地面对苦难。他们在营地里繁衍生息,起一些类似于“仓木决(藏语,意为终止)”的名字来祈祷病情的结束,甚至自创冷冻疗法,在病情有所好转之后以歌舞庆祝。同时,面对磨人的麻风病,母亲义无反顾,四处奔走,深入麻风病人的营地进行走访,并为他们建立起专属的医疗档案,而在营地里建立起医院,只为能够离病患近一些方便治疗。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医疗事业、奉献给草原,通过对患者的救治而达到精神的高峰,达到自我价值的实现和自我精神的救赎。

其次,人物强巴通过创办学校、医院,带动草原贸易发展,实施十年搬迁计划等举措,这不仅使草原上的教育、医疗和经济得以发展,还在解除草原生态危机的同时树立起一座精神的丰碑,而这种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精神的资源是蕴藏于人的内心深处的资源,人类的开发行为似乎也已经到了‘向内转’的时候。只有‘精神性’的价值观念在民众中牢固确立,人类对地球的掠夺性开发才有可能得到有效的控制,人类面临的生态问题才有可能取得实质性的缓解。”(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强巴带给草原知识的普及和观念的改变,他的精神品质将影响人们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这不仅是对草原生态的挽救,更深层次上是对牧民人心的救赎。

“‘精神生态’作为学术观念,研究者提出了不同的界定,但都认同精神生态强调人的精神价值意义。”(郑孝萍、张明明《精神生态视域中〈额尔古纳河右岸〉分析》)作家在《雪山大地》的创作中重新举起精神生态的大旗,塑造的诸多人物都具有高尚的精神品格。小说中的人物在草原自然生态的孕育下,在和谐友善的社会伦理中建构起平衡健康的精神生态,通过乐观、顽强地与苦难抗争而完成自我价值的实现和心灵的救赎。由此可见,促进人与自然及他人的和谐相处,保持善良、乐观与爱,便是建构精神生态的有效途径。

立足于精神生态学视域,通过对作品中人物生存的自然生态环境、社会生态环境与人物内心的精神生态之间相互关系的分析,可以明确影响人物精神生态发展的自然和社会因素,即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的和谐共同促进精神生态的良性与平衡,而精神生态也会反之对前二者产生积极影响,真正做到“一个生态系统在精神变量协调下的平衡、稳定和演进”(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对当下社会促进环境美好、人情和谐以及个体心灵的健康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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